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有熊
五月酷暑,先生們熱得受不了,都躲在池心亭里吃茶嘬煙,把摺扇搖得生猛。余小再喝了一肚子的涼茶,這會兒不大舒服,正尋思著去茅房,卻看見費盛引著海日古往庭院裡來。
「二爺這兩日要過境,」余小再用帕子擦拭著頸間的汗,「海日古要隨行啊。」
「他是蠍子,」孔嶺養生,不食冷物,坐在水帘子邊上乘涼,「能跟有熊部談談。」
這是府君的意思,余小再不能駁,他點點頭,往姚溫玉身邊坐了坐,道:「我聽說有熊部的人都生得強壯,騎著高頭大馬,跟大漠其他部族不一樣。」
高仲雄也沒見過有熊部,他停下筆,在蘸墨的空隙里轉頭,跟余小再一起等著姚溫玉回答。
姚溫玉合起膝頭的書,說:「有熊部是大漠西南部的大部族,阿木爾沒有起勢前,大漠最強的部族是悍蛇部,緊接著就是有熊部。有熊部以前駐紮在鎖天關東邊,他們有自己的馬,不用勾馬部的矮種馬。有熊馬又叫『熊馬』,比離北戰馬還要高大。」
高仲雄原本以為余小再說的是謠傳,哪想是真的。他聽得心驚,說:「我在太學時就聽過有熊部的傳聞,那會兒鎖天關由馮氏鎮守。『雪關銀槍』馮一聖啊!有熊部就是被馮將軍給打到東邊去的。」
永宜四將名聲顯赫,鴻雁鐵翼蕭方旭、蒼郡霆鼓戚時雨、邊郡飛霜陸平煙,還有雪關銀槍馮一聖,都是大周兒郎早年談及最多的男人。馮一聖跟蕭方旭是一條路子,他出身寒微,十四歲時指著鎖天關連綿的雪峰,立下要做大周銅牆鐵壁的誓言,等到他四十歲時,在雪峰下埋葬了自己僅剩的小兒子,最終戰死沙場,只把自己的骨扳指留給了義子左千秋。
「元琢博聞強識,竟然還知道有熊部。其實啟東最早的戰馬,就是跟熊馬雜出來的。」孔嶺說,「狼王蕭方旭在落霞關當小兵的時候,落霞關的馬都是從啟東調過去的,也是這種馬。」
「哦喲,」余小再驚嘆道,「浪凶啊!」
「阿木爾統一悍蛇、勾馬、嘹鷹及青鼠四部時,就想要有熊部歸順,」孔嶺覺得涼了,起身回到桌邊,「他們打了一架,阿木爾沒討到好處。」
這下其餘三個人都來了興致,圍坐在孔嶺身邊。
高仲雄說:「那可是四部,讓離北鐵騎都要吃虧的精銳。」
「地方不同,有熊部當時還在鎖天關附近遊蕩,他們占據高地,悍蛇部衝鋒吃力,突到人家面前就要挨打。」孔嶺笑起來,繪聲繪色地說,「只見那雪峰蜿蜒無盡,其間總有熊出沒。他們手持彎刀,臂縛皮甲,從上奔襲而下,把悍蛇部當胸一踹,悍蛇部隨即翻滾下來,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余小再當即喝道:「不得了哦!」
姚溫玉一口茶沒吞下去,差點嗆出來,用掌心的帕子掩著口鼻,連咳幾聲,才緩過來。
孔嶺笑著說:「確實不得了,打得阿木爾沒了脾氣,只能把青鼠部調到邊郡跟前。」
姚溫玉擦拭著,說:「有熊部也有英雄,馮將軍還活著的時候,在鎖天關跟他對峙的男人叫蘇赫巴獸,是有熊部的『俄蘇和日』。」
高仲雄往前湊了湊,說:「這個蘇……這人我知道!元琢,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剛入都那會兒,在太學附近的茶館裡百聽不厭的就是馮將軍的傳說,他跟這個蘇赫巴獸就像……就像狼王跟阿木爾!」
「是英雄,」孔嶺說,「如果沒有阿木爾,悍蛇部的地位就要被蘇赫巴獸率領有熊部占據,他跟馮一聖既是敵人,又是朋友。燈州的茶館裡有這麼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就說馮一聖射穿象徵邊沙尊嚴的虹鷹旗時,蘇赫巴獸拍掌相和,兩個人隔著千軍萬馬相視大笑,此後戰前總要先相互問好。」
高仲雄捏著筆,端起姿勢,學著那說書先生:「馮將軍不著鎧甲,負手立在雪間,白袍獵獵,好不瀟灑。蘇赫巴獸皮裘裹身,隔著雪簾,朝將軍抱拳,朗聲說——」
「鐵騎的糧車備好了嗎?」
高仲雄姿勢停滯,張開的嘴來不及閉合,就見孔嶺等人都站了起來,朝著他身後的沈澤川齊身行禮。
「備好了,」孔嶺說,「費盛今早檢查過了,待會兒由喬天涯送出城。」
沈澤川用摺扇輕輕敲了敲高仲雄的後肩,說:「『我乃熊部猛虎蘇赫巴獸,帶著家鄉的馬奶酒,酒很好喝,我想等將軍喝完以後再打架』。」
高仲雄慌忙把筆擱下,轉身對著府君行禮。
「不必緊張,」沈澤川說,「正所謂『大周兒郎雪關夢,誰人不識鎖天槍』,師父以前也愛聽這一段。」
海日古站在亭口,說:「蘇赫巴獸,有熊猛虎,我也知道他。」
余小再聽得心馳神往,追問道:「這倆人後來如何?」
孔嶺沒回答,海日古撿起桌面上的果子,咬了一口,道:「蘇赫巴獸殺掉了馮一聖的小兒子,也殺掉了馮一聖。他被阿木爾驅趕著離開了鎖天關,在退到青鼠部後方以前,曾經在格達勒待過一段時間。」
這是個奇怪的人。
海日古記得蘇赫巴獸,傳說中的猛虎英雄,他在格達勒尋歡作樂,每次醉後都要拍鼓跳祭祀舞。這個高大雄壯的男人頭髮摻白,他還沒有老,卻像是已經死去了。
「我有個朋友,」蘇赫巴獸在火光里飲酒,「他喝過我的馬奶酒,殺掉了我的兒子們。我向他報仇,他就離開了我。」
他把酒囊倒過來,空空的。
「我們是雪巔兩側的雄鷹,要死在對方手上。」
「可惜他死了,」海日古把果子吃完,「他在格達勒染上了風寒,病得快要起不來了。悍蛇部包圍他,他一個人喝光了帳中的馬奶酒,最後帶著他的彎刀,戰死在了戈壁上。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割掉他的頭顱,拿去獻給了阿木爾。」
余小再「啊」一聲,不再說話了。
池心亭內的眾人都沉默下去。
格根哈斯靠著蘇赫巴獸的頭顱,讓胡鹿部成為了阿木爾的朋友,同時他也成為了哈森的朋友。幾年後,蕭方旭的馬蹄踏斷了格根哈斯的脖頸,再幾年後……孔嶺沒有開口。
「海日古到邊郡,府君還要霍凌雲同行嗎?」姚溫玉略過這個話題,問道。
「霍凌雲不去邊郡,」沈澤川側頭看向水簾外邊,那裡挺身站著霍凌雲,他說,「他的火銃要往北走。」
***
翌日蕭馳野帶著鐵騎過境,沈澤川站在城門前的馬道看著黃沙滾滾襲來。猛盤旋而下,在沈澤川頭頂唳鳴兩聲,接著再度飛高,沖向南方。
費盛聽見離北鐵騎的雷聲,上前要替沈澤川擋黃沙,沈澤川稍稍豎起摺扇,沒讓費盛站到自己前方。
浪淘雪襟戴著重甲,呼著炙熱的鼻息,從馬道那頭率領鐵騎直驅過來。沈澤川逐漸露出了笑容,他在蕭馳野靠近的過程里抬起了右臂,寬袖下滑,露出了裡邊的臂縛。
蕭馳野目視前方,沒有勒馬,在經過沈澤川時垂下只手臂,只聽一聲脆響,兩隻臂縛「砰」地挨在一起,僅僅是一個眨眼,就擦了過去。
風帶起沈澤川的袖袍,他說道:「大捷。」
蕭馳野笑起來,他迎著烈日繼續策馬向前,大聲說:「大捷!」
熱浪席捲,飛沙撲道,兩個人擦臂而過,都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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