【第二十年】
結婚後的第二十年, 是對東揚醫療意義重大的一年。
東揚旗下90以上的植入式醫療器械都換成3D列印, 成本低, 性能高, 更精細,率先改變了業內製造模式;
更重要的是DOCTOR CLOUD終於成功面世。這個醫療機器人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研究和長達七年的人體試驗, 成功診斷醫治了近萬例腫瘤癌症前期病人,終於在這一年開始進入醫院對患者進行疑難雜症診治。
那一年的東醫是國內整個醫療界的中心。那時的韓廷是商界的神話;所有人的目光聚焦點。
那時的韓廷, 大概從不會想到「中年危機」這個詞能和他產生半點關係。
他原本就是那種越上歲數越有魅力的男人, 長年注重飲食,作息規律又堅持鍛鍊, 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摧殘痕跡, 反而酒一樣愈久彌香。
出席商業活動,他依然是眾人側目的對象。他對他的東揚依然有著更遠大的宏偉目標。
而他的妻子紀星依然是他事業上的得力夥伴,也依然是那個極懂夫妻情趣總能為生活帶來趣味的女人。
連17歲的琛兒都成了父親的助手,尚未成年就已通曉掌握東揚內部的運轉模式。瑾兒不像他哥哥那麼全才,卻從小對機器人語言展現出驚人的天賦,韓廷早早發現並全力培養, 他初中才畢業就去了MIT跟著著名的機器人語言專家進修。
然而, 小兒子是個例外,越長大越像是羊群里的「黑山羊」, 不守規矩,不服管束, 骨子裡似乎有著先天叛逆的基因。良好的教育雖能管住外在, 人前維持住懂禮的皮囊, 卻束縛不住皮底下逆反的心。
加上他最小,家裡所有人寵著,他性格活潑歡鬧,鬼機靈多,是三個兒子裡最像紀星的。或許因為如此,連韓廷都偶爾縱容他,對他冒出來的另類個性也不予修剪。
但瑜兒長到十四五歲時,也不知怎麼突然就跟一堆品行不良的公子哥兒混到一起,瞞著家裡逃課泡吧,抽菸喝酒。
韓廷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後,找來瑜兒問他情況。瑜兒並不覺得自己跟朋友玩玩有什麼不對,兩人溝通失敗。韓廷把小兒子禁了足,一個月。
瑜兒安分守己不到一周,周末朋友一約,他趁爸媽不在家就要溜。琛兒勸他,沒勸住。小伙子剛跑到門口,撞上提前回家的韓廷和紀星。
見到這情況,韓廷不免語氣嚴厲責問了他幾句。
瑜兒煩了,跟他頂嘴吵起來,叫:「你別以為自己很厲害就什麼都管,我的事兒你還就真管不著!」說著竟奪門要走。
韓廷把他拉回來。瑜兒反抗中推了父親一把。
韓廷對兒子沒使力,也沒半點兒防備心;但十五歲的兒子身高近一米八,力氣也大,這一下直接將韓廷推開,一個趔趄後背撞到門廊的柜子上,柜上的瓷器花瓶砸下來摔得稀巴爛。
韓廷扶著牆壁站穩,臉色很難看。
家裡保姆管家們全傻了眼,立刻退走。
瑜兒也嚇了一跳,更不敢面對,扭頭就要走。卻聽紀星喚了聲:「韓瑜。」
瑜兒一聽她叫自己全名,就知道她真生氣了。
紀星把韓琛、韓瑜、還有剛回國還在倒時差睡覺的韓瑾叫去了書房。
「你們長這麼大,我跟你爸爸從來沒要求過你們孝順。你們不用順我們,服從我們,以我們為天。只要你們愛父母,懂得尊重父母,就夠了。但我沒想到,就這麼點兒基本的要求,也做不到。你……你憑什麼推他?!」紀星看向韓瑜,眼眶血紅,眼淚直掉,
「你要不是他兒子,他能讓你推?!」她疼不過,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推了他一把。
韓瑜晃了一下,垂著腦袋,沒動,也沒吭聲。
「媽……」韓琛把她拉去攬進懷裡,拍著她肩膀哄她,「我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而家裡的問題還沒來得及解決,工作上也出了大事。
也就是那個周末,DOCTOR CLOUD的就診患者里突然爆出一起死亡案例,家屬想要巨額賠償,但東揚拒絕私了。對方迅速將事情鬧大。
那年,癌症依然沒被醫學界攻克,哪怕是再有名的癌症專家也有救不了的病患。DOCTOR CLOUD的準確診斷率已高到驚人,卻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只因DOCTOR CLOUD是機器人,這事被大做文章,將東醫推上風口浪尖。
韓廷作為東揚總裁,決定第一時間開發布會道歉,並澄清解釋DOCTOR CLOUD的工作原理。
紀星捨不得,想自己去做發言人,被韓廷拒絕。他不可能把這種事兒交給她。
發布會那天,紀星把三個兒子都叫到了現場,看著韓廷面對台下烏泱泱一群記者的發難。但他依然是他,自帶氣場,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將事情起因發展解釋得清楚明了。面對一個個刁鑽挑刺的問題,他全不動聲色予以回擊,保住了DC的聲譽,但也在最後為這起風波對大家造成的擔憂而道歉,
「東揚之所以窮盡半個世紀,凝結無數人的心血和力量來研發DC,就是為了提高重病大病的確診率和治療率,讓機器人醫生超越人類,且超越很多。我為我們沒有儘快做到這一點而道歉,也在此向大家保證,東揚的一代又一代人會繼續為這個目標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他說完起身,對所有人鞠了一躬。
台下,紀星別過頭去,眼角盡濕。
三個兒子誰都沒吭聲。等韓廷下台時,紀星發現瑜兒不見了。四處一找,就見瑜兒撥開層層的人群跑去韓廷面前,用力擁抱了父親。韓廷片刻前嚴正冷肅的表情瞬間柔和半分,不知瑜兒對他說了什麼。
韓廷揉揉他的頭,極淡地笑了一下。
那一年,他的「中年危機」,來得轟轟烈烈,走得悄無聲息。
倒是沒過多久之後,他秘書處調來了位新秘書。韓廷初見她的時候多看了一眼,覺得有些眼熟。女孩24歲,名校畢業,長得似紀星,尤其笑起來那明媚陽光的模樣,跟年輕時的紀星如出一轍。
紀星常上樓走動,見她了也稀奇地說像自己。秘書處的同事私下裡便會誇她像韓夫人。
那女孩勤奮好學又上進,韓廷工作里偶爾也適當給些指點跟提醒。
但日常相處久了,那女孩對上司起了異樣的心思。有次給韓廷送文件時就穿了個低胸裝。
韓廷看她一眼,不太客氣:「回家換套工作裝了再來。」
女孩膽子還挺大,說:「這牌子我看紀總穿著特別好看,才去買的。」
韓廷說:「那你學錯了,她從不穿這樣的衣服上班。哪怕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女孩心一橫,也不信自己年輕貌美不叫人動心,半挑明道:「大家都說我長得像紀總,韓總您覺得呢?」
韓廷看她半刻,這下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說:「乍一看有幾分像,越看越不像。我太太心善,有德行,面上就能看出來。」
「我也心善的。」哪個女孩不願說自己善良啊。
韓廷笑:「那你不如她了。她曉得跟已婚的男人保持距離,不會想去打擾別人的家庭。」
那女孩出辦公室時差點兒沒哭。
韓廷則給人事部打了個電話,讓把人開了。
放下電話還不太爽,感覺自己的妻子受到了侮辱。
那天晚上回了家,紀星也聽說了秘書被開掉的事,問韓廷怎麼回事。
韓廷說:「總干錯事兒,教一次兩次都不行。我這兒也不是學校。」
紀星好笑,說:「你那會兒怎麼對我那麼耐心呢?」
韓廷看她一眼,道:「你說呢?」
紀星咯咯笑,剛要爬上床,想起什麼,立刻看了眼手錶,見快零點了,第二天周末不用上班。
她忽然就問:「想去游三環麼?」
這些年來,每每在工作生活里遇到點兒小波折小困難的時候,兩人便會開車去游三環,偶爾也有心情好純屬放鬆而去的時候。
可近幾年工作順利而繁忙,反而游的機會少了。上次還是一年前呢。
韓廷拿了車鑰匙,帶著紀星下樓。兒子們都還沒睡,聽到動靜開門,問:「這麼晚了去哪兒?」
韓廷說:「約會。」
兒子們:「噫~~~~嘖嘖嘖。」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不打擾地自發退回去了。
兩人開了車,很快上了環路。
夜色安靜如海,他們是海上漂浮的一葉扁舟。
如今的北京,已和二十年前很不相同。
環路周邊曾有的斷代似的黑暗和蕭瑟地帶早已一去不復返。他們一路馳騁,一路暢通無阻,道路兩旁全是燈光燦爛,繁華無限。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這座城市已變成一座巨大的任何角落都在閃閃發光的珠寶盒。
「你看,那座樓也亮燈了。去年還沒完工呢。」紀星說。
韓廷道:「這城市就跟人一樣,一年一年的,變化太大了。」
紀星忽說:「這一年,辛苦你了。」
韓廷沒做聲,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看著前方的路,把車調成自動駕駛模式了,右手伸向她,紀星緊緊握住他的手,還嫌不夠,兩隻手抱纏住他的胳膊,腦袋也靠去他肩頭。
靜靜靠了一會兒,還是嫌不夠呢,仰起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在我眼裡還是這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人。誰都比不過你。真的。」
韓廷沒忍住笑了一下,看向窗外的夜色,摸了摸鼻子,說:「你也就嘴皮子功夫厲害了。」
「那你還不是就吃這套。」她哼哧一聲,把腦袋靠在他肩窩。
又過了一會兒了,他說:「你不用擔心我。DC的事情已經解決,東揚、瀚星都不會受影響。」
「我知道。」紀星手指輕輕摳著他的手心,「我是……」
她說不出口,還是心疼。
孩子們永遠不會理解,做父母的被挑戰權威的那一刻,內心的挫敗是工作中千倍萬倍不能及的。
因為那一刻,代表著他們的人生,開始衰老了。
「瑜兒你不用擔心,他這樣子,倒像是我內心裡的一些東西在他那兒完全外放了出來。東揚交給他兩個哥哥。至於他,有侵略性,他能去開闢屬於他自己的新領地新世界。他會成大器。」
「嗯。」紀星點頭,傲嬌地哼一聲,「虎父無犬子。」
「……」韓廷瞧她一眼,忍著笑,「你今兒嘴上抹糖了,想方設法給我灌蜜呢?」
「我嘴上有沒有糖,你還不知道?」紀星說。
韓廷低頭碰了下她的嘴唇,呼吸交纏,依然心動。
再看向前方,車已行駛了很長的路程,在一路的星光中行到東三環的光華橋。
二十年間,城市飛速發展。
如今這裡璀璨如銀河般的夜景早已遍布三環,不再是當年的唯一光景。
可當紀星仰頭望著路兩旁高聳的CBD大樓,看著窗口密密麻麻的白色燈光如漫天繁星般鋪天蓋地地墜下來時,她仍是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當年的心動仍在,她說:
「這裡還是北京夜景最美的地方。」
「對。」韓廷說,「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