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雕著花卉的門上傳來一聲輕響。
林管事正半躺在墊著皮毛的軟椅上,看著戲台上的表演,慵懶道:「進來吧。」
他又瞥了眼身旁端著木盤的侍女,淡淡道:「低點。」
「是~」身姿妙曼的侍女應了一聲,直接輕跪在地上,欠身舉起裝著糕果瓷碟的木盤。
林管事微微頷首,虛榮心被滿足,從而心情大好的他少有地選了一塊果脯咬了一口。
待到甘甜的果肉入喉,他又端起沏好的茶輕抿了一口,衝散嘴中的甜膩。
在林家,手底下管著大大小小上百人的他,已經練成了聽腳步聲輕重便能認人的本事。
林管事頭都沒回,便已聽出了來人的身份,笑道:「張掌柜,你來得可有點晚了,這都已經過了好幾個曲目了。」
張掌柜利索地合上房門,走過來道:「對不住了林管事,今兒個人太多了,我忙得厲害。這不,一忙完就來你這兒討杯茶喝了。」
林管事指了指自己身旁早已準備好的軟椅,道:「坐吧,現在台上在唱的是一出皮影戲,還不錯。」
張掌柜聞言坐了下來,朝台上看去。
只見,台上擺著一張比平時大上幾分的桌案,上面支著白色的素布充做幕布,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隱立在後頭的燭台。
幕布上幾個小人的剪影精美異常,一舉一動活靈活現,毫無凝塞之感。
「嘿,曲唱的一般,這小人倒是有點意思。」見多識廣的張掌柜打量著那些剪影身上的紋路裝飾,一眼瞧出了這些剪影的不尋常。
「剛剛他們自我介紹的,說是嶺南一帶的特色皮影,用蠻子身上的皮製的,據傳這樣會有生魂附在上面,更加靈動。」
林管事喝著茶介紹道,他一臉平靜,似乎並不覺得這是很嚇人的事。
畢竟在他們眼中,自己周人是中原正統。
而蠻子?那算不得人,周人穿桑衣,蠻人裹獸皮,周人有禮法以規倫理,而蠻人茹毛飲血,只會啊啊亂叫。
非要劃分的話,在他們眼裡,可能那就是長得怪些的猴子。
「是嗎?」張管事聞言居然笑了出來,他檫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忍俊不禁道:「哪有這麼神奇?我看就是做皮影小人的那個匠人手藝不凡罷了。」
「可惜了,這皮影小人做得好,可是唱的一般,還跨不過我林家的門檻。」林管事冷漠地點評道。
幕布上,那個頭戴雉翎,穿著鎧衣的將軍皮影對著一顆桃樹揮動武器,嚇得樹上的猴子皮影紛紛落荒而逃。
鐺~鑼一響,有人唱道:「將軍為醫母,跨千山越萬水上天界,孝心感天,終遇蟠桃樹。」
將軍皮影跳上桃樹,摘下樹上唯一顆蟠桃。豈料他一個踉蹌不穩,手裡的蟠桃掉到地上。
鐺~「神物不可落地遇塵,此番功虧一簣,功虧一簣啊~」
就在這時,幕布上出現一隻了「巨手」的剪影,那隻手越來越大,直到穿過幕布顯現在眾人面前。
那隻手黝黑粗大,上面滿是結痂傷口完愈後留下的疤痕。
啪,天上不知從哪兒落下一顆碩大飽滿的桃子落入那隻手的掌心。
惹得眾人一陣驚呼,紛紛向天上看去。
那隻手的主人從幕布後走到台前,他面黑無須,五官硬朗,眼中滿是堅毅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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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他唱道:「將軍命中無此物,蟠桃還須由我獻賀辰~」
「好!」林管事見此眼中精光一閃,鼓掌大喝一聲。
「記下,這個班子一定要給我請到林府。」林管事朝守在一旁,手中拿著筆紙的小廝吩咐道。
「好咧。」小廝點了點頭,趕忙在紙上記下。
然後他又敲了一下腰間的鑼,朝台上喊道:「薛氏皮影,可入!」
台上的黑膚漢子面色一喜,彎腰致謝一聲,領著班子下了台。
張掌柜平生最瞧不上這種不鑽研技藝,走捷徑的人,於是他喝了一口茶,點評道:「歪門邪道的小聰明。」
林管事如獲至寶地看著黑膚漢子離去的背影,笑眯眯地說道:「話是這麼說,可你我這輩子見過太多好的戲班了,演來演去也就那幾場,看膩了聽厭了,倒是這黑膚小子最後那一手,讓我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也恰如林管事所說,接下來的幾個戲班皆是爛大街的表演,聽得林管事都打哈欠了,一個能在他身旁小廝的紙上落個名的都沒有。
直到,台上孤零零地走上一個身姿妙曼,姿態婀娜,眉眼滿是哀怨之色的銀裙女子。
她踱著小步走入眾人眼帘,那股清麗惹憐之感直接不講道理地刻進眾人腦海。
「那年遇君滿城繡,誤為良人許餘生~」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張掌柜手中的茶杯差點沒端穩,林管事更是收起臉上的散漫之色,從半躺變成端坐。
「厲害,這嗓子,差點讓我以為是哪個大家突然跑過來露一手呢。」林管事嘖嘖稱奇,又眯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王戒貪。
「這身段也真是絕了,小腰盈盈握,眉眼溺情郎啊。」
「那林管事你還在猶豫什麼?這不記下?」張掌柜笑道。
林管事聞言面露猶豫之色,他遲疑道:「可壞就壞在這上面,二少爺是最愛聽曲的,我怕他到時候被勾了魄。二少奶奶最近剛懷上,若是因此惹她動了胎氣,我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哦,原來是這事。」張掌柜忍不住笑了一聲,說道:「那你不用擔心,這是個上好的乾旦,實打實的男子,這也恰恰是我惜才的原因,這種好苗子百年難遇啊。」
「哦?」林管事聞言面色一喜,可他又猶豫道:「就是這唱的女子閨怨戲不太討喜,你也是知道的,當初二少奶奶還是知府家三小姐的時候,可是跟我們二少爺鬧得很不愉快啊。」
「這好辦,這嗓子在這兒呢,換出戲唱也差不了。我等會兒就讓他們重排一齣戲。」張掌柜趕忙說道。
他雖然瞧不起下九流,但他也個真正惜才的人,這番話說出來,就是真心實意地要捧王戒貪成角兒。
「好吧。」見老友都放話了,林管事也不好推辭。
「記下吧。」
「是。」小廝恭敬地點了點頭,提筆記下。
等王戒貪唱完這齣戲,小廝又一次敲了敲鑼,喊道:
「王氏戲班,可入。」
聽到這聲鑼響,王戒貪擦了擦額頭的香汗,一改剛剛的哀怨之色,發自內心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就在這時,
啪,茶杯落到地上,摔成瓷片。
林管事呆愣著看向走到台上的人,兩手空空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