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盪……』」
宋氏族學內,劉耀祖正在搖頭晃腦讀書。
這裡的宋氏子弟早已換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學完《小四書》後,便一個個宣布學成歸家。他們連縣試都懶得去考,反正無所謂,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淵和劉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達都做了宋公子的隨從,宋堅答應推薦他們去考武舉。不過在正德初年,武舉考試沒有形成規範,時辦時不辦,貴州這邊已經好幾年沒有搞武舉選拔。
「王淵,出大事了!」
宋靈兒快步衝進教室,口呼大事,臉上卻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王淵認真練字,頭也不抬,問道:「什麼大事?」
宋靈兒說:「安寧宣撫司的苗民造反,已經攻陷了清平縣城!」
「那你高興什麼?」王淵不解道。
宋靈兒解釋說:「朝廷任命了一個臨時督撫來貴州,好像叫什麼魏英。魏英和貴州總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點血!現在貴州城裡兵荒馬亂,好多彝族土司兵違制進城,把兩位布政使氣得直跳腳。」
王淵笑道:「看來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當然不傻,他腦子清醒著呢。」宋靈兒得意洋洋。
前面咱們不是說,安、宋兩家聯手逼走巡撫,安家又聯合文官打擊宋家嗎?
宋然被安貴榮擺了一道,居然不聲不響交結武官。
李氏為貴州世襲武將,職務最低也是都指揮僉事,歷代子孫經常當都指揮使或同知。到了李昂這一代,已經連續兩代擔任貴州總兵,跟兵強馬壯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貴榮算是走背運了,去年剛逼走一個巡撫,讓朝廷撤銷巡撫一職。現在又遇到苗民叛亂,朝廷安排個臨時督撫過來,還跟李昂勾結在一起,逼著他安氏調兵去平叛。
安寧宣撫司發生叛亂,跟他水西安氏有個毛關係?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楊氏的一個分支。成化年間,安寧那邊苗民造反,朝廷調楊氏從四川入貴平叛,之後就讓楊氏的嫡子留在此地當土司。中間還鬧出庶子謀殺嫡子的內鬥把戲,庶子獲罪遷往別處,另一個楊氏子弟擔任同知,把當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牽扯到楊氏;造反之地,緊挨著宋氏地盤。
就算要平叛,也該楊氏或宋氏出兵,怎麼都沒理由勞煩他水西安氏!
安貴榮已經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給噁心死了。
王淵被宋靈兒拉著騎馬回城,果然見到城中土司兵橫行。兩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帶著官差跟土兵交涉,讓他們立即出城滾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為。
很快,貴州都督魏英、貴州總兵李昂,帶著衛所軍士從次南門進城。
三朝老臣魏英騎馬飛馳,揮舞著馬鞭大喝:「但有趁機作亂之輩,就地格殺勿論!」
「不可,」李昂趕緊阻攔,「土司兵勢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們先去找安貴榮理論。」
眼見土司縱兵劫掠,魏英氣得渾身發抖,質問李昂:「朝廷在貴州城駐兵兩萬,你只帶幾百個家丁過來,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還有個屁的兩萬兵,能有兩千能打的就燒高香了。
李昂只能說:「魏制台,當務之急,是讓安貴榮把土兵調出城去,衛所之事可以今後再議。」
「哼!」
魏英沒給對方好臉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當過兩次。現在又臨危督撫貴州,軍政大權都由他暫理,所有貴州官員必須聽他調遣。
二人帶兵直奔貴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結果根本沒見到安貴榮。
安貴榮懂得見好就收,在表達自己的不滿之後,已經親自到街上收攏土兵。隨即帶著土兵出次南門,直奔都勻府平叛,都懶得跟貴州督撫和貴州總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鋪都被土兵搶了。
「安氏土司,蠻橫至極,本官定要參他一本!」魏英氣得臉色發青,他在雲南當布政使都沒這麼窩囊過。
李昂趁機煽風點火:「安貴榮身為貴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辦貢賦為藉口,一年當中,至少有八個月在水西。他還宣稱自己統率四十八部,擁兵四十八萬,可無敵橫行於貴州。」
這麼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靜下來,他知道不能硬來,把安氏逼反了難以收場。
別說安貴榮縱兵劫掠貴州城,就算把貴州城燒了一半,朝廷也頂多斥責幾句而已。因為安寧那邊的叛亂,已經持續一年多,都勻府周邊衛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貴榮帶兵過去兩個月就能搞定。
如此軍勢,還立下平叛大功,你讓朝廷怎麼處理安貴榮?
王淵騎馬穿過街巷,內心已憤怒至極。
有一家酒樓,宋靈兒經常帶他去吃飯,從掌柜到夥計都已經混熟了。甚至,王淵昨天還在跟店夥計開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店夥計慘死在大堂里,後頸、後背挨了好幾刀,明顯是逃跑時被土兵殺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夥計屍體旁,正雙眼空洞的發著呆。也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因財貨損失給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鬧、不動,宛若一個沒有意識的活死人。
王淵從小生活在貴州,早已見慣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貴州城,還是帶給他衝擊靈魂的震撼,他終於見識到兵災的慘烈。
而且,這還只是受控的兵災,安貴榮很快就制止了亂軍行為。
就連宋靈兒都不再活潑,默默跟在王淵身邊,好一陣才咬牙說道:「等我做了女將軍,我就帶兵把安家滅掉,為貴州城的老百姓報仇!」
幾個提刀帶箭的漢子,茫然穿行於街頭。他們來到酒樓門口,問道:「掌柜的,這是遭兵了?我們在城外酒坊買酒,那裡的酒早就被搬空,你這裡還有沒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沒有任何反應。
「嘿,到底還有沒有酒,你給句話啊!」漢子呵斥道。
另一個漢子說:「我們可是給陽明先生買酒,你快把店裡的好酒都搬出來!」
王淵正待打馬而過,聽到此言突然調轉馬頭:「這位兄台,你口中所說的陽明先生是誰?」
那漢子笑道:「大學問家王守仁,我們都叫他陽明先生。」
王淵連忙問:「陽明先生在何處?」
那漢子答道:「龍場驛旁邊的龍崗山。」
王淵立即下馬進店,從櫃檯內抱起兩壇酒,對宋靈兒說:「付錢!」
宋靈兒把一塊碎銀子放在掌柜腳邊,問道:「你幹什麼?」
「去龍崗山,」王淵笑著招呼那些漢子,「走吧,一起陪陽明先生喝酒!」
一個月前,還在給僕從講冷笑話的王陽明,此刻已經有本地人主動為他買酒了。
不僅如此,王陽明還學會了簡單苗語,經常給龍崗山的生苗講課。那些生苗尚處於刀耕火種時代,王陽明用帶著越音的官話,夾著苗語宣講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聽懂,反正聽他講課的還不少。
這幾個漢子,乃是龍崗山附近的土匪,專門打劫過往客商,居然也懂得買酒去孝敬陽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