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宋濂心裡苦,卻不能說出來
劉伯溫的意思是,他更願意看見,朱文正的神機營,選擇以犧牲百姓的方式,來解決危機。
他也知道,這次地主官僚被暴力分田分產之事的本質是元廷太腐敗,自己士大夫太不仁道,才導致了現在這一切。
但他作為士大夫階層的一員,也認為,即便朝廷殘暴,士大夫不仁,讓百姓活不下去,那義軍也不應該,選擇犧牲士大夫,也應該選擇犧牲百姓!
也就是說,在劉伯溫看來,百姓作為倫理關係中的人子地位,即便朝廷有不是,士紳有不是,害得你們百姓不能生存,但你們百姓也不能犯上作亂,迫害我士大夫!
同樣。
作為義軍的神機營,即便因為元兵的圍剿和大量百姓的拖累而不能生存,也不應該為了活下來而選擇犧牲士紳,而不是選擇犧牲百姓。
這是彼此階層立場決定的。
所以,劉伯溫才有過「螳螂亢齊斧,碎首堪立溪」的詩作,希望元廷官軍將起義的百姓斬首堆京觀。
在當時的劉伯溫看來,他這樣的觀點沒有錯。
因為當時的普世價值觀就是這樣。
就如同,明末的士大夫也有說過,「活不下去的百姓就該做哀哀餓殍,怎能效螳臂當車而起兵造反呢」的話。
所以,在劉伯溫這些地主階層的士大夫看來,即便事情的本質是元廷的腐敗反動所致,但你百姓也不能亂禮,不能對我士大夫不敬啊!
你要造反,去殺跟你們起義者同一個階層的百姓去呀,底層互害去呀!
幹嘛犧牲我地主官僚呢?
我們可是更尊貴的士大夫階層啊!
所以,劉伯溫也更希望,朱文正哪怕是,選擇通過把求神機營庇護的流民百姓全部殺掉的方式,來避免神機營被百姓拖累,也不要選擇,以清算地主官僚的方式,來保住自己神機營和跟隨神機營的百姓。
作為歷史上有名的地主階級政治人物,劉伯溫本就不是什麼善類,該支持屠民的時候,他也是支持屠民的。
所以,劉伯溫也會同曾國藩這些人一樣,在需要犧牲百姓以保全地主利益的時候,會選擇犧牲百姓。
這就是所謂的地主階層反動的一面。
即便再傑出的地主階層人物,也不會真的選擇自始至終跟百姓站在一起,而只會在需要維持地主階層利益穩定的時候,才選擇安民。
不過,劉伯溫雖然不會支持以犧牲地主階層的利益的方式,而保證百姓不在亂世大量死於非命,但他也不會對同作為地主階層的宋濂太反動。
也就是說。
劉伯溫壞歸壞,但他不笨。
因為他看得清眼前的局勢,知道現在的元廷諸權貴官僚,不肯渡利益給百姓,只一味選擇犧牲百姓,只會註定讓義軍越來越強大。
所以,劉伯溫沒有選擇出賣宋濂,而把宋濂家人的下落告知給元廷知道。
宋濂也沒有因為章誠和朱元璋逼著他寫文章為神機營辯護、要求江南士林們反思,而因此就痛恨章誠和朱元璋,乃至暗中與胡元接觸,想滅掉義軍。
畢竟宋濂也不笨。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不大,根本不可能扭轉元廷只會越來越糟糕的局勢。
只是,宋濂會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憋屈。
因為,他一方面,心裡本來是期望可以讓朱元璋徹底倒向地主階層這邊的,結果因為章誠的影響,沒有成功;
另一方面,他也因為章誠的影響,反而讓他也在跟整個地主階層作對。
所以,這讓他感到很憋屈。
他知道讓他憋屈的本因正是他所奉為圭臬的儒學,沒有直接說百姓該被犧牲。
他現在很想承認,人就是自私的,人就是想為自己,最底層的百姓就不該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而這些出自於儒學經典中的話,就是宋濂被章誠為難到的根本原因。
因為這些儒學條文,讓他不可能承認說,百姓就該在危機發生時被首先犧牲,而不是應該去選擇首先犧牲地主官僚。
所以,這才讓他感到憋屈。
憋屈到沒有任何理論武器可以支持百姓該被犧牲的觀點。
按理。
宋濂可以拿百姓為子,官紳為父母,這種倫理上的尊卑關係,來說服義軍選擇首先犧牲百姓的。
而他也可以將此作為,百姓該在危機中作為犧牲品而不是讓地主官僚作為犧牲品的理論依據。
同劉伯溫所提的觀點一樣。
他們也一向是用這種理論來說服自己的。
但偏偏作為源頭的孔孟經典里沒有這樣說。
要知道,真正開始提出「天下無不是君父、天下無不是父母」的話,是在明末。
要知道,第一次開始提出「臣子無說君主不是底道理,此便見得是君臣之義處」,即意思是「天下沒有管臣子有任何不是的君主」這話的,還是南宋朱熹所提。
可見。
宋濂真要是拿孔孟之道來佐證自己希望百姓就該在重大危機時被選擇首先犧牲的觀點,是沒有立足點的。
所以,宋濂沒法拿任何孔孟言論來反駁章誠,反而只能被章誠拿孔孟言論來轄制他。
這讓他無法不憋屈。
宋濂也因此恨不得把這些民本的儒家言論徹底燒掉消滅,就像歷史上,朱元璋在徹底倒向地主階層而且成功當上地主們的皇帝後,在看見《孟子》里的一些民本觀點時,也恨不得要把孟子嚴辦一樣。
但他知道,自己辦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所以,宋濂也只能憋屈著。
「潛溪先生現在是很委屈難受嗎?」
章誠也在這一天因看見宋濂越發沉默不語,而主動問起他來。
宋濂聽章誠這麼問他,猛然一驚,隨後就對章誠拱手作揖,而笑著說:「平章誤會了,鄙人怎會有委屈難受之感,鄙人如今只有柳暗花明之悟!」
「是嗎?」
章誠故作驚訝地問了一句。
而宋濂不可能承認自己很憋屈,只笑著道:
「是的!」
「若非章先生點撥,鄙人現在還只知道為江南的士林親友們傷心,覺得他們實在是太委屈太可憐。」
「幸而章先生解析一番,鄙人才明白,有什麼樣的因,就有什麼樣的果,他們有今日這般結局,跟他們自己已經忘了聖人教誨有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