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主聖名之城
月光如水,傾瀉在深圳河上,一艘孤零零的疍家艇穿行在曲水輕煙里。隨著小艇前行,河兩岸的稻田、魚塘、桑園依次顯現模糊的輪廓,很快又隱沒在後方的夜色中。
疍民的食譜以水產為主,很少有夜盲症,再加上熟悉水情,小艇在石家父女嫻熟的操舟技巧下,如水鳥一般在河面疾馳。
「站好了!目視前方,腰板挺直,腳跟靠攏,指尖併攏貼褲縫。」林海拿著小樹枝當教鞭,糾正著七仔的動作。出乎他的意料,泄露璫珠消息的不是春花嬸,而是七仔的大嘴巴。
要不說熊孩子虎呢?他爺爺千叮嚀萬囑咐,一轉頭就當成了耳旁風——這娃跑去別人家蹭飯,吹牛逼說家裡發財了,別人一問就說出了璫珠,這事很快傳進了老汪的耳朵里,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出。
「師父,能不能不站這勞什子軍姿,我每日多學半個時辰認字行不行?」七仔毫無闖了大禍的覺悟,看似規規矩矩站在那,烏溜溜的眼珠子卻四處亂轉。
「目視前方,不許亂看。」林海拿樹枝在七仔屁股上抽了一下,「我算是瞧好了,你這囚攮的就是欠打,不說認字倒好,說這個老子更來氣。」
「站好了,莫亂動。」林海狠狠抽了兩下七仔的屁股,放下樹枝,向船尾撐篙的珠娘走過去。七仔偷眼看林海走了,立馬身形一垮,溜著肩膀開始活動手腳。6̶̛̎̋̔̇ͅ9̴̮̦͖̥͈̳̭̭̋̏͝ŝ̸̢̜̳̱͈̹͓̀̆̔͋͛͜͠ḩ̷̻̩͍̱̗͔̺̏̓͊̀͂̀ͅṵ̵̙̻͉̦͙̗̥̉̓̓͊̑̂̑x̸͍̘̳͂͊̂̊̀͊̕͘.̷̹̦̆̆c̶͙͈͚̽̄̈̎̒͜ó̶̧̧̝̳̠͇͕̺̲̹̔̈́̃͝͝m̷̗͓̽̂̌̋̃̌
「珠娘,濠鏡還遠著呢。你去睡會兒罷,我來替你。」林海接過珠娘手中的竹篙,兩個月來他的操舟技巧已日趨嫻熟。
珠娘把竹篙遞給林海,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夜色,熟悉的吊腳屋早已消失在視線中。霎時間,她的鼻尖有些發酸,打從記事起那個吊腳屋就是她的家,想不到有一天要永遠離開。
片刻後,她悄聲問道:「荷香姐說濠鏡也有衙門,伱說那狗官會找過去嗎?要真是找去了,我們怎生得了?」
林海知道她是怕七仔和老父擔心,所以才說的很小聲。他沉聲道:「無妨,我們先去濠鏡,盤桓幾日就搭乘海船去海外,管教他無從找起。」
「我從小沒娘,少時就是我哥最疼我。我們要是去了海外,只怕這輩子再也不能和他相見了。」珠娘偏過頭,淚珠從她的眼中滑落,在月光下瀲灩生輝,如珍珠般晶瑩剔透。
林海早已瞧見她的神情,聞言道:「我方才沒殺人,就是不想鬧出命案,這樣我們就能在濠鏡多住些日子,那裡多得是海客,興許能打聽到你哥的下落。」
他確實是這麼考慮的,但主要是為出海爭取一些準備時間。這年頭澳葡當局可不像清末那般豪橫,對廣東地方政府是俯首帖耳。如果鬧出四條人命的血案,多半會驚動肇慶的巡撫或南頭的海防道,那樣只怕在澳門就呆不長了。
林海說著伸出手來,輕輕擦拭珠娘的眼角,他從沒見過她這般脆弱,心中莫名湧出憐惜,溫聲道:「珠娘,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珠娘悄悄把頭靠在了林海的肩上,仰望如深潭一般靜謐的夜空,耳邊流水潺潺,槳聲欸乃,一時之間兩人都沒了言語。
小艇駛出深圳河時,月亮已爬到頭頂。林海把竹篙給七仔,讓熊孩子去船頭探礁,自己替下石五四划槳。
從深圳去澳門需要沿西南方向橫跨零丁洋,直線距離一百六十里,疍家艇足足要走十多個時辰。七仔這小子興奮得很,站了半宿軍姿後還沒有一點睡意,站在船頭大喊著:「海賊王,我當定了!」
「好生探礁。」林海撿起身旁的小樹枝,順手朝七仔的屁股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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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船長!」小屁孩看來是有些興奮過度,聽了兩個月草帽小子的故事,現在滿腦子都想出海。
零丁洋的水文十分複雜,葡萄牙人在澳門經營了半個多世紀都沒有摸清。直到現在,沒有疍民引水員的領航,他們都出不了外海。好在疍家艇操控靈便,航速又慢,只要船頭有人探礁,不碰上大風浪或者大漩渦就沒事。
太陽升起又落下,整整一天過去,一行人在第二天晚上到達西海岸附近的淇澳島,在島上生起火來過了一夜。
石家父女從沒有到過濠鏡,只能用一路向西,然後順著海岸線南下的笨方法。辨認濠鏡則只能靠林海了,他宣稱自己回鄉時曾路過那裡。
翌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小艇繼續沿曲折的海岸線向南前行。大約正午時分遠遠看到一座狹長的半島,從東北方向斜斜插進西南海中。半島北部有一道窄窄的沙堤與陸地相連,一座城樓矗立在沙堤的咽喉處。
林海讓小艇稍稍移近,目測那沙堤長約四里,寬不到半里。沙堤上的城樓是中國古代常見的閘門式,樓高三層,門楣上的石碑刻有「關閘門」三個大字,城上有幾名執矛而立的兵勇。
他曾在四百年後的澳門民政總署大樓里見過這塊石碑,於是指著那狹長半島道:「濠鏡就在那裡,我們繼續往南走,找地方上岸。」
得虧是這塊碑,否則林海還真認不出此時的澳門半島。後世的澳門歷經了四百年泥沙沉積,尤其是近一個世紀的人工填海,半島面積足足增大了三倍,地貌早已面目全非。
在一處可以登陸的小港灣停好船後,林海和珠娘上了岸,留下石五四和七仔看船。穿過半島東北部的望廈村,兩人又步行了一炷香功夫,終於來到了澳門葡城的北城牆下。
這道城牆西起海濱至沙梨頭,復又向東南折至大三巴炮台,而後向東到葡城東北端的水坑尾城門,再向南折往後世的南灣人工湖一帶。
城牆最早修建於隆慶三年,萬曆年間曾兩度被明朝地方政府拆除。萬曆四十五年,葡萄牙人祭出屢試不爽的賄賂大法,換取廣東官員的默認,第三次修起了北段城牆。
五年後的天啟二年,荷英聯合艦隊進逼澳門,就在離望廈村不遠的狗環登陸,自北向南攻向澳門葡城。此戰過後,原本拖拖拉拉的城牆施工進度大大加快,一年之內就徹底完工了。
林海兩人沿城牆東行片刻,很快就來到了水坑尾城門,城頭聖若昂炮台上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北方,這座炮台剛修建不久,看上去很新。
說來也巧,天啟二年那場葡荷澳門之戰,剛巧是紀念聖徒若昂·巴蒂斯塔的節日,來自義大利的耶穌會神父羅奧僥倖開炮擊中了荷蘭人的火藥桶,葡萄牙人這才反敗為勝。這之後,澳門葡人就把聖若昂奉為了城市保護神。
兩年多過去,硝煙早已散盡,此時的水坑尾城門看不到一絲緊張氣氛。澳門葡人的敵人來自海上,海上沒有預警時這座城門是常開的。畢竟澳門只是一座貿易城市,市民的生活所需完全依賴於附近的華人。
沙堤上的關閘每月開啟六次,每次開啟的時候,都會有大批貨郎挑著擔子湧入半島,兜售各類生活用品。當然,關閘以南也有兩個華人村落,望廈的農民和沙梨頭的疍民就生活在半島上,隨時都可以進城售賣糧食、蔬菜和水產。
林海從苟司吏身上搜刮的銀子足足有十多兩,他昨晚已和珠娘商量好,到了濠鏡就去城裡租個房,不再過以船為家的生活。
眼看城門無人值守,林海高興地對珠娘道:「總算到了,我們就在這城裡尋個住處吧。」
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兩人並肩走進了這座葡萄牙人口中的天主聖名之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