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暴喝:「你再不閉嘴,我就殺了你!」
手銬是銬在廢水管上的,聶九羅雖然離不開水管,但立起坐下還是沒問題的,她手指虛攏住水管,慢慢站起身子:「炎拓吩咐過你,不能動我。」
狗牙笑得猙獰:「那是之前,現在,我即便殺了你,炎拓也不會反對的。」
哦,之前,現在,差在哪兒呢?
聶九羅第三次重複:「你真不是人啊?」
「不是人」這概念,起初她還有點毛骨悚然,後來一想,鉛筆插進眼窩時他照樣痛得逃跑,再能耐,也就肉骨凡胎——「不是人」其實不可怕,雞鴨鵝不也不是人,還被宰來吃呢,可怕的是「到底是什麼東西」。
狗牙眸內殺意大盛,他本身長得就丑,又瞎了一隻眼,表情一扭曲,真比惡鬼也不遑多讓,聶九羅在他有進一步動作時喝住他:「興壩子鄉有個女人失蹤了,跟你有關係嗎?」
她想明白了,事情就是從那片秸稈地里開始的:孫周滿頭是血、如見鬼魅地駕車狂奔,炎拓扔了個沉重的帆布袋進後車廂,乾涸的血跡,塌倒的秸稈,一個斜向進深兩三米、腥臭的地洞……
而就在這前一天,有個女人失蹤了,要說只是巧合,三歲小孩都不信吧。
狗牙語意陰毒:「這可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話音未落,他就直撲了上來。
聶九羅覷准他來的方位,十指驟然握緊水管,手上借力,身子騰空,再在邊牆上用勁一蹬,兩條腿狠狠絞上狗牙脖頸,緊接著一個扭身,手上一松,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狗牙脖頸上,跟著他粗笨的身子一道重重落地。
落地時,狗牙尚有知覺、還想抬頭,聶九羅膝蓋加力,側方位壓制他頸側大動脈,狗牙只覺得眼前一黑,腦壓速降,哼都沒哼一聲,就被絞暈了過去。
聶九羅沒敢立刻松腿,又過了幾秒,才收腿坐起。
整個過程,也就十秒不到。
因為雙手被銬,整套動作下來,難免傷及自身,別的不說,光那一騰一扭,手腕上已經被磨下了一層皮。
聶九羅舒了口氣,手指迅速挑起手環。
手環的兩個端頭,都嵌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她把一邊端頭的珍珠抹到掌心,兩指拈住快速轉動,很快,珍珠被卸了下來,露出尖利的環尖。
下一秒,環尖探進手銬的鎖眼,隨著她手上的動作,極其細微的卡扣移轉聲不斷傳來,終於咔噠一聲,銬子開了。
聶九羅立馬站起身子,甩了甩手腕之後,先把狗牙給銬在了水管上,又拿起炎拓留下的那管寬膠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牙的雙腿縛了個結實。
炎拓當時,怎麼就沒想到要把她的腿也給綁上呢?不過,得謝謝他輕看她,不然,她還真沒這麼容易作妖呢。
搞定了狗牙,聶九羅繃緊的一口氣才真的完全鬆懈,她抹了把額上的汗,走到帆布袋面前,俯身拉開拉鏈。
孫周還在昏睡,蒼白的臉了無生氣,不過鼻息還是有的。
睡這麼久,一定不是自然酣睡,箇中少不了藥物作用,聶九羅也沒準備叫醒他,反正袋子敞著口,讓他先順暢地呼吸、緩一緩吧。
她立起身,正想去外屋翻看炎拓的行李,孫周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嚨里長嗬一聲,陡然睜開了眼。
不睜眼還好,一睜眼,翻的全是眼白,像眼眶裡塞了個死魚魚肚,鼓脹得要滿出來,聶九羅嚇得抽了個冷子,待要仔細看時,他眼皮一耷,那口氣咽下去,又安靜了。
什麼情況?
反正孫周也是被綁著的,用不著怕他暴起傷人,聶九羅彎下腰,小心地打量著他的頭臉——頭臉處的繃帶因為沒有及時更換,再加上處境的狼藉,已經有些滲血發黑了。
看著看著,她忽然注意到,孫周頸側的繃帶邊緣有一處,長著黑色的短毛。
孫周是平頭,那個部位,按說長的也不可能是頭髮,聶九羅伸出右手食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有點硬,鬍子短茬一樣硬。
愣了幾秒之後,她腦子裡過電一般,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不會吧?
聶九羅一顆心狂跳,也顧不上動作輕柔了,上手就去扯孫周的繃帶,一時間扯不脫,去外屋找了把剪刀過來,咔嚓咔嚓幾剪子就把繃帶全剪開了。
觸目所及,只覺得涼氣入心,胸腔內一片森冷。
孫周的頭臉處,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幾處咬痕抓痕,全都見血見肉,當然了,此時不可能在流血,只有皮肉卷翻,但是卷翻的皮肉間,都長出了黑色的毛——顏色深淺不一,有些是漆黑粗硬的,有些則是灰褐色,像絨毛,軟軟的,還打著卷。
聶九羅盯著看了幾秒,驀地伸手出去,揪住幾根粗硬的,硬生生拔了下來。
說來也怪,剛才還抽搐翻眼的孫周,此刻就像死了般毫無動靜,連該有的軀體反應都沒有,那情形,仿佛就算拿把刀子在他身上現割肉,他也不會動彈一下。
這毛不是拔下來就算了的,毛囊根處,連著長長的黏液細絲,有點類似藕絲,泛著幽幽的土黃色。
聶九羅呢喃了句:「我艹。」
***
被硬生生絞暈是一種很奇特的經歷,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體驗:有人會瞬間斷片,也有人會看到五顏六色,覺得眼前的畫面超美。
狗牙屬於後者一類,只覺得十分舒適,天光柔和,整個世界軟軟乎乎,像一塊可揉可捏的大肉,而他是個有彈性的氣泡,在這塊大肉上悠悠彈起、落下,復又彈起。
突然間,大肉倒卷,壁立千仞,成了轟然傾瀉而下的冰水,他打了個激靈,陡然驚醒。
是真的有水,聶九羅剛剛兜頭潑了一盆水過來。
透過眼睫毛上掛著的水珠,狗牙模模糊糊看到,她手裡拎了個已然潑空的、俗艷的紅盆,然後把盆往邊上咣啷一丟,扯了截衛生紙包住手、俯身拿起一隻塑料拖鞋,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缺氧的感覺還在,看人有點重影,狗牙晃了晃腦袋,再晃晃。
聶九羅說:「我問你,孫周的傷是誰搞的,是你,還是炎拓?」
一股子惱恨湧上心頭,狗牙梗起脖子,正要吐她一口唾沫,聶九羅手起鞋落,一鞋拖抽在他腮幫子上,抽得他臉都歪了:「問你話呢,誰搞的?不說是嗎?我抽到你說為止。」
說話間,又是一鞋拖下來。
片刻之前,她還溫柔地同他說話,問他「你的傷口,要不要包紮一下」,現下冷酷得簡直判若兩人。
狗牙挨了幾鞋拖之後,火衝上腦,吼了句:「就是老子,老子殺了你!」
很好,第一個問題有答案了。
「炎拓是幫你擦屁股的是不是?你在外頭搞出爛事來,他幫你收拾?」
狗牙渾身一震,沒有立刻回答,就是這一遲疑,鞋拖已經又抽了下來——狗牙的臉皮再糙再硬,這幾下子挨過,嘴角也已經被抽裂出血了。
他拼命晃著腦袋,試圖避開:「你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
「第三個問題……」聶九羅空著的那隻手按向他的胃腹,「興壩子鄉的那個女人,是在這嗎?」
狗牙腦子裡轟的一聲,全身的汗毛都奓起來了,他聽到聶九羅的聲音:「不說沒關係,才兩天,消化不完的,剖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把剪刀拿過來了,鋒利的刀鋒相擦相碰,咔嚓,咔嚓。
狗牙有一種恐怖的預感:這女人說到,真能做到。
他尖叫:「是是是!」
咔嚓聲停了。
屋裡靜得可怕,狗牙覺得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炎拓為什麼還不回來,這麼久了,也該回來了吧?
聶九羅緩緩在他身前蹲下,目光與他的視線相平:「最後一個問題。」
狗牙的嘴唇微微翕動著,極度恐慌中,他忽然走了神:在興壩子鄉的那片玉米地里,有個荒廢的破廟,他曾進去看過,裡頭有一尊殘破的塑像,很美,但是細細端詳,總覺得很可怕。
聶九羅的眉眼和那尊塑像一樣生動,人也一樣可怕,不,她要可怕多了。
「你是地梟嗎?」
***
炎拓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過了夜半。
除了紅底白字的店名燈箱還亮著之外,場院內一片漆黑,連狗都不叫了——聽到車聲,它把腦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無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車子,徑直走向房間。
離開之前,他記得洗手間自己是給留了燈的,而今漆黑一片,不過這也正常,狗牙一貫不喜歡燈光,說燈泡晃晃地掛在那兒,像個太陽,叫人噁心。
他打開門。
門開的剎那,他突然精神緊張:這屋裡不對勁。
是不對勁,很快,他就看出異樣來了:屋裡當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團人形輪廓,搖搖晃晃。
他喝了聲:「誰?」
同時飛快地伸手撳下燈開關,為了方便住客,開關就設在進門右首邊。
燈亮了。
燈下有個人,居然是聶九羅。
她的狀態很糟,面目慘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臉上、身上都是血,連頭髮上都是,打著結縷。
炎拓腦子裡一嗡:狗牙惹禍了。
看見炎拓,聶九羅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著他過來,但她走不穩,只走了兩步就直挺挺栽了下來。
炎拓條件反射,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聶小姐,你沒事……」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上腹部輕微刺痛,像被什麼叮了一下。
他腦子裡警鐘大作,瞬間想起瘸腿老頭插進他脖頸的注射針筒:裡頭裝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劑,一般來說,麻醉劑都是靜脈注射,很少肌注,因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針筒里的針劑,只推壓了那麼一點,還是肌注的方式,就讓他睡死過去幾乎長達十個小時。
那枚還留有大部分針劑的針筒,他小心包好、收進了行李袋裡,原本是想著回去之後找專業的人化驗一下……
他想把聶九羅推開,遲了一步,針劑已經一推到底,反而是聶九羅一把搡開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蹌著退開兩步,也顧不上聶九羅了,迅速拔出針筒扔掉,然後摁向插針處:這針劑真是霸道,只須臾間,那一片都已經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僵麻像一團潰散的螞蟻,正四下蔓延……
聶九羅甩開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塊濕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時理出一撮頭髮,沒事人一般擦拭著上頭的污穢:「我沒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擔心。」
媽的!
炎拓心裡慪得幾乎要吐血,迅速反手從後腰拔出槍,然而,拔槍時胳膊尚有力道,舉槍時,整個前臂都麻了,指節一個痙攣,槍脫手落地,咣啷一聲滑出去丈許遠,反而離著聶九羅近了。
他跨步想去撿槍,腿關節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聶九羅也不去管他,拎起邊上的一把椅子過來,端端正正杵地,然後坐上去。
炎拓用盡渾身的力氣,伸手去夠那把槍,顫抖的手指剛挨到槍把,聶九羅一腳踩了下來,把他的手連同槍把都踩在了腳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鋥亮,靴筒處,露著一截細白的腳踝。
炎拓抬起頭。
聶九羅坐在椅子上,向著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長髮有幾縷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說:「你可真不該把我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