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聶九羅等來了接她的車,卻沒等到鄉村桃色事件的落幕——這事居然又起波折。
說是那老公帶人找到了姦夫,一通拳打腳踢,姦夫被打得跪地討饒,嚎出又一通曲折:那天晚上,兩人是約好了私會來著,可是他左等右等,沒見女人來,打電話也不接,他沒細想,只當是女人家裡有事、臨時變卦了。
簡單概括就是,桃色案有向人口失蹤案過渡的趨勢。
至於失蹤案又將是個什麼走向,聶九羅沒再關註:她對人對事都是「適度好奇、適可而止」,精彩的小說、好看的電影,送到她跟前她就看,看了一半忽然沒了,她也不是很惦記。
新派來的司機叫老錢,四十來歲年紀,回去的路上,他一再代表旅行社向聶九羅道歉。
這是孫周個人行為,聶九羅倒也無意向無關人等發難:「那個孫周,聯繫上了嗎?」
老錢尷尬:「沒呢,電話倒是通的,就是不接。」
又嘀咕說,挺壯實的小伙子,怎麼就能被嚇成這慫樣。
所謂的「喪屍」、「怪獸」、「變態殺人狂」,都是調侃性的臆測,機率畢竟不高,想來想去,仇家尋仇、賭檔逼債的可能性還更大些。
聶九羅問了句:「他是不是得罪了人,或者欠人家錢什麼的?」
老錢答得謹慎:「這個不太好說。」
也是,普通同事而已,上哪去知道別人的私生活呢。
***
原本,孫周是隨著聶九羅住賓館的,但老錢是旅行社「就近」派來,本地人,在縣裡有住處,所以把聶九羅送回賓館之後就回去了,說是晚上還聯繫不上孫周的話,後面的行程就由他接手。
時間還早,聶九羅回到房間,取出筆和畫本,很快投入工作。
她下一個作品,準備塑魔女,線稿已經起過好幾張了,都半途而廢,廢掉的原因只有一個:美則美矣,魔性不足。
這次也是一樣,人物面部才剛有了個輪廓,她已經不滿意了,端詳再三,畫筆一扔,靠在椅子裡發呆。
下一刻,驀地想起了什麼,又趕緊坐起身,把這兩天在興壩子鄉的那個破廟拍攝的照片導入電腦,一張張放大翻看。
她的本意,是想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幫助自己激發靈感,但是看著看著,不覺走了神。
國內的廟宇殿堂,坐主位或者尊者位的塑像,一般都是寶相莊嚴或者慈眉善目,偶有忿怒相的,用意是借金剛怒目盪妖鬼奸邪——極少有供奉魔媚相的。
而且,供奉的人物得有來頭,什麼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呂祖二郎,但破廟裡的這尊,以她之閱看無數,居然認不出來,難道是土生土長的地域性山精野鬼?
正沉吟間,手機響了,有消息進來。
聶九羅點進一個「閱後即焚」的app,裡頭有條以信封式樣發過來的新信息,發信人暱稱是「那頭」。
雙擊信封,內容顯現為「第七天,平安」,同一時間,行末出現了信息自毀的十秒倒計時。
十秒一到,一股烈焰驀地騰起,瞬間吞噬了那行字,字體消除後,還有灰霧慢慢彌散。
現在的app,做得可真精巧,聶九羅正想撂下手機,又停住了,頓了會,她把那輛白色越野車的車牌號發了過去,附了句「看看這車主有沒有什麼前科,比如賭博放債什麼的,資料發我郵箱就行」。
孫周要是再找不到,警方遲早介入,也必定會來找她問話,她直覺那位小黃鴨車主,沒有十分嫌疑,也有三分蹊蹺。
放下手機,她繼續忙自己的,直到肚子餓得扛不住了,才想起點外賣,這外賣也點得很險:九點二十五下的單,再過五分鐘,商家就停止營業了。
約莫十點鐘,外賣送到,一大湯盒的石鍋魚,外加一份手工面,聶九羅將台面收拾出一塊,行將開動,忽然覺得罪孽:麵食易胖,石鍋魚又重油重辣,這麼晚了,自己居然吃這麼油膩。
她倒了杯水在手邊,每拈一筷子菜,都浸一下水過油,這麼一來,菜的原味被破壞,自然是難享口舌之欲了,但心中不乏成就感:和好身材相比,這些都是次要的。
飯到七分飽,聶九羅停箸收筷,湯盒雖大,湯汁居多,該撈的都撈的差不多了,這一餐也不算浪費,正待收拾,面前的牆上忽然咚的一聲。
聲音怪紮實的,可見隔壁的住客這一撞實在不輕。
念頭方起,聶九羅心中一動:隔壁是尾房,孫周住的,行程期間,房間都是一次性定好、房錢提前付清,酒店不可能再轉售別的住客。
這是……孫周回來了?
這人就這樣回來了?也不說向她招呼兩句?還有旅行社,既然聯繫上孫周了,總得給她來個電話、做個情況說明吧?
還顧客至上呢,顧客都發過一次脾氣了,還這麼敷衍,看來是不知道這位顧客有不屈不撓的精神啊。
外賣的味道大,聶九羅收拾好之後,紮緊袋口放到了門外,反身進屋時,瞥到隔壁的房門,猶豫了一下,過去敲門。
孫周畢竟是受傷了,血淋淋的,於情於理,她該表個問候。
好一會兒,門才打開。
果然是孫周,他穿酒店的浴袍、布拖,頭臉以及肩膀、胳膊,好幾處扎著繃帶,也許是因為受傷,整個人精神萎靡,眼神也呆滯,看了聶九羅好一會兒,才說:「哦,聶小姐。」
那神色,仿佛剛剛記起這世上還有她這麼一號人。
「聶小姐,你怎麼回來的,叫滴滴打車嗎?」
聽這問話,應該是沒跟旅行社聯繫過,還有,居然還關心了一下她怎麼回來的,真是讓人「感動」。
「你沒接到旅行社的電話?」
孫周的眼珠子像死魚眼珠那麼鼓著,想了一兩秒鐘,才說:「手機放車上,忘拿上來了。」
「那趕緊去拿,旅行社一直在找你,可能都聯繫你家裡人了,你這樣一直失聯,他們怕是都要報警了。」
孫周又想了想,像是才反應過來這事的嚴重性:「是,我儘快去拿。」
他嘴上說著「儘快」,但是語速一點都不快,慢吞吞的,反應也滯後,有點遲鈍,像電影《瘋狂動物城》里那個急死個人的樹懶:別人即時就能做出反應,他得停個兩三秒。
孫周之前不這樣啊,這是被嚇出PTSD了?
聶九羅忍不住又多問了幾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這傷是怎麼弄的?你後來開車去哪了?」
孫周說:「傷啊……」
他還是慢吞吞的,伸手去撫額頭的紗布,那動作之緩,緩得聶九羅恨不得伸手幫他摸:她其實不算急性子,實在是因為孫周這蝸行牛步的,太急人了。
「野狗咬的……又咬又抓……我去醫院處理了一下,後來……太累,在車裡……睡了一覺。」
聶九羅無語,聽他說句話,真是能耗掉人所有的耐性,還有,他還「睡了一覺」,心比臉還大,這是完全忘了自己把乘客給拉丟、且差點把乘客給軋了吧?
她結束這對答:「那你儘快跟家裡聯繫吧,好好休息。」
***
回到屋裡,聶九羅坐回桌邊,繼續無語。
她直覺孫周有點奇怪,不過,她並不關心這種奇怪:畢竟只是臨時而又鬆散的僱傭關係,人回來了就好,至於發生了什麼事、回來之後會引發什麼連帶反應,交由他身邊人去探究吧。
點開屏幕,一封新郵件跳了出來。
是「那頭」發的,應該是查到了白色越野車主的資料,只是孫周既然是被野狗咬的,那個男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聶九羅隨手點開。
臉對得上,果然是那人,名叫炎拓,西安人,九三年生,未婚,奉公守法,沒有任何前科,名下登記了不少產業,包括鬧市區臨街的一整條商鋪。
聶九羅心說,這要是白手起家,還是頗有點能耐的。
再往下看,原來主要是有個好爹:炎拓的父親叫炎還山,九十年代初就下海,開過煤礦,當過包工頭,在股票剛放開的時候炒股,在房子不值錢的時候囤房,簡直人生贏家,除了死得太早——過世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
炎拓的母親叫林喜柔,九十年代後期在炎還山當包工頭的建築工地上出了意外,被凌空墜落的水泥板砸成癱瘓,腦部也受重創,沒有任何認知,一直臥床至今。
聶九羅看到後來,頗有點唏噓,理了下時間線,炎拓等於在孩童時就「失去」了母親,沒幾年又喪父,小小年紀,又守著一份遭人覬覦的家業,真不知道是怎麼一路熬過來的,難怪看他眉眼,是個不常笑的——不是有句俗話嗎,幸運的人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在治癒童年。
不過,路人的事情,就讓它路過吧。
聶九羅關了郵箱,又一次嘗試線稿,這一回,不知是吃飽了來了精神還是從照片中得到了靈感,進行得居然相當順利,筆下勾抹挑畫,出的圖漸漸有那味兒了。
正漸入佳境,桌子倚靠著的牆上,又是一聲沉重鈍響,這一次,可絕不是人撞到的了:聶九羅直覺應該是重物猛撞才能出的聲音,而且,隱約還伴有玻璃的碎裂聲。
她一個分心,手上一滑,魔女那本該線條優美的脖頸曲線,滑成了一道僵直的斜線。
什麼情況?孫周這是在拆屋嗎?
聶九羅坐了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站起身,向著門口過去,或許是心裡有什麼預感,腳步越走越緩,及至到了門邊,手已經挨著門把了,又縮了回來,再然後,小心地湊到貓眼上,看外頭的動靜。
對比正常視角,貓眼的成像稍稍有些膨脹,外頭挺安靜的,燈光明亮。
聶九羅吁了口氣,正想移回目光,有個人進入了貓眼的視線範圍。
這是個年紀在二十到三十之間的平頭男人,個子不高,身材極粗壯,手裡拎著一個沉重的帆布袋,他似乎很是警惕,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有一個瞬間,臉恰好正對著聶九羅這頭。
沒法具體形容他的長相,丑就對了,還不是普通的丑,屬於那種先天、病理型的、有缺陷的丑。
他走得很快,不到兩秒鐘,就走出了貓眼的範圍。
聶九羅的心跳慢慢加速:這人是從左首邊過來的,左首邊就是尾房,對面的那一間沒開過門,那就是……從孫周房裡出來的?
想到剛剛牆上的震響和玻璃碎裂聲,她覺得這人不像是孫周的朋友。
估摸著那人應該已經走遠了,聶九羅小心地打開門。
走廊里空蕩蕩的,隔壁傳來「嘀嘀」的聲音,那是門沒有關好的警示音。
聶九羅快步過去,出於禮貌,還是先敲了敲門:「孫周?我進來了?」
無人應答。
聶九羅一把推開了門。
如她所料的,屋裡有些狼藉,茶几歪倒在牆邊,几面上的玻璃碎裂了一地,地上橫了一隻酒店的布拖鞋。
孫周不在,臥房、浴室都沒有。
電光石火間,她的腦海中掠過平頭男人拎在手裡的、沉重的帆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