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難見鮮蔬,如今闃都高價賣的都是綠菜。蕭馳野得了李建恆的賞,今夜的飯桌上有一道生脆的黃瓜絲。
「小菜佐食,醒脾解濁[1]。」蕭馳野舀了碗熱湯推向沈澤川,「打外邊站了那麼久,暖個身,吃頓清爽的再休息。」
「俗話說得好,」沈澤川擦了手落座,「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二公子有什麼吩咐?」
「要吩咐的事多了,」蕭馳野說,「邊吃邊說吧。」
兩個人一齊動筷。
屋內沒別人,兩碗米很快見了底,一碟黃瓜絲也被分乾淨,葷菜兩個人都沒怎麼碰。
「馬上過年,我師父要入都了。」蕭馳野喝著湯,「紀綱師父若是得空,可以讓兩位老人家見一見。」
「賀新歲還是鴻門宴,這要講明白才行。」沈澤川擱了筷,「我師父不做局中注。」
「賀新歲。」蕭馳野說,「紀家到這一代只剩他們倆人,已經許多年沒見了。」
「好說,回頭我備份厚禮,請師父出山。」沈澤川吃飽了。
蕭馳野見他起身,說:「今晚依舊歇在我屋裡。」
沈澤川回眸,笑起來,說:「我自然不會跑。沐浴分個先後吧,你且慢用,我先去了。」
說罷挑簾入內,自去洗漱了。
蕭馳野叫人來撤了席,立在窗邊瞧見外邊正在下雪。他側頭,透過那朦朧的帘布,看見沈澤川的影子。
沈澤川褪掉外衫,像是剝開一層粗糙的外殼,露出內部鮮嫩多汁的潤肉。他垂頭解腰帶時,後頸的弧度躍著橘黃的芒,仿佛要把那光滑的部位再次覆上一點細膩的手感。
隔著帘布,就如同隔靴搔癢,那充滿欲|望的誘|惑被放大且分散,沒有目的地遊走在四肢百骸,搔得人渾身都躁,忍不住生出粗暴的念頭。人如玉不算什麼,蕭馳野最在意的是沈澤川的欲。
他那雙眼,他那種笑,他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散播著這種色|欲。
「來抱我。」
「來摸我。」
「來盡情地在我這裡揮汗如雨。」
這種欲|望如同毛毛細雨,不帶侵略性,卻不知不覺地侵略了進來。然而沈澤川自己又似乎渾然不覺,他留得另一種與色|欲截然相反的冷漠,把這極度矛盾的困擾輕飄飄地扔掉了,讓別人去想。
蕭馳野不想繼續想,他敏銳地覺察到這一次的「鷹」不那麼好馴。他只能是自己唯一的主人,他不能忍受這樣輕易被屢次喚起衝動的自己。
蕭馳野轉回頭,關上窗,去了浴堂。
***
兩個人又隔著踩墩各睡一方,背對著背,呼吸平穩,好像睡著了。
蕭馳野貼著骨扳指,想起了許多事情。
這骨扳指並不是他的東西,最初它屬於鎖天關的馮一聖。馮一聖戰死,把扳指留給了左千秋。左千秋戴著這枚扳指,在天妃闕一戰成名,射殺了自己的妻子。
左千秋因此白了頭,也因此一蹶不振。功名已成,人卻死了。左千秋再也沒辦法上沙場,他那雙曾經打下天妃闕不世之功的手,再也無法自如地去握弓。
蕭馳野小時候跟著左千秋,問他:「你怎麼會射殺自己的妻子?」
左千秋磨著弦,說:「你真的想當個將軍嗎?」
蕭馳野點頭。
左千秋說:「那就不要成家。將軍百戰死,這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為將者十有八九要面臨抉擇。你想要的,你要承擔的,那都是不同的東西。」
左千秋落寞地看著弓,草場的風吹拂著他的白髮,他怔怔地說:「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陷入那樣的絕境。人到了那種地步,不論怎麼選,都會死的。」
「你救了天妃闕的數萬人,」蕭馳野趴在欄杆上,「你為什麼不要封號?」
左千秋笑起來,他說:「因為我戰死了。」
蕭馳野長到十幾歲,才明白左千秋的話。天妃闕一戰,左千秋愛妻受俘,他只能在開門受降、閉門死戰里選擇一個。
左千秋哪個都沒選,他單槍匹馬出了城,拉弓射殺了自己的愛妻。
傳說那一箭是他此生最穩的一次,千萬人里,直取要害。那一夜暴雨如注,沒人知道他有沒有失聲痛哭,也沒人知道他何時白的頭髮。等到天亮兵退,左千秋站在皚皚白骨上,給妻子收了屍。
從此「雷沉玉台左千秋」名聲鵲起,敬重他的,背地裡也會罵他。一個人絕情成了這樣,常人只覺得他是洪水猛獸,好似他們做將軍的,天生就這麼冷酷無情。
蕭馳野很愛惜這枚扳指,但他也很畏懼這枚扳指。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會陷入兩難,所以他從不輕言喜歡。
晨陽跟了他這麼久,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喜好。他愛什麼酒,好什麼菜,穿什麼衣,真真假假全部混雜在一起,沒人分得清。
離北,離北!
仿佛只有這兩個字才是他無法遮掩的命門,他已經嘗到了因為欲望而受制於人的滋味,他怎麼能再為自己尋求麻煩。
蕭馳野無聲地坐起身,看向沈澤川。他抬起手,再用點力氣,就能把這欲|望扼殺掉。
沈澤川如墜噩夢,他皺眉時鬢邊皆是冷汗,背上已經濕了些許。
蕭馳野俯身瞧他,見到了從沒見過的沈澤川。
沈澤川陷在血潮里,渾身濕透,他摸一把,是血。這夢每一日,每一日地重複著,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沈澤川忽然細微地抽搐了幾下,他緊抿的唇緩緩鬆開,隨著冷汗囈語著什麼。
他是這樣地無助。
蕭馳野如夢初醒,從那深沉的忌憚里得到了一點別的東西。他端詳著沈澤川,宛如一頭巨獸觀察著獵物。
沈澤川也並非無懈可擊,他們在那說不清的試探與忌憚之外,是更加說不清的同病相憐。
沈澤川覺得很疲憊,他已經不會再在夢中大哭,也不會再奮力扒著屍體。他認清了噩夢,他知道紀暮死了。
快點。
沈澤川猶如冷漠旁觀的人。
快點結束吧。
他暴虐、陰戾地催促著,甚至想要這血潑得更旺,想要這雪下得更大。還要如何展示這場噩夢?他已經毫無畏懼了,這身皮肉和骨髓都被浸爛了!他是條啖著腐肉的野狗,髒水和憎惡只是他活著的證據。
沈澤川猛地睜開眼睛,伸手一把抵住蕭馳野的胸膛,在短短几瞬里,淌著冷汗平靜地說:「睡不著嗎?」
蕭馳野胸口很燙,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沈澤川手掌的冰涼。他說:「吃太飽了。」
沈澤川說:「深夜睜眼見著個人,慫膽的就該被嚇死了。」
「我聽見你在叫我,」蕭馳野面不改色地說,「總得聽清楚是不是在罵我。」
「我罵你不在夢裡。」沈澤川被他的體溫燙到指尖,要收回去。
豈料蕭馳野把他的手又摁了回去,說:「你冷嗎?」
沈澤川還濕著雙鬢,微微一笑,說:「是啊,我好冷。」
他又變回那充滿誘|惑的沈蘭舟,他根本不在乎蕭馳野有沒有被誘|惑到,他天生帶著這樣的本事,是個壞人。
蕭馳野握住他的手,壓去了床頭,在這昏暗裡嗅著他的味道,說:「你睡上我的床,心裡明白我每夜在想什麼。你說我厲害,沈蘭舟,厲害的人是你。」
「啊……這可怎麼辦。」沈澤川還有點啞,無所謂似的說,「我什麼也沒做。」
「我想做,」蕭馳野俯首盯著他,「我想做。」
「換種法子讓我死,」沈澤川任由他箍著自己的雙手,「死在床上太沒出息了。」
「我改變了主意。」蕭馳野用空出的手撫開沈澤川濡濕的發,像是打量自己買下的珠寶,「我不要你死。」
沈澤川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咬這脖頸為妙。」
「蘭舟,」蕭馳野嘆息似的喚他,玩笑道,「我沒咬,你就會放過我麼?」
沈澤川看著他。
蕭馳野說:「逗弄我愉悅嗎?」
「愉悅,」沈澤川感受著蕭馳野逐漸逼近,「看一頭小狼束手無措的可憐樣,我好愉悅。」
「那我們可以更加愉悅。」蕭馳野說,「太后忍而不發,她答應給你什麼?扔掉它蘭舟,我給你更多。」
「嗯……」沈澤川笑起來,「我猜你給我的東西里不包括自由。蕭二,你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想要的東西都寫在眼睛裡。你此刻想把我鎖起來,是不是?」
「我想打條金鍊子。」蕭馳野說,「這脖頸不戴東西太可惜了。」
「狗鏈子最初都是用來拴狼的。」沈澤川和他鼻息相聞,說,「我也想打條金鍊子,套在你脖頸上,講一句話扯一次。」
「別吧。」蕭馳野挑眉,「你那點俸祿掏乾淨也打不起。」
兩個人鼻尖都幾乎要碰上了,蕭馳野的扳指就抵在沈澤川的手腕,捏得那兒都泛了紅。
蕭馳野說:「既然已經——」
沈澤川仰高頭,親到了他的唇。那柔軟相碰,帶著涼涼的嘲笑。
「你想不想瘋?」沈澤川眼神癲狂,他呢喃著,「你敢麼?撕爛我試試看啊,蕭二,我才不在乎。」
蕭馳野緊繃的弦「啪」地斷掉了,那已經洶湧的波濤轟然湧出。他在這嘲笑和煽|動里,狠狠地壓住人,像是咬住沈澤川一般地吻了回去。
色|欲混雜著殺機,仇恨糾纏著憐憫。他們兩個人到底誰更可恨,誰更可憐?
潮濕的吻里交錯著舌,蕭馳野吻沈澤川,沈澤川竭盡所能地回應他。唇齒間有曖昧的舔舐聲,欲望燒掉了兩個不正常的人。
蕭馳野捏著沈澤川手腕的手掌忽然放開,把他托著背部帶起來,要親密無間地相抵。
相互憎惡啊。
給對方染上屬於自己的骯髒的污色,讓仇恨也變成扯不斷的線。這樣活著太痛苦了,黑夜裡的咆哮只有自己一個人聽,不如撕咬在一起,血淋淋地成為一種依靠。
這命已經夠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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