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全黑了。
車內開了前側的閱讀燈,昏暗的冷光調,微微泛熒藍,高處路道連過路車都少有,細長身條的野麻叢叢縱縱,把車子裹在中央,帶出深重的隔世感。
炎拓拈著那個手壓式注射針筒,翻來覆去,看了有一會了:那個叫板牙的村子讓他捉摸不透,真是自己倒霉、碰巧進了一個賊村嗎?可要說是衝著他來的……
真是荒唐,他從來沒去過那個村子,連這個市,都是生平頭一遭來。
聶九羅坐在一邊,不聲也不動,只偶爾伸手、拈撥左腕上的螺紋手環,環身相擦相碰,發出極細碎的輕響。
這聲響引起了炎拓的注意,他看了一眼聶九羅:「你是幹什麼的?」
***
炎拓的運氣還算不錯,那老頭雖然將注射針筒插進了他的後頸,卻沒來得及推入太多針劑,他得以爭取到片刻的清醒:最要緊的是妥善隱藏自己和這輛車,被這村子的人追上、暈在半路或是被警察發現,後果都不堪設想。
所以車子上路之後,他儘量選擇沒有攝像頭的偏僻路道,然後相中了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杆作物,桿身足以沒過並遮蔽車子——開進野麻地之後,他還特意拐轉了幾個彎,停在最深處。
一般的司機都要趕路,來去匆匆,八成都不會注意到這裡「撞過車」,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個閒情過來查看,而過來查看的,要麼是真熱心,要麼是包藏禍心。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遇上熱心人了,留下聶九羅,是因為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但再一想,這路人出現的次數,有點太多了。
尤其是在他被攻擊之後,第一個找過來的,居然是她,而且,她的臨危表現也出人意料——老錢固然是被她用藉口支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表現得那麼自然,老錢也不會走得那麼痛快。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板牙村放出來追咬他的狗呢?
聶九羅說:「我手機上有微博,實名認證,也有微信,都在上頭了。」
她覺得這個炎拓,並不窮凶極惡:真正兇殘的人,早一槍一個,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讓老錢走,其實釋放出一個相對溫和的信號。
炎拓拿出手機,用她的臉解了鎖,先點進微博看。
看不出來,她是做雕塑的,還小有名氣,博上有幾十萬的粉,這微博是工作相關,展示的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的作品很有個人風格,細膩處帶妖冶,溫情處滲涼薄,劍走偏鋒得恰到好處。
他一張張點進了看,不時放大:「都是你塑的?」
聶九羅嗯了一聲。
炎拓沉吟了一下,驀地去拿聶九羅的手。
聶九羅一怔,下意識縮手,不過慢了一步,炎拓的指腹從她掌心一路摩挲、拖過指腹,力道很輕,若有若無的觸碰,卻激得她小臂微微發麻。
「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
聶九羅微蜷了手、籠住掌心:「注意保養、肯花錢,手粗不到哪去。」
這倒也是,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現在的年輕姑娘,但凡經濟允許,在保養上都不會吝嗇。
炎拓繼續翻看微博,雕塑是個功夫活,她的作品並不多,只翻了十多頁,就已經翻到了兩年前。
有認證,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
他說了句:「塑得還挺好看。」
然後退出來,又點進微信,聶九羅微擰了下眉,覺得隱私被觸犯到,再一轉念,反正也沒什麼隱私。
聶九羅的微信好友不少,工作夥伴為主,也有家政、快遞、護膚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個住家阿姨叫盧姐,上一條消息是上周的,問她白米蝦是鹽水煮還是爆炒;比如她院子裡種了不少花和樹,花匠兩周去一次,處理普通人應付不了的蟲害葉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沒完成,對接的那個老蔡發牢騷說「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嗎?這生孩子生快點,三年都三四個了」。
炎拓覺得這個老史說話還挺嚴謹,三年三四個,充分考慮到了生雙胞胎的可能性。
他正要說話,機身微微一震,有新的消息進來。
不是簡訊,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個「閱後即焚」的app,點進去一看,發信人叫「那頭」,消息以信封的形式折著,不顯示。
聶九羅也看見了,沒吭聲。
炎拓點開消息。
——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
十秒一到,消息自動焚毀,屏幕上赤焰騰騰,逼真得仿佛人的鼻端都能嗅到煙火氣。
「這又是誰?」
聶九羅說:「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不能正常聯繫,要用這種閱後即焚的方式?」
聶九羅沒好氣,忍了又忍,轉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溝通都很謹慎,儘量不留下記錄。他這兩天進山拜神,被大師領著去拜保佑人發財的小金人。山里狀況多,我要他每天給我報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點,這種個人隱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
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說一句當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釋這麼詳細。」
特麼這不是你讓解釋的嗎,聶九羅問得直接:「你要聊聊,該聊的都聊了,你聊得滿意嗎?我能走了嗎?」
炎拓不動聲色:「聶小姐,大家無冤無仇,我不想拿你怎麼樣。但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放你走,我也不放心。」
聶九羅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麼都沒看到,不會對外亂講的。」
「你拿什麼保證?」
「我可以立字據。」
炎拓說:「立字據,你違約了,我還能拿著去法院告你?」
看來立字據是行不通了,發毒誓什麼的多半也白搭,聶九羅把球拋回給他:「那你想怎麼樣?」
炎拓答非所問:「聶小姐,雕塑得費不少時間功夫吧?」
聶九羅摸不准他用意,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出一個得小半年?」
「看情況吧,可長可短。」
「很掙錢?」
怎麼著,難不成他還想入行?
「聶小姐,我也沒想好要拿你怎麼樣。要不這麼著,先去我那住一陣子,不耽誤你工作,反正都是塑東西,在哪不是塑啊?」
聶九羅好一會兒才開口:「軟禁啊?」
「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塑好了我買下,你接了單,掙到錢——我包吃包住還付你酬勞,是你衣食父母,怎麼能叫軟禁呢。」
聶九羅語帶諷刺:「不能和外界聯繫?」
「你們搞創作的,為了工作專注,不是經常要閉關嗎,用不著聯繫,省得分心。」
聶九羅差點氣笑了,這姓炎的可真是能說會道啊,舌頭吧啦吧啦往外冒蓮花,綁架軟禁叫他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炎先生,我這個人,好請不好送啊。」
「沒關係,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歡的話,送到西也沒問題。」
「送到西」這話都出來了,她再嘰歪就顯得不識趣了,再說了,本來也不是地位對等的談判,聶九羅倚回靠背,無所謂地看向前方:「槍在你手裡,你說了算。」
炎拓看了她一眼,她側著臉,連面部的輪廓線都寫著無所謂,睫毛很長,承著車頂燈灑下的微光,睫尖泛亮。
帶著她是個累贅。
但她這表現,放她走,他還真不敢冒險。
***
炎拓車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選定了一戶家庭旅館。
看中這家,是因為它位置偏,生意淡,說生意淡都是抬舉它了,壓根就沒客人:車子開進去的時候,只院門處拴著的狗汪汪叫了幾聲。
旅館本身也簡陋,自搭的大場院,正面鐵門,另三面平房合圍,中間的院子停車。
炎拓要了最角落的那間。
聶九羅全程配合:這兒不具備求救的條件,她唯一瞥見的人是開旅館的老頭,六十多了,佝僂著腰,不住咳嗽——這還不夠炎拓一拳的。
炎拓先把聶九羅帶進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間牆角一根豎向的廢棄水管上,又爬高關死了高處的透氣窗,這才又折回車上拿行李。
普通的行李都放在房裡,但有兩件送進了洗手間,一件是裝孫周的帆布袋,另一件是那個一直擱在車后座的行李箱。
帆布袋好理解,畢竟裡頭裝著人,但行李箱怎麼也會搬進來呢?
……
炎拓再進洗手間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幫靴,黑色的帆布作訓褲,褲子後兜塞了雙全指護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圓領中袖的速乾麵料黑T,聶九羅坐在地上,因為是仰視角,看他分外有壓迫感。
這不像是準備「洗洗睡了」的裝束,聶九羅問了句:「要出去啊?」
炎拓嗯了一聲,擰開水龍頭捧水洗臉,台盆很淺,水花不斷濺出落地,地上的瓷磚本就髒污,經了水,更顯狼藉。
聶九羅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念。
這人要出去,當然是好事,綁匪不在,肉票自救的概率會更大,怕就怕他給她來一針讓她昏迷……要麼,待會他給她用藥時,她就說自己從小就對醫用麻醉劑過敏、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畢竟一條人命呢。
水聲停了。
炎拓扯過毛巾擦手,邊擦邊走到行李箱邊,靴頭磕了磕行李箱的箱側:「醒著嗎?」
這是個硬殼框架箱,非拉鏈,鋁框卡扣設計,靴頭硬挺,磕上去砰響。
聶九羅頭皮一麻。
什麼意思?他對行李箱說話、還問「醒了嗎」,行李箱裡,裝的居然是個人?
這從小缺愛的變態男人也真是絕了,帆布袋裡裝一個,箱子裡也裝了一個。
靜了會,箱子裡傳來輕微的「哧啦」聲,那是指甲在摳磨箱身。
炎拓蹲下身子,磨轉密碼,然後一把掀開箱蓋。
這一回,聶九羅的頭皮不只是麻,簡直是在痙跳了。
箱子裡居然盤臥了個男人,箱子雖是大尺寸,但相對於一個大塊頭的成年男人來說,還是逼仄了些——聶九羅都說不清他是怎麼把自己的身子拗進去的——他的皮肉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個人形拗成長方體,以至於像個融化的皮凍,頭不在頭的位置,腳也不在腳的位置。
他後腦朝上、臉朝下埋著,含糊地應了一聲。
炎拓說:「我有事出去一趟,孫周,還有這個女人,你要看好了,別出岔子。」
聶九羅心內涼了一截:還以為炎拓一拖三、箱子裡又是個肉票,現在看來,竟然是他同夥。
真會玩,把同夥塞箱子裡,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寫時、炎拓拖著滾輪箱進來時的場景。
原來當時那口箱子裡,蜷著一個人啊,難怪要放後車座,確實是「金貴東西」。
那人又嗯了一聲,還是沒動。
炎拓皺眉,伸手去撥他肩膀:「你是長箱子裡、不準備出來了?」
不撥還好,這一撥,那人身子一陣發顫,頭拼命往箱子角落裡鑽。
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來說話。」
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顛,又撞車……我難受,歇會再起來。」
炎拓沒吭聲,他盯著狗牙的後腦勺看,經過一天的悶蓋,箱子裡有點腥,還有點臭。
頓了會,他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狗牙的後頸肉,硬生生把狗牙的腦袋拎了起來。
聶九羅腦子裡嗡的一聲,險些叫出聲來。
這個狗牙,就是她在窺視鏡里看到過的那個醜男,不過,他現在跟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他的左眼窩,已經被戳成了個發黑的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