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義飛和謝元都看向了他,可是沈留禎只是抱著袖子看著天,臉上沒有半點悲傷的表情……謝元和關義飛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沈留禎感覺到了身邊人的沉默,轉過頭來看著他們,瞬間知道了他們心中所想,於是很坦然地說:
「看著我做什麼?……因為沒有見過,一點可供回憶的都沒有,我拿什麼難過?」
關義飛聽聞,有些動容,也像他一樣望著天,似乎在回憶著什麼,過了一會兒說:
「照你這麼說,我一時都分不清自己幸運還是不幸了。」
他頓了頓,說:「……我是個雜種。」
謝元和沈留禎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謝元有些猶豫地說:「……這不是那天那些人罵你的話嗎?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自己?」
「……是罵人的話,可也是事實。我娘是北夷人,她的父母是當初隨著晉朝的政策南遷的胡人。聽她說,中原富庶,那個時候從北邊遷徙過來的胡人,大多都是給漢人做奴僕。於是胡人在漢人的眼睛裡天生便下賤。
漢人與胡人通婚,雖然令法沒有說不許,但是幾乎沒有可能。胡人女子最好的待遇,不過就是給漢人男子當個舞姬,當個妾罷了。」
他說著說著,臉上就浮現出了自豪的笑來,回憶著說:
「可是我爹和我娘,是真心的互相愛重。聽我娘說,我爹是個心腸極好的人,他並不會因為旁人是胡人而區別對待,他對誰都一樣的客氣。
有一日,我娘跟我外祖父拉了一車黑炭,走在路上的時候,車翻了,掉了一半。當時街上的行人來往,不知道是嫌棄炭髒,還是嫌棄胡人低賤,沒有一個幫忙的。只有我爹,從旁邊過時,隨手就將翻了一半的車子扶了正,還幫著將散落的炭給拾了起來。
他拾完就走了,可是我娘卻記住了他,只要一有空,就會站在那天的街邊等著,指望著看還能不能再碰見他。
後來,讓她等了一年,才終於又碰見他從那天街上過。我娘說,她當時激動的都傻了,心跳的都喘不過來氣來,就這麼站在那裡,傻傻地死盯著我爹看。將我爹看的莫名其妙的。
於是我爹就迎面走了過來,笑著問她,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我娘等了許久,自然在心裡頭無數次的想過,要是再見了,說些什麼好。千想萬想的,左右不過說一句,謝謝你那天幫我們抬了車,拾了炭,你人真好之類的。
可是她當時激動地傻了,生怕他走了,下一次再也見不到。
不知怎麼的,就脫口而出說,郎君,我等了你一年了。
……我爹當時就愣住了。」
謝元和沈留禎聽著,都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謝元笑著說:
她的眼珠子朝一邊轉,就是想不起什麼好的形容詞來說。
沈留禎笑著接過了話,說:「……這般溫馨。」
「對對對……謝元連忙附和著說,還轉過頭來對著沈留禎給了一個頗為喜愛的笑來。
沈留禎突然間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阿元時常嫌棄他多一些,這還是頭一次因著他有什麼優點而高看他呢。
他在這裡暗自高興,謝元的心神和目光卻早就回到了關義飛的身上,問:
「後來呢?」
關義飛苦笑,說:「後來自然就是成親了,我爹那時候無父無母,好在不用顧忌孝道,只是背著世人的眼光,堅決跟我娘成了親,明媒正娶,入了戶籍。
其實,我爹活著的時候,他們也不曾跟我說他們之間的事情,只是後來,我爹死了,她時常想著他,所以才總是跟我說起這些的……」
說道這裡關義飛的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笑容,眼睛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她跟我說起他的時候,總是面帶微笑,一遍又一遍的講我爹的好,講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跟我講她等了那一年間是何種心情。跟我講,我爹朝著她走過來時,是多麼的俊朗……」
眼淚將要奪眶而出的時候,關義飛吸了一下鼻子,將眼睛裡的眼淚都給咽了回去。然後低下頭,掩飾著臉上的悲傷,隨手拿起一塊石子,在地上亂畫了起來,一邊畫一邊說:
「哎,可惜了,好人沒有好報。後來,好像是一個胡人將領造了漢人的反,四處開始打仗、殺人。胡人殺漢人,漢人殺胡人,視同水火兩不相容。
我爹娘一個是漢人,一個是胡人。平時就受著胡漢兩邊的白眼。等打起仗來的時候,就沒有活路了。
胡人攻進城的時候,在我娘面前活活用馬拖死了我爹。漢人打回來的時候,又泄憤殺了我娘……當時我還小,塗了臉,不怎麼能看得出是哪一邊兒的人,僥倖趁亂逃了。」
謝元緊皺著眉頭,突然覺得眼皮子有些刺痛……
雖然關義飛用那麼平淡的話將結局說了出來,卻讓人難以接受。
明明前一刻還那麼溫馨美好,為何會這樣?
沈留禎也震驚了……這一段歷史他在史書上看到過,那是極其慘烈的一段歷史。可是史書上的字,再形容的慘烈,他也覺得遙遠,並沒有什麼切實的感覺。
甚至看過了不曾引起他任何的波瀾就拋到了腦後。
可如今聽了關義飛的話才意識到……
所謂「死傷何止百萬」……死的那些,都是一些有故事,有家人,活生生的人啊……
尤其是關義飛的父母都是一些良善的普通人,卻罔死在了胡漢兩族積壓已久的仇恨中……
不應該如此的。
關義飛見扭過臉來,見他們那一副痛苦,震驚到難以置信地模樣,突然笑了,說道:
「你們兩個是好的,沒有針對我的長相欺負我,你們跟我爹一樣,是個心腸好的漢人。這樣的人並不多。」
他頓了頓,又說: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怨恨他們。要是他們都是漢人或者都是胡人就好了,我也不用背著雜種的身份,處處受人白眼,導致胡人漢人都不待見我。那樣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活著呢……」
沈留禎心知,那時候兩方來回征戰,死傷的百姓何其多,是哪一方的人都不會好過……
他想到此處,抬眼望向了北方……頭一次對打仗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一些很厭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