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病寒
辰時一到,端州城內的氣氛驟變。街巷間布滿了士兵,守備軍跟禁軍交替巡防,四門緊閉,隨處是軍靴和佩刀的鏗鏘聲。府內氛圍沉重,近衛們枕戈待旦,不敢再有絲毫鬆懈。
蕭馳野蹲在歷熊跟前,問:「你認得?」
歷熊面部受傷,敷著藥,回答:「認得,是四腳蛇,他們喝格達勒的奶,很臭。」
蕭馳野皺起眉,道:「不是蠍子?」
「以前,以前是蠍子,」歷熊講得急,有點磕巴,「後來就變成蛇了。」
丁桃聽得一頭霧水,說:「什麼以前是後來不是?」
「他們是四腳蛇,」歷熊拍著自己的胳膊,「我大哥跟他們講過話,他們跟海,海……」他不記得海日古的名字,「跟海不一樣,不是牛羊。」
蠍子在十二部眼中是格達勒的牛羊,地位低賤。
蕭馳野想起了卓力,卓力也是四腳蛇,但是卓力有明顯的邊沙特徵,如此看來,四腳蛇還是蠍子,只是換了種稱呼。
「四腳蛇,」蕭馳野抬眸看著歷熊,猜測道,「四腳蛇是阿木爾的蠍子,所以他們比阿赤、海日古地位更高。」
歷熊豎起拇指,高興地說:「對,他們有地,可以跑馬,」他說著又悶悶不樂,「他們都壞得很,愛打人,不跟蠍子玩,比蠍子貴。」
蕭馳野抵著骨扳指,輕輕轉動。
哈森死了不到三日,阿木爾的四腳蛇就出現在庭院裡。他們到底是跟著卓力那支隊伍來的,還是原本就在這裡?
「你做得好,」蕭馳野抬手,拍了拍歷熊的腦袋,「在這裡守著府君,二爺給糖。」
***
「你在這種事情上素來嚴謹,」喬天涯發都沒幹透,就到了獄內,「今日怎麼會有如此疏忽?」
費盛端詳著屍體,聞言搖頭,說:「刺客長著大周臉,把地方話講得比你我還順溜,」他側過頭,「他們還有戶籍憑證。」
喬天涯翻看著屍體。
沈澤川建立中博黃冊,每家每戶都籍可查,如果這些刺客連戶籍都有,說明他們很可能比沈澤川更早埋伏在中博。
「這就難辦了,」喬天涯沉聲,「藏在人群里根本分辨不出來。」
「要說破綻,只有一個,」費盛虛點了點屍體的手臂,「文身。」
喬天涯目光下移,果然在屍體的臂側看到了四腳蛇文身。
「當初主子為了排查蠍子,讓各地衙門記錄了有文身者的姓名,」費盛抱臂,「我已經傳書給敦州的余小再,如果沒有這兩個人的姓名,那他們就是城破時混進來的。」
喬天涯頷首,在收手時看向費盛,面上沒有笑容,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作為潛入的刺客,身上帶著如此明顯的標記幹什麼?」
他們都是錦衣衛,深諳偽裝的必要性。蠍子有必須帶文身的理由,那比蠍子地位更高的四腳蛇何必呢?
費盛眼神凝重,輕「嘖」了一聲。
***
沈澤川申時醒了一回,蕭馳野把藥給餵進去。沈澤川燒得腦袋昏沉,他能聽見蕭馳野說話,但是聲音忽遠忽近。
「蘭舟……」蕭馳野說著什麼,撥開了沈澤川頰邊的發。
沈澤川透不過氣似的輕喘,含著勺子,把最後一口咽掉。蕭馳野用浸濕的帕子給他擦汗,他偏頭,鼻尖蹭到蕭馳野纏著紗布的掌心,嘴唇翕動。
蕭馳野垂首來聽。
「帕子,」沈澤川言辭顛倒,「我的。」
「在我這裡,」蕭馳野空出的手蓋住他濕透的手掌,「好了就給你。」
沈澤川病得不清醒,在疼痛里隱約嗚咽了兩聲。
蕭馳野整個人都趴到了枕邊,哄道:「真給你。」
沈澤川不信,他掙扎般的皺起眉,半斂的眼眸里流露出難過,埋進蕭馳野掌心裡。蕭馳野的心就被他這麼揉捏,垂頭抵著他的鬢,貼著他的汗。
沈澤川舌尖滿是苦味,半睜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光怪陸離的景象,只有蕭馳野的味道包圍著他,讓他仿佛漂浮在草浪間。他用很小的聲音喊:「蕭二。」
蕭馳野親他,用很沉的鼻音回到:「嗯。」
沈澤川幾次皺眉,斷續地說:「我想……吃糖……」
蕭馳野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許,起身給他兌蜂蜜水。沈澤川只喝了兩勺,舌尖沾著甜味就好了。蕭馳野又把帕子淘了一遍,給他把頸子間的汗擦了,摸著燒似乎退了些。
***
偏廳里的先生們坐立不安,煙槍嗆得滿屋都是味,到了亥時也沒人起身,連飯也忘了吃,所有心都系在府君身上。
「這些大夫都不管用,」澹臺虎坐在椅上,對孔嶺說,「先生看,要不然我馬上策馬出城,去敦州再找找?」
高仲雄談虎色變,趕緊擺手,道:「不成,今日那刺客可是來歷清晰,真的有細作,誰都分不清楚哪!」
孔嶺愁眉不展。
一屋子的人再度陷入沉默,不多時,聽著屋外又下起了雨。近衛們冒雨輪值,深夜點起的燈籠把府內各條道路都照得亮,不給任何人可趁之機。
戰後大伙兒都沒怎麼休息,過了丑時,身子弱的就熬不住了,斜在椅子裡打盹兒,睡又不敢睡著,就這樣吊著。
姚溫玉入屋時摘掉了風領,四輪車的聲音驚醒了好幾個人。他把風領疊放在腿上,溫聲說:「二爺在此,府君必定無恙。我知道諸位先生心急如焚,但是眼下戰事才歇,各州衙門的案務都堆積起來,等到府君醒了再辦,那不妥當。成峰和神威在此守候即可,其餘人先回去休息吧。明早案務要正常處理,小務便宜行事,大事拿捏不定,就呈遞偏廳,我們共商決斷。」
孔嶺也起身,說:「府君如今正在病中,確實不宜再拿案務催促,大伙兒就先回去吧。」
眾人起身稱是,依次往外退。
高仲雄替姚溫玉倒茶,道:「元琢畏寒,該叫個人隨行。」
姚溫玉接過茶道謝,說:「有風領和氅衣,不打緊。這幾日雨下不停,我看城內官溝排流通暢,沒出事。」
「年初嘛,」澹臺虎打起精神,揉了把帶刀疤的眼睛,「年初人都在這裡,就怕雪化給堵上,專門通過一回。」
「燈州堵了,但問題不大,余大人巡察時看著給疏通了。」高仲雄說,「這兩日茨州的消息來得多,除了周大人問候府君的信,還有談及八城的。」
潘氏給抄掉了,丹城錯過了春耕,這都六月了,馬上秋收一到,丹城百姓吃飯就該愁了。
「我們這邊在打仗,闃都也在打仗。」孔嶺說,「聽消息,內閣已經囑咐禮部開始籌備登基大典了。」
韓丞死了,太后靠著花香漪的關係留下條命,卻被徹底囚禁在後宮。都軍八大營的調令回到儲君手中,李劍霆又有啟東守備軍作保,自顧不暇的世家哪裡能阻擋得住。
「我們是外敵臨城,大家齊心協力輔助府君,邊沙就不是難題,但是如今的闃都四分五裂,薛延清抄掉潘氏已經引得八城浮躁,」姚溫玉輕聲道,「儲君登基更是來勢洶洶。」
「說起來,」孔嶺看向晨陽,「我們還不知道邊郡到底發生了何事,有熊部談妥了嗎?」
晨陽整理著軍務,說:「若是談妥了,二爺就不會晚到。有熊部的達蘭台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承諾不會阻攔大帥北進。他拿著哈森給他的謝禮,說到做到,確實沒有阻攔大帥出兵格達勒,但是他違背了盟約,在二爺準備調兵端州的時候突襲了邊郡。」
正如戚竹音預料的那樣,達蘭台誰都不靠,他根本不想臣服於阿木爾,也不想受沈澤川驅使。哈森和沈澤川的請求讓他看到了機會,他想要經過邊郡占據南側的鎖天關,那裡在失去馮一聖以後就沒有強將駐守。
有熊部生存於南部的草場,達蘭台遊蕩在大漠的時候就明白這裡沒有熊的容身之處,他們跋山涉水回到靠近故鄉的地方,為了尋找到新的生存地,情願在刀尖上奮力一搏。
蕭馳野的鐵騎就在黃沙里跟熊馬相遇。
邊郡打了兩日,達蘭台戰死在那裡,有熊部像是永遠都跨不過那道門檻,他們只能再次退向大漠。
「哈森在格達勒留下的援兵交給了大帥,」晨陽舉了舉手上的軍報,「昨夜急報,大帥在回程的路上發現阿木爾正在調兵。」
此言一出,滿堂頓時緊張起來。
高仲雄結巴道:「那、那這是又、要打、打……」
晨陽示意他放鬆,道:「只是調兵,畢竟交戰地的主將沒了,阿木爾得派個能夠接替哈森的人……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他自己。」
因為蕭馳野沒有歸還哈森的頭顱。
「軍務上的具體安排,得看二爺怎麼吩咐。」澹臺虎讓各位先生們放寬心,「他們再怎麼樣都不會打到城下了,此刻是我們占據優勢,即便阿木爾親自出征,也未必就比哈森強。況且他要跨過茶石河,得問問二爺同不同意。」
偏廳內的氣氛才稍有緩解,他們正說著,忽然聽見廊下動靜大起來。晨陽掀簾,探頭看過去。
丁桃哭得鼻涕冒泡,拽著晨陽喊道:「哥!快讓大夫進門,府君又燒起來了!」
大夫們戰戰兢兢,聚集在廊下,小聲商談著藥方。那雨淘洗著庭內九里香,把花瓣沖得滿地都是。喬天涯跟費盛淋雨而歸,踩過花瓣,在檐下迅速擦拭著身上的水。
「先前給元琢瞧病的大夫都在這兒了,」喬天涯把帕子扔回去,「葛青青從厥西調的大夫也在,就沒一個能治病的?」
「這燒反覆,」晨陽沒敢對著窗戶講話,偏身低聲道,「說是元氣壞了,就跟瓷器似的,沒幾個敢下藥。」
「上回講元琢也是這個話,」喬天涯沒對大夫開嗆,頓了須臾,「府君早年是用藥壞了身體,但是這些日子在家裡調得仔細,不應該的。」
「主子心裡也想往好里治,藥都在按時吃,」費盛捏著擦水的巾帕,憂心忡忡,「……還是那日傷得太重了。」
屋裡要散藥味,誰都不想這會兒去惹二爺,就站在檐下等著傳喚。可是端藥的僕從進去,不到片刻,就聽見沈澤川吐的聲音。
蕭馳野半抱著沈澤川,一摸蘭舟背部,都讓汗浸透了。藥全灑在地上,沈澤川吐不出東西,酸水以後就是乾嘔。他這會兒胃都是擰著的,人愣是給吐清醒了。
深夜起霧,慘白的燈影晃在雨里,庭院內的腳步聲就沒有停過。雨把庭院泡得潮,床褥換了一回。
費盛忐忑道:「備個炭盆,烘得幹些。」
晨陽看呈出來的紗布浸血,也不知道是蕭馳野的還是沈澤川的。
歷熊盤腿坐在門邊上,自顧自地睡了一會兒,到寅時醒了,費盛讓廚房給他盛飯,他埋頭扒了一大碗,吃飽了繼續坐著,盯著進出的人。
「卯時勸二爺睡會兒,」喬天涯蹲柱子邊,擦火點著煙槍,道,「這麼熬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就睡裡邊,我們守門……」
他話音沒落,邊上就伸出只手,輕輕撥開了他的煙槍。
喬天涯回頭,看著姚溫玉。
「怪嗆的。」姚溫玉轉著四輪車,面朝正屋。
裊娜的煙霧冒著,在濕淋淋的雨夜裡化作那點看不見的溫柔。喬天涯撐膝站起來,把煙槍熄了。
卯時院裡寂靜,天黑了又亮,連續守夜的近衛也在乾耗。費盛靠著柱子,閉眼緩精神,突然耳朵微動,睜開了眼,半晌後門口才有動靜。
「回來了,」費盛倏地跳下階,「骨津回來了!」
檐下的燈籠滅了一隻,蕭馳野聽見動靜,待片刻後,帘子輕挑。
「二爺,」一路露宿風餐的骨津單膝跪在外間,「我回來晚了!在半道上就聽說端州城讓騎兵給圍了,趕馬道都沒來得及!」
蕭馳野猛地起身,從裡間出來,檐下幾個人靜氣凝神地聽著。骨津面上的雨水沒擦乾淨,他迎著蕭馳野的目光,不敢猶豫,說:「二爺,大師……確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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