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撞在獵隼中,受到群攻,它放聲嘶嚦。火浪隨著坍塌的帳篷迸濺到旗幟上,虹鷹旗霎時間就燃燒起來。
狼戾刀翻砍而下,抵著彎刀,在交錯中發出刺痛耳朵的摩擦聲。刀鋒錯過,火星閃爍。
阿木爾手臂微沉,說:「你的臂力,比你父親的更強。」
蕭馳野借著高度,拖動狼戾刀,氣勢驚人,把阿木爾的彎刀掄砸向下。阿木爾挨著砸,只是幾下而已,虎口已經被震出撕裂般的疼痛。他在蕭馳野的強攻下退後半步,蕭馳野的年輕就是最大的優勢。
阿木爾老了,當蕭方旭病隱時,他也退回了大漠。在時隔多年以後重新上陣,即便外貌上沒有老態,可是身體也無法再與正值鼎盛狀態的蕭馳野相媲美。
「你來到這裡,」阿木爾架起彎刀,「要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嗎?」
突襲的鐵騎忽然四散,扯開的金帳內竟然有架床子駑。等待多時的悍蛇部戰士青筋暴起,在機括的「咔嗒」聲里轉動方向,重箭當即飛擲而出,射向鐵騎。
應聲倒塌的帳篷里沒動靜,骨津在滾地翻身時反應迅速,說:「帳篷是空的!」
悍蛇部的馬廄早就被蕭馳野突襲掉了,但是夜沙中霍然翻出埋伏的戰士,片刻間口哨聲四起。
馬蹄聲。
骨津伏地貼耳,立即傳報導:「他們還有馬!」
悍蛇部的駐地地勢開闊,邊境沒有設置任何防禦工事,甚至不如漠三川門口的蒙駝部。但是在哈森戰死、重兵壓境的情形下依然沒有受到其餘十一部的襲擊,是因為沒有部族敢來。阿木爾在咸德年間,橫掃了中博軍備庫。哈森的輜重來自於父親的資助,作為大漠最擅長變革的男人,阿木爾在很多時候膽量超群。悍蛇部蟄居在大漠深處,他們有蛇一般的毒牙。
離北鐵騎已經散開,晨陽在勒馬時正準備下令,豈料側旁猛然撞出矮種馬,那戰車似的衝力不給晨陽使力的機會,直接把晨陽撞翻下馬。
□□著半身的四腳蛇眼神兇悍,用邊沙話說:「以牙還牙。」
晨陽落地後翻滾幾圈,四腳蛇的鐵錘就砸在他頭盔側旁,即便沒有中招,那擦過時帶起的震盪仍然讓晨陽感覺暈眩。
蕭馳野的側後方有四腳蛇在夾擊,他高舉的戰刀遽然變道,經過肘腋,捅穿了四腳蛇的胸腔。那血水爆濺,噴灑在蕭馳野的肩臂,順著鐵甲流淌到馬鞍上。
側面的彎刀揮下,蕭馳野偏頭避閃,小辮兒蹭過對方的刀刃。他無法立刻拔出狼戾刀,選擇左臂屈肘,猛擊在對方的面上。四腳蛇沒有料到蕭馳野的力氣如此恐怖,整個門面都要裂開似的,鼻樑骨當即斷掉了。
蕭馳野正面的刀鋒已經逼近,狼戾刀貼著鐵甲,及時抽出,「砰」地格擋住了彎刀。
浪淘雪襟驟然前奔,狼戾刀扛著對方的力道,在前進時帶翻對方的身體。蕭馳野沒有喘息的機會,因為浪淘雪襟在前奔的那一刻,金帳里床子駑就跟著他轉動,在他帶翻的人的同一時刻,重箭削風,直衝而來!
床子駑是攻城器械,其重量和殺傷力可以以一敵十,在早年的攻防戰里為大周贏得了無數勝利。沈澤川在守端州時也選擇用它來做防守器械,足見其厲害——關鍵是,它光是拉開就需要數人齊心協力,鐵頭重箭衝出去的力道絕非單人能夠抵抗的,就算是蕭馳野,在千里界線上遇見它都無法獨力扛下來,更不要說這麼近的距離。
骨津幾乎是同時撐地飛奔而起,他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在奔跑里扯啞了聲音:「二爺!」
蕭方旭沒了,戰場是最不講道理的地方,對於離北而言,今夜就是死傷盡半,都不能留下蕭馳野!
晨陽離得近,在挺身而起時再度遇見了鐵錘,這次他橫刀格擋,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扛著四腳蛇的鐵錘抬了起來。晨陽雙臂雙腿都在顫抖,他喉間爆出沉喝,咬牙說:「攔——箭!」
疾風隨著重箭已經到了蕭馳野的不遠處,他鬆開韁繩,□□的浪淘雪襟嘶鳴著跪倒前膝。蕭馳野頓時前滾下馬,重箭可怖的力道「呼」地衝過去,砸進了人群。
狂奔在沙地里的悍蛇部戰士們翻身上馬,提著彎刀,從四面八方涌聚而來。
蕭馳野粗喘著,汗浸濕了雙鬢。
「蒙駝部的巴雅爾是大漠中最不守信用的雜種,」阿木爾刮掉彎刀上的血珠,用拇指磨蹭著胡茬,「你竟然相信他們,這是蕭方旭不會犯的錯。」
蕭馳野搖晃著站起身,右臂的臂縛在適才的重箭突襲中被撞得凹陷,但是它沒有裂。蕭馳野把狼戾刀插在腳邊,抬手解掉臂縛,繫到了腰側。
月芒被火光攪糊了,阿木爾看到蕭馳野的影子延伸到自己身前,背後是無盡寂寞的大漠。
「不要再叫我父親的名字。」蕭馳野深藏的憤怒與不甘都被這句話點燃了,憎恨爆開在他的胸腔,連帶著背部的傷口都在灼燒。
蕭方旭不會犯這樣的錯。
蕭方旭不會犯很多錯。
可是哈森把蕭方旭留在了暴雪中,蕭馳野每聽阿木爾說一句,就會想起積雪裡蕭方旭的身軀。
「蕭方旭,蕭方旭——」蕭馳野眼眸通紅,沙啞地說,「你們把我父親的頭顱帶走,把狼王的尊嚴踩在腳下。」
蕭馳野拔出狼戾刀。
「還給我,」他微微猙獰著面容,在猛力劈砍里錯步推進,朝著阿木爾失聲喊道,「還給我!」
猛疾墜而下,像是不堪圍攻。蕭馳野的暴喝震盪在夜空,猛在靠近地面時忽然振翅,接著飛旋而起。它背後窮追不捨的獵隼還在繼續下降,骨津錯身屈指,朝著天穹吹響口哨。下一刻,無數鷹翼齊振,在騰空時群撲向獵隼。
空戰最早是離北鷹的天下!
猛斂翅在獵隼群中橫衝直撞,它記仇,從其中找到追自己最凶的那隻獵隼,在旋飛間把對方撕的粉碎才肯罷休。
鐵騎和騎兵交匯在帳篷的空隙間,巴音奔逃著,跪倒在金帳前,對老智者說:「老師,我扶您離開!」
老智者還維持著垂頭合掌的姿勢,他蒼老的身軀像枯樹一般,蒼白的發靜靜垂落在兩側。
巴音心中一涼,探手到老智者的鼻下,面色頓時煞白。他憋不住哽咽,當即大哭:「老師!」
夜幕間的廝殺伴隨著血涌,悍蛇部的帳篷塌毀盡半,阿木爾留在外圈的埋伏沒能從離北鐵騎身上討到甜頭,四腳蛇的鐵錘在嶄新的長刀面前難以發揮全力。
蕭馳野成長速度太快了,這是連阿木爾都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獨守在漠三川的蒙駝部確實是不講信用的雜種,他們沒有告訴蕭馳野阿木爾還擁有馬匹和輜重的事實,也沒有如約前來支援,但同樣,巴雅爾更沒有來替阿木爾打仗的意思,他就像握著刀等待最後時刻的漁翁,既害怕阿木爾留有後手,又想要跟隨這場決鬥里絕對的勝者。
星垂天際,大漠盡頭突然奔出匹馬,朵兒蘭的裙擺飛揚在巨大的落月里,她帶著那批有熊部戰士奔馳而來。
巴音狼狽地抹著淚水,道:「朵兒蘭,傻女孩!」
朵兒蘭在勒馬時烏髮飛舞,她漂亮的綠眸倒映著火光,說:「我嫁給了哈森,我屬於哈森的部族,哈森也屬於我的部族。父親!你說得對,強部擁有俄蘇和日,哈森就是我的俄蘇和日。」
她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我們只有戰死的英雄,沒有避退的孬種!巴雅爾,你聽著,」朵兒蘭面朝大漠,高聲說,「你臣服強者,朵兒蘭不怪你!但是大漠有大漠的強者,蒙駝部幾十年前也曾擁有過俄蘇和日的榮耀,你跪在蕭馳野的鐵騎前,殺掉的是蒙駝部的尊嚴!」
月下的廝殺中混雜著女子的厲斥,讓按兵不動的巴雅爾自愧不如,羞愧難當。
「我聽說你的女兒烏雅敢用匕首行刺蕭馳野,」朵兒蘭面容肅然,「我佩服她,哈森也佩服她!將來我的兒子誕生,我要讓他認烏雅做姨姆,這是大漠人的脊樑!」她說著,又極其粗魯地朝側旁啐了口唾沫,「但我會讓我的兒子牢記蒙駝部是個軟骨頭,首領巴雅爾是個孬種!」
朵兒蘭胸口起伏,她抽響馬鞭,率領有熊部的戰士直衝向前。離北鐵騎數量可怖,可是朵兒蘭眼中沒有懼怕,她是大漠裡最耀眼的明珠,即便沒有戰士強壯的身軀,也願意沖向這樣不可戰勝的鐵壁。
哈森在最後一刻沒有向蕭馳野跪下,朵兒蘭了解他。他們即便戰死,也要站著死。
「傻女孩,」阿木爾放聲大笑,繼而正色肅穆地說,「你說錯了,胡鹿部的俄蘇和日不是哈森,是朵兒蘭啊!」
悍蛇部原本低迷的士氣暴漲,巴雅爾還在猶豫,身旁的烏雅卻跑出幾步,指著前方,對蒙駝部的戰士說:「漠三川的大門由我們把守,留下蕭馳野,離北鐵騎不攻自破!你們要向他下跪,往後二十年都站不起來!」
蕭馳野跟阿木爾在交手中踹翻了火把,鐵甲沾滿了鮮血和黃沙,火海間衝進的有熊部戰士拔刀奮戰,因為蕭馳野在邊郡殺掉了他們的首領的達蘭台。在蒙駝部也拔出刀的那一刻,蕭馳野陷入了真正的重圍。
***
伏案小睡的沈澤川驚醒了,他挪下壓麻的手臂。堂內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偏廳里還有先生們的議論聲,這裡卻顯得異常安靜。
沈澤川扶著門框,外邊的寒風吹得他後心倍感冰涼。費盛聽著動靜,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主子,要受寒了!」
「大漠,」沈澤川右耳的翠玉微晃,他掩住唇,忍住咳嗽,問,「沒有來信嗎?」
***
骨津上馬,晨陽率軍集合。他們以蕭馳野為中心,不斷收攏。離北鐵騎的鎧甲損耗嚴重,只有蕭馳野沒戴頭盔。
「你為了突襲,沒有帶著大軍。」阿木爾把被蕭馳野砍出豁口的彎刀收回腰側,「年輕總是易衝動。」
四方的機括「咔嗒」聲密集,阿木爾為了今夜,也孤注一擲了。
月被濃雲遮擋,沙地間都是大漠的戰士。朵兒蘭號召的有熊部戰士是有熊部剩餘所有的力量,他們借著朵兒蘭的光,在悍蛇部得到一段時間的修養,如今已從幾個月前被蕭馳野擊潰的重傷里恢復。
「你是個天才,」阿木爾欣賞地說,「離北的天才。」
床子駑繃直,重箭齊齊對準蕭馳野。
阿木爾額間的石珠鬆開了,他摘下來,略顯寂寞。他眺望向鴻雁山的方向,說:「但你殺了我的兒子。」
茶石河對於大周人而言,是條風景里的玉帶,可對於大漠人而言,它是條遙遠的母河。曾經,他們和大周共享著鴻雁山,離北鐵騎的崛起導致他們不斷退後,回到大漠只能為了口糧自相殘殺。
阿木爾這一生,都想要把十二部帶到茶石河以西。
掠奪,掠奪。
離北人枕著山河,大漠人睡在黃沙。他們用刀劍相識,接連三代的英雄豪傑都相遇在茶石河畔。春來秋去,無人倖免。
「戰爭總要結束,」阿木爾把繫著石珠的額帶掛在刀柄上,「我會把你的頭顱,送還給你的哥哥。」
猛旋飛落下,離北的鷹很安靜。蕭馳野抬起左臂,架住猛,說:「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沙地飛起沙礫,在簌簌聲中,蒙駝部前奔的隊伍看到了長柄短刃的刀。
巴雅爾追悔莫及,跳腳道:「陸廣白、還有陸廣白!」
曾經深入大漠的陸廣白跟胡鹿部一樣熟悉沙道,蕭馳野留下大軍不是為了突襲,而是為了引蛇出洞。
阿木爾不肯隨意迎戰,只有蕭馳野的貿然突襲能讓他看到曙光。如果朵兒蘭帶著有熊部走了,今夜以後,蕭馳野還要繼續深入,但朵兒蘭回來了,她為蕭馳野完成了一網打盡的部署。
「阿木爾,」蕭馳野重新握緊刀柄,「戰爭總要結束。」
黃沙滾滾,陸廣白在奔至有熊部戰士面前時猛地後撤,身後的離北鐵騎衝撞上去。他在跟離北鐵騎錯身時補住四腳蛇的空缺,揮動的長刀悍然架住了四腳蛇的鐵錘。
重力碰撞,陸廣白的軍靴在沙地里頓時向後滑。他單臂撐身,攥了把黃沙,笑道:「好大的力氣。」
四腳蛇打開雙臂,有攔住邊郡守備軍的架勢。
陸廣白的長刀驟然經過頭頂,在翻動間「噼啪」地打在四腳蛇的鐵錘上。四腳蛇只與離北鐵騎交過手,還沒有遇見過這樣詭異的兵器,那長刀長的是刀柄,他掄錘夠不到陸廣白的身體,格擋又跟不上陸廣白速度,只能在這密集的攻勢里連連後退。
鐵騎已經突破外部防線,從側方與蕭馳野匯合。蕭馳野沒有再上馬,而是沖入其中跟邊沙戰士步戰。離北鐵騎這次猶如黑潮,以絕對碾壓的數量橫蓋過來。
阿木爾殺了幾個人,在鐵甲翻滾里再次和蕭馳野相遇。蕭馳野帶起的勁風從上往下,劈開了阿木爾的前襟。狼戾刀卡在彎刀的豁口裡,蕭馳野猛地逼近兩步,壓著阿木爾後退。
阿木爾使力上挑,掀翻狼戾刀的壓制。但是狼戾刀回擊迅猛,長途都沒能消耗掉蕭馳野的精力,他在這個剎那間異常專注,專注到根本不在乎身上的傷,那雙眼睛冷靜得可怕。
彎刀在撞擊里被彈開,然而它沒有脫手,阿木爾抄回彎刀,翻身踹在蕭馳野的腰腹,蕭馳野卻沒有如期回退。他頂著力,靠刀柄狠狠撞在阿木爾的側頰。
阿木爾沒有翻倒在地,他口中瀰漫起血腥味,牙齒都被蕭馳野擊得酸痛。
蕭馳野的打法雜糅百家,但是始終沒有脫離本宗,他像蕭方旭一樣蠻橫霸道,真的打起來十有**要死人。
這是年輕的狼王啊。
阿木爾的左眼已經有些昏花,他看見月亮在燃燒,悍蛇部的悲鳴穿透蒼茫無垠的夜。那些曾經屬於他的星星盡數隕落,窮途末路的豪雄要承認自己早已年邁。
哈森。
阿木爾驕傲的雄鷹。
阿木爾仿佛看到了兒子離去時的背影,也是這樣的月夜,哈森揮揮手臂,靦腆的紅髮就被夜色掩蓋了。
蕭馳野每掄一次刀,阿木爾的彎刀就會發出吃痛的聲音。蕭馳野的銳氣不加遮掩,每一下都砸在彎刀最鋒利的地方。
這場戰鬥不再是勢均力敵,而是離北鐵騎單方面的碾壓。
朵兒蘭的馬被突倒在地,她跌在地上,看著匕首脫手,遺失在鐵蹄間。她的面頰上都是濺到的血,在擦抹間,失聲嗚咽。
巴音帶著自己的短刀,沖入亂陣,對朵兒蘭喊道:「我的馬給你,朵兒蘭,跑啊!」
朵兒蘭捂著肚子,搖頭說:「你走吧!」
巴音喘息不定,忽然握住朵兒蘭的手臂,真誠地說:「小鷹要活下來,」他忍不住哭,喉間哽咽,「赤緹湖的傻女孩,跑——」
血光乍現,巴音的話沒有說完,就栽倒在血泊中。朵兒蘭怔怔地睜大眼,說:「不……」
晨陽抬起頭盔,冷漠地看著朵兒蘭,用邊沙話說:「阿赤在端州殺掉了我們的左翼,是這個人出謀劃策,一債還一債。」
巴音還握著朵兒蘭的手臂,朵兒蘭彎腰撈著年輕人的身軀,聲音顫抖,已然變了調,她脆弱地細聲呼喊:「住手……」
阿赤在端州附近不僅殺掉了當時離北鐵騎的左翼,還奪走了左翼隊伍里所有鐵騎的頭顱。他們在茶石河畔露營,踢著這些頭顱,用鐵騎的頭盔撒尿,晨陽忘不了這份恥辱。
火在燒,月亮卻是冷的。
嘶吼,馬鳴,鷹嚦。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鐵蹄踏過帳篷,大火以後是無邊灰燼。在大漠裡強悍了三十年的悍蛇部就在這一夜裡變作了泥,承載著離北沸騰已久的怒火。
金帳前的火堆倒在一起,阿木爾在狼戾刀前迸斷了石珠額鏈,那象徵強部叱吒風雲的虹鷹旗在焚燒里終於倒下,蕭馳野的身形擋住了一切。
蕭馳野用強襲迫使阿木爾失去了所有退路,他在烈火中高喊著:「阿木爾!」
阿木爾吃力地接刀,被蕭馳野逼近,汗水淌濕了他的雙眼。
蕭馳野越戰越勇,他的狷狂來自於草原,只有鴻雁山的大地才能孕育出這樣的男兒。他高漲的戰意摻雜著汗水,眼睛和刀光一樣雪亮,裡邊裝著烈陽。
阿木爾疲於鏖戰,彎刀已經遲鈍了,終於在蕭馳野又一次發起猛攻的時候脫手了彎刀。
月亮變得很薄,夜色轉淡,天就快要亮了。
阿木爾的石珠滾落在腳邊,腳下的黃沙被血水浸泡。他仰起頭,蒼穹間的獵隼所剩無幾。
「天神眷顧雄鷹,」阿木爾驟然高舉起右臂,朝著大漠的殘餘發出最後一聲咆哮,「我阿木爾統治六部二十年,到達過大周內部,對得起虹鷹旗,我們夢寐以求的茶石河——」
狼戾刀劈頭砸下,阿木爾硬是用附帶臂縛的手臂扛住了。
「——我們夢寐以求的茶石河,」阿木爾在空隙里,對蕭馳野豪放地大笑,堅定地說,「蕭馳野,二十年後,大漠的雄鷹還會再次飛越鴻雁山。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們,但你殺不盡大漠的鷹!二十年、四十年,」臂縛在刀刃發出崩裂的聲音,阿木爾沉聲說,「大漠終有一日會迎來真正的大君!」
蕭馳野在施壓中同樣爆發咆哮:「二十年、四十年,離北的狼永駐防線,來啊,」他赤紅著雙眼,森然地說,「這一次,下一次,我在茶石河畔等著你們,十二部永遠跨不過茶石河!」
阿木爾的臂縛徹底斷開,緊接著刀鋒勢如破竹,從正面結束了他的嘶吼。
朵兒蘭的嗚咽戛然而止,隨即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爬起來,踩到裙擺跌在地上,又爬起來,攥著那把匕首沖向蕭馳野。
疾風掃過飛沙,刀鋒驟然直指在朵兒蘭的眉心。
朵兒蘭的發散落滿身,她停在刀鋒前,眼中的淚珠流淌不止,渾身顫抖,終於咬牙憎惡道:「殺了我!蕭馳野,殺了我!」
狼戾刀的血珠滴答在朵兒蘭的眉心,混雜在她的眼淚里,模糊了這張臉。
天盡頭的晨曦刺破黑暗,黎明的薄光鋪滿荒蕪的沙地。蕭馳野的鎧甲泛出細微的芒,他微微抬起下巴,汗水下淌。他對朵兒蘭說:「離北鐵騎,不殺女人。」
朵兒蘭齒間發抖,那是恨意,她站在這裡,連戰死的尊嚴都被蕭馳野剝奪了!
「騎上你的馬,滾出這片沙地,往後漠三川以西盡歸離北所屬,沒有我的命令,十二部膽敢逾越一步,」蕭馳野的刀鋒下移,重重地釘在朵兒蘭腳前,像是在這裡劃出條不可逾越的天塹,「嚴霜就屠盡十二部全族。」
離北的狼旗招展在蒼穹,蕭馳野的側臉冷峻,這是狼王僅剩的仁慈。他的戰刀殺掉了邊沙的豪雄,他的鐵騎就像嚴霜一般過境無聲,他的背後屹立著萬古不變的鴻雁山。
阿木爾曾經屠遍了六州,那不是強大,屠殺才是種懦弱,真正的強者敢於面朝歲月的侵襲。從此以後離北不再獨行,蕭馳野擁有世間最強的後盾,他就是世間最銳不可當的刀鋒。
朵兒蘭滑跪在地,放聲大哭。
蕭馳野收刀歸鞘,不再看朵兒蘭一眼。他轉身上馬,面對無數離北鐵騎。
不知道是誰輕輕地說了聲:「贏了……」
蕭馳野背朝日出,在光芒萬丈的那一刻,像是十四歲初戰告捷的那天,雖然滿身灰塵,可是眼神桀驁。他抽響馬鞭,在烈風吹拂中朗聲大笑:「大捷!」
離北狼王!
陸廣白心潮澎湃,看著蕭馳野策馬,那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像極了當年咸德四將出境的時刻。
戰將忠於土地,永宜四將退隱,咸德四將消磨,亂臣賊子的時代就要結束,新的悍將必將緊隨蕭馳野的步伐誕生於山河。
「欸,」陸廣白抱著刀柄,追著蕭馳野跑了幾步,喊道:「我們沒馬啊!」
離北鐵騎馳騁在大漠,男兒們爆發的大笑迴蕩雲霄。他們從來時的黑雲,變作歸途的春雷。猛旋轉翱翔,衝破了那層白雲。
家就在前方。
***
捷報兩個月後才到達闃都,當時正值雪天,暖堂里的沈澤川倏地站起來,兩側的先生們也跟著站起來。
「贏了噻!」余小再一高興,就拍腿,「我就曉得,二爺出馬,所向披靡,沒得問題!」
高仲雄喜形於色,連忙說:「我,我寫捷報!此戰要彪炳青史啊!」
姚溫玉因為嚴寒的天氣,近日甚少露面,沈澤川急召既然進都,既然還在路上。姚溫玉壓著咳嗽,聽到「青史」兩字,便與身側的孔嶺對視一眼。
孔嶺微微頷首,說:「如今闃都無主,要迎二爺,還得早做準備。」
先生們都高興,唯獨沈澤川側過了身,低聲問:「策安好?」
費盛早打聽了消息,也低聲回稟:「主子放心,二爺無恙!」
沈澤川略微放心,暖堂里有周桂夫人送來的盆栽,正值青茂,沈澤川注視片刻,竟有了剪下一枝來藏在懷中的衝動。
先生們散時已是戌時,門帘起起落落,姚溫玉卻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撥著茶沫,他沉思時的面容病態明顯。元琢回了闃都,既不見故人,也不歸姚氏舊宅。
沈澤川看著案務,說:「你今早說,想去見薛修卓?」
暖堂內外都很安靜,靜到只聞雪落聲。姚溫玉凝視著盞中起伏的茶沫,答道:「都是臨終人,該見見。」
沈澤川轉過目光,任憑他自持沉穩,也要因為這句話動容。
姚溫玉沒有喝茶,他望向透著燈籠昏光的窗戶,雪飄落的影子一片一片。
「過年了,」姚溫玉微微笑起來,「府君,新年順遂啊。」
***
刑部的牢獄裡關著薛修卓,他束起起的髮髻規整,即使沒有那層官袍,也仍然維持著往日的鎮定。
姚溫玉的四輪車到時,薛修卓擱下吃飯的筷子,隔著門,不覺得意外。他說:「元月天寒,沈澤川派人打掃街道了嗎?」
姚溫玉轉動四輪車,肩頭沒有覆雪,道:「禁軍自有安排。」
薛修卓扶著雙膝,平視著姚溫玉。他們都曾活在對方的陰影里,前半生,薛修卓是那把無名的刃;後半世,姚溫玉是那塊跌碎的玉。
薛修卓說:「開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師的冢位置不好,你看著給修一修吧。」
「你常居闃都,」姚溫玉道,「沒去看看嗎?」
薛修卓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後的飛雪中,他如實說:「不敢去。」
牢房內寂靜。
姚溫玉垂下眼眸,似是微曬。他把攥在掌心裡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裡,無聲地推向薛修卓。
薛修卓注視著那枚棋子,在漫長的沉默里,似乎聽見了菩提山的雨聲。
「許多年前,」薛修卓聲音平靜,「老師不以世家嫡庶成見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讀到了齊惠連的策論,知道世間廣闊,有種人叫作『朝臣』,他們疾走奔跑在大周各地,成為大周必不可少的頂樑柱。永宜年齊惠連幽禁,老師數次徘徊在能看見昭罪寺的望樓上,我問他看什麼,他說看這世間最後一個『臣』。我那時心覺奇怪,因為齊惠連是臣,老師也是。等到咸德年,我們為搜集花思謙的罪證死了很多人,做官的,當吏的,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這些事薛修卓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經變成了鐵石心腸,不會再在深夜失聲痛哭。他那樣敬重海良宜,但是現實太殘酷了。
「這些人沒冢,沒墳,都死在軋斗里,被世家揮一揮衣袖,就抹得乾乾淨淨。」薛修卓眼眸中沒有感情,「咸德年那場獵場進諫,是無數你沒聽過名字的人的希望,我們扳倒了花思謙,可是老師沒有繼續。」
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舊堅不可摧。李建恆登基,薛修卓也曾想要輔佐他,但李建恆根本擔不起重任。
海良宜到底在堅持什麼?
薛修卓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隨海良宜,這條路他看不到光芒。
「直到今天,」薛修卓抬起眼眸,「我也不認可老師的道路,沒有人能在這場局裡說服我,元琢,你也沒有。」
姚溫玉轉過四輪車,向牢房外去。
薛修卓看著姚溫玉的背影,說:「天生我薛修卓,命拿去,名隨意。你我之間誰贏了?只是我敗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時,敗給沈澤川,錯的是時機,不是命。」
姚溫玉的四輪車停下,他沒有回頭,僅僅側了些臉,在陰影里一字一頓地說:「時也,命也,運也。」
牢門「哐當」地關上,把他們徹底隔在明暗兩面。
姚溫玉沿著狹窄的通道推動四輪車,在臨近大門時猛地嗆咳起來。門口的燈光晦暗,姚溫玉扶著把手,在喘息里逐漸看不清前方。
「先生……」
側旁的獄卒驚呼起來。
時也,命也,運也,非吾所能也。1
姚溫玉的手指在空中悵然地虛握了一把,朝著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姚溫玉醒時,屋內點著盞幽燈。
沈澤川守在側旁,輕聲說:「既然和松月就要來了,你跟我說說話,等他們一等。」
姚溫玉望著垂簾,也輕聲答道:「我讓松月到菩提山,種棵菩提樹等著我。」
沈澤川垂著眼眸,酸澀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淚就要落下來。
「冬日真長啊,」姚溫玉惆悵地說:「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開。」
「你等一等,」沈澤川頹然地說,剎那間就沙啞了聲音,「元琢。」
姚溫玉沒回答,又咳了起來,這次血浸著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靜了片刻,道:「厥西的黃冊推行多年,□□山是個好官,蘭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帥敢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啟東五郡盡可歸順。費盛雖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溫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與他……蘭舟,新皇不能沒有謀臣,我走了,憑成峰的通透才學……可輔佐你坐穩江山……」
姚溫玉汗浸滿身,像是發作了,連面色都在發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澤川的衣袖。
「這天下……」姚溫玉幾欲起身,在殘喘中,雙目微紅,「要你來坐!洵兒年、年幼……還不到時候……」
沈澤川反握住姚溫玉,在燭光里,緩聲說:「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你是梟主,天下梟主。」姚溫玉堅定地說,「來日江山可讓,但此刻,唯獨你沈蘭舟能坐!舊案昭雪……沈衛重判……」他喘著息,喉嚨破了,那清琅如玉的聲音變得啞澀,言辭間還在倉促咳血,「蘭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澤川淚已先涌,他嘴唇翕動,一字都說不出來。
「待策安歸、歸……」姚溫玉手指攥緊,「你再無憂患……我於半年前撰寫文卷,各境衙門盡數囊括其中,對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見……你拿去……從此……」
姚溫玉借著沈澤川攙扶的力道,猛地嘔出血來。那塊塊紅跡浸在他的袖袍上,他連血也不再擦拭,勉強牽動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給你了。」
海良宜卸下的那個擔,姚溫玉扛起來了。他沒有遵從於別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踐行者。不論這世間要如何評價他,他都是騎驢而來的那個謫仙。
姚元琢一輩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溫玉要完成師願,他也做到了。他赤條條地來到世間,碎了也無妨,除了喬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點遇見……」
姚溫玉望向窗,那裡掛著至今沒有丟掉的重彩,他疲憊地笑,挪動戴著紅線的手。
「……啊。」
喬天涯策馬奔馳在大雪裡,他背著琴,衝破圍欄,在禁軍的噓聲里滾下馬背。費盛來扶他,他推開費盛,從雪中爬起身,目光穿過長長的廊,看見盡頭的燈滅掉了。
喬天涯走幾步,又被台階絆倒,他跌在這裡,忽然間肩臂抖動,仰頭看著大雪,在大笑中淚流滿面。
「……狗老天!捉弄我……作踐我……」喬天涯哭聲難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這樣對他。
喬天涯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費盛邁步相攔,急聲道:「喬——」
但是為時已晚,喬天涯陡然抬高琴,朝著台階砸了下去。那被他愛惜了一輩子的琴,發出「嗡」的斷弦聲,接著琴身迸裂,斷成兩半跌在雪間。
風雪遮蔽了喬天涯的雙眼,他落拓的發飛在空中,隨著琴斷,心也死了。
「這世間既沒有姚元琢,」喬天涯緩緩閉眼,像是嘲諷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喬松月。」
費盛追著喬天涯,在大雪裡問:「你去哪裡?」
喬天涯不作答,他在轉身時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劍,朝著來路踉蹌而行。
馬車停下來,既然鑽出車簾,小跑著追上喬天涯。他拍一拍手,稚聲唱道:「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施主,前路無風霜,唯你明鏡照。我佛彈指間,往事灰煙了。」
喬天涯如若不聞,既然跟著他,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飄飄,共同消失在大雪間。
天蒼蒼琉璃境,不染塵埃。
***
沈澤川獨守著雪檐,從天黑,坐到了天明。他聽見檐角雪落的聲音,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最終回到了闃都,從這裡望著天空,往事歷歷在目。
「你知道那年,」沈澤川擁著氅衣,慢慢地說,「我為什麼要答應策安,戴上耳墜嗎?」
費盛立在很遠的後方,說:「因為主子與二爺感情甚睦。」
沈澤川抬手摺掉了擋住自己的梅花,說:「……因為我知道有人會離開,消失在大雪裡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除了策安。」
蕭馳野給蘭舟戴上耳墜,明示著霸道,暗藏著疼愛。他每次捧起蘭舟的臉,目光永遠都那麼熾熱,這是愛無可退,欲無可藏。
沈澤川戴上策安給的耳墜,同樣是宣告著占有,他在痛與狠中還存有溫柔。這是他的柔軟,他只給蕭策安。
費盛不敢走得太近,元琢和松月接連離開後,沈澤川就難見霽色。沈澤川已經站在了世間的巔峰,即便還沒有戴冠,也與還在中博時不同了。這份不同不是沈澤川變了,也不是費盛變了,而是地方變了,仿佛在這屹立數百年的王都里,台階都具有威懾力。
費盛挖空心思哄道:「主子,王妃和世子已經上路了,再過幾日就能入都。」
沈澤川「嗯」聲,費盛默然而立。
不知過了多久,沈澤川把折下來的梅花揉掉了,那脆弱的嬌瓣汁水沾濕他的指腹,他在垂眸時拿帕子。雪地里忽然發出「吱吱」的聲音,沈澤川沒開口,頭頂驟然被氅衣罩住。
沈澤川一怔,繼而被抱了起來。氅衣露出空隙,他的後腦勺被摁住,接著就被吻了個正著。
碎雪落在沈澤川的鼻尖,唇齒間卻是熱的。
蕭馳野扯開氅衣,哈哈笑道:「我從——」
沈澤川拽緊蕭馳野的毛領,偏頭俯首,幾乎是撞在他唇上。蕭馳野風塵僕僕,隨即收緊手臂,把蘭舟箍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了。
沈澤川微微離開些許,低聲說:「我在——」
蕭馳野蓋著蘭舟的後腦勺,再次吻了上來。分別數月的相思都在其中,他在片刻的偽裝後就原形畢露,吻得蘭舟舌尖發麻。
蕭馳野腿長力大,這麼抱著沈澤川毫不吃力。沈澤川的頭都頂到梅枝里了,那枝丫間的雪可勁兒地掉,全跌兩個人的脖頸里了,凍得兩個人齊哆嗦。
「闃都怪冷的啊。」蕭馳野感慨道。
「你怪熱啊。」沈澤川說道。
蕭馳野脖子裡的雪沿著脊背往下滑,冰得他想抽氣,又因為捨不得面前的人不肯撒手,只能帶著沈澤川跳了幾下。
這一跳沈澤川真的頂到梅枝間去了,一時間雪塊、碎花全落下來,沾了兩個人滿頭滿肩。
「蕭二!」沈澤川胡亂摁在蕭馳野的臉上。
蕭馳野的眼睛被擋了個正著,往後退幾步,直接倒在厚厚的積雪間。雪灰撲了沈澤川滿臉,蕭馳野胸口起伏,夾著蘭舟的臉頰,伸頸又是一口。
「大哥要我在大境住幾天,我半夜掀被子跑了,」蕭馳野露出牙齒顯得異常銳氣,「他過幾天得進都來揍我。」
「從東北糧馬道走的?」沈澤川突然扣住蕭馳野的手腕,迫近了問,「路上沒見著大嫂跟洵兒?」
「見著了,」蕭馳野眉間微挑,「但是我的馬快,當場就超過他們了。」
還在路上顛簸的蕭洵趴在車窗邊,陸廣白問:「看什麼呢?」
蕭洵面無表情地指著前路,說:「二叔說他撒個尿就回來。」
前方列成一排的近衛整齊地發出「噗」聲。
陸廣白拍拍蕭洵的頭,道:「你二叔是個混球,混球的話不能信。」
裡邊正拍臉敷粉的陸亦梔「唰」地拉開車簾,氣勢威武地指著前方,命令道:「沖,快衝,就算追不上這臭小子,也要趕得上他吃晚飯!」
蕭馳野跑得快,在闃都里還是挨了頓大哥的打,倒是紀綱有點心疼,攆著他跑掉了。
***
幾日後沈澤川整理案卷,蘸墨的筆在空白的紙上敘寫。燈罩籠光,他在萬籟俱寂里,回顧前塵,終於理清了大周永宜年後所有事情。
「永宜年,太傅三入仕途,輔佐太子推行黃冊。」蕭馳野從後握住沈澤川的手,跟他一起寫下去。
齊惠連在與世家的博弈中,因為喬康海的叛變而敗北。紀雷和沈衛受花氏指使,在昭罪寺中逼死太子,自此,齊惠連裝瘋幽禁於昭罪寺,東宮血脈徹底斷絕。
隨後,沈衛疑心太后對自己要卸磨殺驢,在連日輾轉反側以後,沈衛花費重金賄賂潘如貴,得到外放中博的機會。同年,邵成碧為救喬氏老小,借用職責之便,盜取中博軍形圖贈於沈衛,然而沈衛言而無信,致使喬康海抄斬,邵氏落沒。邵成碧受陳珍所保,邵老太君送出邵風泉,從此邵成碧隱姓埋名於闃都,等待時機。
沈衛到達中博,為保性命,在替世家聯絡阿木爾的同時,順勢把中博六州軍形圖轉贈於阿木爾,並且在爭奪格達勒的過程里,為阿木爾殺掉了妻子白茶。
咸德三年,厥西旱災,布政使□□山欠下幾十萬兩巨款,冒著殺頭之罪開倉放糧。同年,內閣次輔海良宜聯合戶部都給事中薛修卓及各地實幹派問責花思謙,花思謙向世家要錢未果,遂與魏懷古鋌而走險,由沈衛避戰為契機,打開中博茶石河防線,放邊沙騎兵入境。
蕭馳野寫到此處,眉間微皺,在蘸墨時說:「沈衛避戰實為世家的替死鬼,在那時投靠阿木爾再好不過,他**這件事,我到今日都想不明白。」
「我原本也不明白,」沈澤川側過頭看蕭馳野,「前幾日成峰重理沈氏族譜,才找到原因,一個最明顯的原因。」
蕭馳野看著沈澤川。
沈澤川吐出三個字:「沈舟濟。」
蕭馳野霎時間明白了,他道:「……果真是明顯。」
沈衛當時為了避戰,和世子沈舟濟勒死了敦州指揮使澹臺龍,再回闃都也是戴罪之身,他是想投靠阿木爾,可是阿木爾的騎兵把沈舟濟拴在馬後,活活拖死在了官道上。
沈衛是兩方共同拋掉的棄子,既無前途,也無退路。
「然後咸德四年,」蕭馳野用下巴壓著沈澤川的發心,「我們蘭舟入都了。」
剎那間前塵滾滾,恍如昨日。
沈澤川孤身進都,同時戰功顯赫的蕭既明被迫交出蕭馳野。恨意碾壓的瘋狗和戴上鐐銬的惡犬,在闃都的陰雨里相互撕咬,血腥味橫竄在彼此的口齒間,熱得像火在燒。
闃都鑄就了沈蘭舟和蕭策安,他們是背靠背的刀盾,還是面對面的欲望。
天蒙蒙亮,蕭馳野聽見了悠遠的鐘聲,他撫著沈澤川的鬢,篤定地說:「今日起,我的蘭舟就是天下共主,天下五十六萬大軍盡歸你的麾下。明堂高殿隨意出入,我蕭策安刀掛前堂,替你鎮守八方豪雄。」
沈澤川仰起頸,蕭馳野抬起流珠冠冕,替他穩穩地戴在頭上。那降紅的袍滾著暗金邊,蕭馳野再次摸了沈澤川右耳上的紅玉珠。
堂外的孔嶺敲了三下門。
「藏鋒歸鞘。」沈澤川神情有些懶怠,指腹沿著蕭馳野的臂側上推,最終捏住蕭馳野的下巴,在拉近後,卻沒有吻上,而是悄聲說,「你這身王袍誰做的?」
蕭馳野索性耳語:「偷歡人。」
沈澤川笑起來,退後半步,和蕭馳野並肩站定在門前。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蕭馳野抬起手,輕輕地推在沈澤川腰間。
沈澤川跨出去,看蒼穹漸醒,重重屋檐間,中博離北啟東三境舊部盡數跪地,由孔嶺舉著玉璽,率先說:「吾皇——」
眾人齊聲恭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新陽頓現,屋檐間爆出的光芒穿過流珠,投映在沈澤川的面容上,沈澤川在那萬眾臣服中耀眼得不可直望。他看見日出東方,聽見風動檐鈴,在這剎那間百感交集。
***
沈澤川在玉龍台的舊址上,新起了蒼雲閣。左起文臣錄,齊惠連、海良宜、姚溫玉名率群臣,右起武將譜,蕭方旭、蕭既明、戚竹音、陸廣白、尹昌名定千秋,在那整整齊齊的畫像盡頭,是不分左右尊卑的雙雄圖。
自此天下干戈為玉帛,國號擇「靖」,由沈澤川開啟「淳聖元年」。
這一天歡宴在高殿,木訥半生的周桂醉酒殿前,在那縱興中,握筷擊酒盞,唱「天蒼蒼白鷺來,水渺渺霧靄間」,唱到一半感慨淚流,握著孔嶺的手說:「此後茨州我獨守,你在這裡,當你的白衣相輔……」說到此處,竟然不顧體面,大聲哭起來,「這一路何其艱辛,成峰,我是太高興了!」
側旁的費盛舉盞相碰,笑道:「我與大人同歸,到端州去,做我的『忠肝義膽』!」
他們哈哈大笑,又湊頭哽咽。
費盛抹著眼淚,道:「媽的,我走了,以後誰照顧主子!」
「府……」澹臺虎也抹著淚,粗聲改口,「我二爺坐鎮王都,連只蒼蠅都別想挨著皇上,你擔心個鳥!」
高仲雄聞言忽然號啕起來。
余小再連忙問:「你咋子了嘛?你又不走!」
「我想起元琢,」高仲雄掩面拭淚,一頭對澹臺虎拜下去,「元琢要我把虎奴給你,你,你好生待它!」
「操,」澹臺虎再次抹了把臉,卻正色說,「我懂元琢先生的意思,我是臭脾氣,他把貓給我,此後我見貓如見他,行事三思,不敢莽撞。」
霍凌雲幾杯酒下肚,沉聲說:「不知喬指揮使去了哪裡……」
「喬天涯走了,主子就把仰山雪封了箱,這份恩,足了!」費盛強打起精神,問,「主子和二爺怎麼不見了?」
***
流珠王冠沒有掉,但是流珠在碰撞,它在黑暗裡發出耐人尋味的搖晃聲。那王座高得令人心驚,是世間最遙不可及的地方。
月光透過窗僅僅鋪在了階前,沈澤川的目光融在昏暗裡,他探出手,攥緊了蕭馳野的衣袍。
這是天底下最拘謹端肅的地方,也是天底下人人都夢寐以求的位置。可是沈澤川不在乎,蕭馳野也不在乎。
沈澤川喚著「阿野」。
蕭馳野一把撐住座背,將蘭舟困在自己的臂彎里。他的喉間溢出低笑,回應著:「……蘭舟。」
蘭舟。
蘭舟啊。
沈澤川發間的流珠王冠終於掉了,滾落下王座,流珠順著台階而「叮噹」作響。沈澤川喜歡這個聲音,蕭馳野嗅著他,在咫尺間有幾分亢奮的狠絕:「囚住了。」
沈澤川是如此危險又致命,他略顯迷亂的眼眸仿佛藏在頭狼的陰影里,這是蕭馳野的玉珠。
權勢被踐踏在腳下,兩個人碾著它,沉浸在這場久違的潮熱里。那些紛爭遠不可見,從此以後他們相依為命。
共生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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