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日,京城下了大雪。
一早起來,滿目雪白,變成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江穗寧早早的起了床,精細的梳了發,穿上早幾日便選好的衣裳,帶著流蘇去了湛王府。
時隔幾個月,從夏到秋,到紛飛大雪。
二人再見面,都有一種隔世一般的感覺。
四目相對,短短一眼,便仿佛已經說盡了千言萬語。
江穗寧上前行禮:「見過殿下。」
「起來吧,不必多禮。」
侍衛們都退下,屋子裡生著火盆,流蘇替她解下披風,退到了門外。
江穗寧走近些,「殿下近日可還好?」
「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
「那就好!」
相顧無言,誰也不敢往深里多話。
江穗寧把廣平侯府交代的話,大致說了一遍,讓夜湛知道廣平侯的心思。
夜湛點頭。
他就是為了讓江穗寧再來,所以一直和廣平侯府保持交集和來往。
知道江穗寧不能在王府留太久,夜湛挑了重點,長話短說。
「年後,我會暫時離開京城。」
江穗寧一驚:「殿下要去哪裡?」
夜湛看她心驚,語氣安撫:
「每年初春,西涼那邊會有些異動,需要有大將鎮守。」
江穗寧皺眉:「朝廷自有武將,西涼那邊有鎮北侯府,何至於讓殿下前往。」
夜湛見她激動,心嘆一氣:
「是我自己要求的。」
江穗寧一臉不解:「殿下……」
夜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江穗寧瞬間想明白了什麼,也看向他的腿,眼中湧起熱切的光……
她知道對於一個將軍來說,這意味著什麼。
她看著夜湛良久,對著他點了點頭,一字一句,看向夜湛輕聲道:
「我在京城,等著殿下回來。」
這一句,柔情百轉。
夜湛挪開目光不說話,似乎是在克制著什麼。
過了許久才開口:
「我會撥一些人給你防身用,遇到什麼事,務必記得先保護好自己,其它的,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江穗寧:「殿下可想讓我做些什麼?」
「不必,好好活著便是,等我回來……」
夜湛默默低下了頭。
江穗寧知不知道,他已經為她做好了萬全的打算,若他回不來,也能保得她一世安康。
如果他能回來……
其實,他很想問問她:若他能回來,她是否願意和離,是否願意……
可話到嘴邊,卻不敢問,既怕她不願,也怕她願。
若她不願,那他出言便給她造成了困擾。
若她願,他又怕自己回不來,讓她空想一場。
「江穗寧,你務必保護好自己,一定記得,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囑咐她。
對上夜湛的目光,江穗寧眼中忍不住一片濕潤。
她目光盈盈的看向夜湛,既怕自己想錯,又怕自己沒有想錯。
若想錯,會錯了意,不知道他會如何看自己,怕是以後都不會願意再見面。
若沒有想錯,她這樣的身份,又該如何站到他身邊……
一時她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望著他不言不語。
若是從前,她哪敢這般看他,但現在,不知是離別的情緒,還是別的什麼給了她勇氣,讓她敢這般對上他的目光,深深的往他心裡望。
她不敢多想。
只盼他早日歸來,只盼他,平安康健。
「我一定好生護著自己,也請殿下,照顧好自己。
「我會在京城等著殿下歸來,也請殿下想著,京中有人等待。」
話戛然而止,說出口她便後悔了。
這一句話,曖昧不已,經不起推敲和細想,她本身便心思不純,於是心虛難堪。
若對方厭惡……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而幾乎是在她低頭的瞬間,她便聽到了夜湛的回應:
「好。」
只一個字,便讓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慌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中午殿下想吃什麼,我給殿下做。」
「都好,你的手藝每一樣都好。」
「好,那我看著給殿下做。」
江穗寧低著頭,行禮離開。
夜湛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想到她那一瞬淚眼婆娑的模樣,心中又苦又澀。
他的手放在膝蓋上,輕輕的捏了捏。
瞿大夫說,此一去,九死一生,若過來了,便能完全好,若沒有過來,也保不住命。
他要賭一把,他想要堂堂正正,去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也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邊。
午時。
江穗寧做了滿滿一桌子菜,每一道都精緻美味。
和往常一樣,夜湛讓她坐下來。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相對坐著,靜靜的用膳。
江穗寧無比珍惜這餘下的時光,恨不能把飯一粒一粒的吃,想要跟眼前的人待的時間久一點,更久一點。
都用午膳,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的事情。
流蘇把桌上收拾乾淨,江穗寧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擺弄著棋盤。
若是平時,夜湛定然要說時候不早,該回府去,莫晚了。
但今日,他沒有。
他推著輪椅,在桌前停下。
江穗寧抬手示意,他執黑子,落下了棋。
既然她想下,他便陪她。
他能為她做的事情本不多,做了一樣是一樣。
他想要儘可能的滿足她,所有他能做到的心愿。
二人圍著小桌,靜靜的下棋,你來我往,依舊沒有說話。
氣氛靜謐和諧。
二人就這麼一局一局的下,直到下到日落西斜,江穗寧才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她該回去了,應該要說:殿下,我該走了。
但是話到嘴邊,出口的話變成了:
「殿下餓了嗎?我去做飯。」
夜湛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看向她,
「不必麻煩了,就讓府中的廚子去做,正好我還有一些事要跟你說。」
他也知道,她該走了。
但是他給自己找了拙劣又自欺欺人的藉口和理由,企圖留她更久。
如果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離開京城前,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關於侯府的密辛告訴了她。
「若有一日,有需要,這些消息,你可以拿來自保。」
江穗寧點點頭,又聽夜湛給她提了幾個名字。
「若碰到不能解決的事情,便去找他們幫忙,我都會交代好。」
「多謝殿下。」江穗寧聽著這些囑咐,細心而又體貼,滿心的感動。
「我記下了,殿下出門在外,也請一定要護好自己。」
夜湛繼續說道:「江詮的事,年初便會爆出來,也就過些日子的功夫了。」
之所以選擇這個時機,主要是為了把這件事對江穗寧的傷害和影響降到最低。
一年伊始,大家都想要個好兆頭,這種夫殺妻案,朝廷也會藏著掖著些,不讓事情發酵。
而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江詮也一定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好,那我先和衛家通個氣,讓舅舅祖母有個心理準備。」
「嗯,這些日子你都不必出門,好好呆在府中便好。」
二人坐在窗前,就著燭光,看著窗外夜幕降臨,靜悄悄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話。
不多久,流蘇送了吃食進來,
二人習慣的相互盛湯布菜,雖然一言不發,但是眼神的交流卻此消彼長。
等吃完,流蘇進來,撤下了桌子,又上了熱茶。
兩人相互望向對方,終是以喝茶緩解氣氛的靜謐。
此時夜色濃郁。
屋子裡燭光搖曳,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隨著風來輕輕晃動。
「一會我讓副將送你回去,先去一趟衛府,再回侯府,只說我有事交代你,如此也能說得過去。」
「嗯,殿下思慮周全。」
「那你……,可還有什麼想說的要說的?或者有什麼要求,有什麼困難?」
這樣的話,夜湛今日說過好幾遍,生怕她瞞著不說。
江穗寧看向他,終是忍不住開口:
「殿下若方便,常常來信報平安便好。」
「好,」
夜湛應聲,江穗寧向他看過來,眼中盈盈有波光涌動,氣氛莫名的曖昧纏綿。
燭光搖動,映著二人的臉。
夜湛抬頭,燈下看美人,傾國傾城。
她一雙剪水秋瞳,眼波瀲灩,讓人不由得心砰砰跳快。
夜湛有些衝動,心頭要說的話,即將脫口而出,下一瞬,天邊響起一陣爆竹聲:
「砰……砰砰砰……」
是燃放煙花的聲音。
二人齊齊透過窗戶,往外看去。
「殿下,我們去外頭看。」
「好。」
江穗寧起身,推著夜湛出了屋子,走到了外頭的廊下。
寒風吹來,卻並不冷。
過年時節。
屋檐下掛著大紅的燈籠。
天邊的煙花,發出「砰砰砰」的聲音,漆黑的夜色里,綻開一朵一朵的花,把夜空點綴得五彩斑斕。
江穗寧站在廊下,夜湛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個匣子,遞給她:
「送給你的,新年禮。」
她面色驚詫又高興,打開匣子。
是一塊玉佩,她上回撿到又還給他的玉佩。
玉佩上打了精緻的絡子,還用細細的珍珠線結了穗子。
她:「這個,送給我的?」
「嗯,你撿到了想來和你有緣分,便還是送給你。」
她:「它對你,很重要吧?」
「不算,一樣東西而已。」
江穗寧小心翼翼的收起匣子,心中高興:
「多謝殿下,我很喜歡。」
她笑得眉眼彎彎,這是他,送給她的禮。
「殿下,新年了,你可有什麼願望?」
他看了她一眼,沉吟良久,緩緩而堅定的開口:
「不求事事如意,唯願穗穗平安。」
她:「歲歲平安!」
「是。穗穗,平安。」
她望著他,笑了笑:
「那殿下一定會得償所願。」
夜湛看向她,她只覺得要溺在她的目光里。
而後,聽得他說:「那最好。」
「你呢,你有什麼願望。」
她心中閃過擔憂,而後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句認真道:
「我祈願,殿下平安歸來。」
「砰……」天邊炸開一道煙花,二人各自別開目光。
她聽見他的回答:
「好。」
次日,除夕。
皇帝給大臣們放了三日假。
等到了初三,才開始上朝。
從除夕到春節,皇子們都要入宮,跟皇帝一起過節吃飯。
夜凜中規中矩,沒有什麼特別。
夜湛吃完飯,被皇帝留下,去了御書房說了好一會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夜凜也並不在意。
因為夜湛現在已經算完全出局。
哪怕有軍功,有名望,都沒有用。
夜昊卻是一臉笑意,藏都藏不住。
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
這段時間,他跟小姑娘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多,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一開始似乎把小姑娘嚇到不行,但是現在,嘿嘿,大家已經可以愉快的聊天了。
他敢肯定,很快,他便能跟小姑娘成為好朋友。
一起出去玩。
事情的進展,確實是慢了一點,但是正合他意。
夜昊心裡美滋滋的,連和皇帝許貴妃一起吃飯,臉上的笑容都不曾減少半分。
許貴妃一眼就看出來自家兒子有些不對,但是夜昊少見的口風緊,她什麼都沒問出來。
想著私底下打聽一下,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一想到自家兒子可能已經開竅了,說不好自己很快便能抱上孫子,許貴妃臉上的笑容又更熱切了幾分。
接下來的兩日,皇子們日日進宮,陪皇帝吃飯。
到了初三,正常上朝,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但是,到初五,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
翰林侍讀江詮,被人舉報殺害髮妻,指控他的,正是府中的羅姨娘。
衛家聽說了消息,第一時間去了京兆尹,要求官府徹查此案,還衛琉璃一個清白。
江詮一開始自是打死不認,只是有證人證物,再加上用刑,哪裡撐得過,不過一日功夫,便招得明明白白。
殺人償命,江詮被判了死刑。
衛辰把江詮狠打了一頓,才交給了府衙,丟進了死牢中。
江府一朝沒落,衛家收回了江家的府邸。
羅姨娘作為幫凶,在牢中吃盡苦頭,亦被判了死刑。
還有一位柳姨娘和庶三小姐,第一時間收拾東西出了府,不知去向。
這件事畢竟鬧到了官府,而且朝堂上,大臣們都知道,江詮從前雖然官職小,好歹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所以還是傳了出來。
好在衛府有意低調,京城傳言還是可控的範圍。
只是,對於江穗寧的影響,依舊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