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距離
喧囂的風雪被車門阻擋在外。滿世界都靜了。
坐上車,陳旖旎伸手,不悅地點了點星熠額頭,小孩兒的腦袋跟著那力道被戳的向後一仰一仰的。
「媽媽跟你說了幾次了?不要瞎喊。」
星熠晃了晃腿,小小的人兒往座椅里一窩,仰起小臉,橫里橫氣的:「賀叔叔不是我爸爸,那誰是我爸爸?」
雪大路滑賀寒聲將車開得小心緩慢,有條不紊地打了半圈方向,平穩駛出這條街,眼,前漸漸開闊。
他在前方笑著問星熠:「星熠想讓賀叔叔當你爸爸麼?」
「——我要!我要賀叔叔當我爸爸!」小人來瘋立刻嚷起來,「我、我最喜歡賀叔叔了!賀叔叔當、當我爸爸!」
陳旖旎一手環著雀躍的星熠,給小孩兒按回了座位,無可奈何地對賀寒聲說:「他不懂事,你跟他湊什麼熱鬧。」
賀寒聲低聲笑笑,也不開玩笑了,清了清嗓,換言道:「那,正好碰見你們,一會兒也不用你助理再過來接你一趟了,先把星熠送回家,我們一起過去。」
「好。」
「去哪——」星熠聞言又嚷起來,「賀、賀叔叔要跟我媽媽去哪!我、我也要去!」
陳旖揉了揉他臉頰,還熱著,「你去什麼?這麼晚了回家早點睡覺,自己感冒了不知道呀?嚴重了又要打針的,我聽說你今天打針都哭了。」
「沒、沒有!我才不哭呢,是懷兮阿姨騙你的!」
「她騙我做什麼——」
一人一言的,賀寒聲透過後視鏡望著他們,不自禁地唇邊揚起笑意。
星熠又鬧了一會兒也鬧累了,慢慢安靜了下來。
車裡才好不容易清靜。
「累了?」陳旖旎低頭看著星熠。
小孩兒偎在她懷中,睫毛長長的,半遮住一雙黢黑的眼睛。睫上還沾著些許的潮意,不知是那會兒哭過的緣故,還是被車內溫熱融化的雪水。
孩子就是孩子,鬧得時候煩死人,不鬧了就很安靜。星熠靠在她身上依偎著她,閉上眼就睡著了。
「星熠感冒了?」
賀寒聲也輕聲了些,問陳旖旎。
陳旖旎輕輕「嗯」了聲:「好幾天了。估計明天還得挨一針。」
「明天星熠還上學吧?」
「對。」
「有人送他去醫院麼?沒有的話,我可以抽空讓我助理送他去。」
「不用,」陳旖旎淡淡笑著,「明天大家都忙,也不麻煩lucy了,我朋友明天還有空,送他過去。」
「那好。」
很快,車子就載著他們,到了一幢小二層公寓樓前。
今年venus規模擴張,地址也跟著整體搬遷。
陳旖旎為圖方便也搬來了這邊,租下這幢公寓二樓的一間兩室一廳,她和星熠兩人居住綽綽有餘。
星熠睡著了,歪歪斜斜靠在她臂彎里。小傢伙一天一天長大,重了不少,那會兒等車抱了他很久,墜得她胳膊酸疼。
車停下,賀寒聲跟下來,冒雪為他們打傘。
陳旖旎要抱星熠出來,賀寒聲直接將手裡傘塞給她,張開臂彎,抱起沉甸甸的星熠,「我來吧。」
「好……」
陳旖旎握著傘柄,還有他手心的餘溫。
「走吧。」賀寒聲抱著星熠下來,直往公寓大門口走去。
那道菸灰色背影穿過雪色,就快消失在門前。
陳旖旎一愣,緊跟上去。
公寓的管理員是個義大利老太太,叫grace,平時就挺愛琢磨住客的私人情況,這會兒見陳旖旎和一個陌生男人一起,那男人居然還抱著她的孩子,眼睛瞪得銅鈴大。
「ashley。」
grace叫她一聲,微笑著打招呼。那眼神有點兒犀利,不乏考量,讓陳旖旎有些不舒服,「晚上好。」
「晚上好。」陳旖旎還是迎上那視線,溫和地打了招呼。
「水管我明天叫了人來修。」grace說。
這事兒拖了很久了,陳旖旎聞言差點兒都忘記了之前因為這事找過grace,點了下頭,說了「謝謝」,就跟著賀寒聲上去了。
grace的視線卻一直隨著她,好像迫不及待地下一刻就要找誰分享八卦似的。
星熠小小的腦袋依偎著賀寒聲,趴在他肩頭,小嘴張合著,好像在喊「爸爸」。
賀寒聲是第一次來,陳旖旎負責將他帶到門口,開了門進去,打開了燈。
滿室一亮。
賀寒聲張望她家半圈兒,「星熠的房間在哪?」
「那裡。」陳旖旎指了一下。
賀寒聲抱著星熠過去,單手托住他,主動找到了牆上的開關,打開了燈。
房間是深藍色的牆紙,上面還貼著太空人海報,床單上也滿是星星月亮,很溫馨。
他將小傢伙放在了床上。
星熠睡得很熟,躺下時,小手還抓著賀寒聲的西裝衣領,小嘴一開一合,「……爸爸,你高……幫我按那個……22。」
賀寒聲坐到他床邊,握住了星熠的小手,仔細辯聽小孩兒的夢囈,卻是聽不清。
陳旖旎倒了熱水進來。
賀寒聲轉頭看她,眸色柔和,就像剛才凝視星熠的睡容一樣。他食指挨在唇上,對她笑,「孩子睡熟了。」
「……嗯,」陳旖旎點了點頭,把杯子放在一邊,「他還沒吃藥。」
賀寒聲又低頭,垂眸看著星熠,若有所思地說:「你也不忍心吵醒他吧?」
「是啊,讓他睡著吧。」陳旖旎笑了笑,有點兒無奈,過去將藥準備好放在床頭,還寫了一張字條。
賀寒聲看她一筆一划地寫著娟秀的漢字,側頭問了句:「不準備什麼時候回國看看麼?」
她筆尖兒沒停,搖了搖頭:「在這兒不是也挺好嗎?」
賀寒聲還沒說話,陳旖旎便站了起來。她險些一頭撞上他的胸膛。
男人身形寬闊而高大,直擋住她頭頂一簇光,氣息溫熱,周身一股清冽的沐浴露香氣。
他笑了笑,見她有點兒尷尬,便主動讓開一步。
陳旖旎將那字條壓在杯子下,旁邊放好了讓星熠起床吃的藥,並說她會很快回來,不讓小傢伙給她留燈,也不用特意等她回家。
她拿起大衣外套,「走吧,不打擾他了。」
與賀寒聲一前一後地下了樓,grace探詢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打轉,似乎在疑惑,這麼晚了,外面雪還這麼大,她要和一個男人去哪裡。
陳旖旎經過時還跟grace大方地告別:「走了,grace。」
grace尷尬地收了下目光,晃了她身邊的賀寒聲一眼,點點頭:「好,雪很大,開車小心。」
賀寒聲撐開那把黑傘,打在他們頭頂,與她一齊放緩了步伐,越過雪色,緩慢踱步過去。
兩人並排,將雪地踩出綿綿兩道腳印,間距適當。
賀寒聲接上剛在她家的那個問題:「為什麼不回去,這麼多年,不想國內的家人嗎?」
陳旖旎不大喜歡別人探詢她私事,抬眸笑了笑:「星熠就是我的家人。」
她又替星熠道歉:「小孩子不懂事,那會兒又瞎叫,你別介意。」
「沒事,」賀寒聲笑笑,「孩子就這時候最可愛了。」
「你就慣著他吧。」她覷他一眼,加快了腳步。
他跟上來,傘面向她傾斜,邊笑著:「有人慣總是好事,我倒是很樂意他粘著我。」
賀寒聲喜歡孩子,總是縱容星熠,情願寵著慣著他,甚至每次星熠不懂事喊爸爸,也不會跟星熠生氣。
星熠是個小人來瘋,也喜歡他,一見他就鬧個沒邊兒。
陳旖旎坐上副駕駛,賀寒聲也上來,邊漫不經心地解釋道:「那會兒是我從公司出來晚了,路過那裡看到你們。」
陳旖旎輕輕「嗯」了聲。
轉念一想,他從公司出來已經很晚了,最近大家一忙起來都沒日沒夜的,或許他還沒吃晚飯,就直接過來送她和星熠回家了。
剛要開口問他,她一轉頭,他也同時轉過來,用一雙柔和的眼望住她。
她不由地一怔。
賀寒聲笑意淡淡的,表情有點兒委屈:「說真的,這幾年,你兒子都喊了我多少次爸爸了,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
「……」陳旖旎一怔,動了動唇,卻沒說出話。
賀寒聲微微側開了頭,去看窗外雪色,笑了笑:「算了,我開玩笑的。」
車身帶著他們輕微震顫起來,載著各懷心事的彼此向前行進。
沉默醞釀著沉默。
快駛出這條街了,陳旖旎才出聲:「賀寒聲。」
「嗯?」
「你知道的,我不想結婚。」
「嗯,」賀寒聲平視前方,「我知道。」
「其實我這個年紀了,」她一手支著腦袋,無所謂地笑起來,「很多事,好像已經沒必要了。」
「你是覺得結婚沒必要了?」
「是啊……」她支著腦袋,若有所思地看窗外的雪,「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就很好。」
「很好麼?」
「對,沒人打擾,平平淡淡的,戀愛也沒必要。戀愛和結婚只會帶來煩惱吧……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
「也不戀愛?」他聞言,低笑一聲,「你有點兒悲觀了。」
「或許吧。」她也笑起來,「是有點兒悲觀了,更多的是怕麻煩吧。」
「談戀愛很麻煩麼,」賀寒聲無奈地覷了她一眼,悠悠道,「你真傷人。」
她怔然一笑,「有嗎?」
「是啊,」他轉頭,最後看她一眼,半開玩笑地說,「你可真是一點兒機會都不給我。」
賀寒聲與陳旖旎二人今晚要代表venus去見另一家公司的主創,對方的經營範圍橫亘歐亞,venus也即將進軍亞洲,未來與對方多有合作,明天在峰會上,他們也會打照面,今晚提前過來與對方打個招呼。
巴黎時間晚十點,雪勢掩住夜空,夜色濃稠處益發濃稠。
會客廳中燈火通明,聚集的都是業內幾家叫得上名號的精英鰲頭,以及如同venus一樣,近年來如雨後春筍一般新興起來的品牌主創們。
賀寒聲將傘交給了會館門前的門童,帶陳旖旎一齊進去。
他們臨時送了一趟星熠回家,晚了一些——不過也不算太晚,會客廳中聚集著七七八八的人們,還未正式開始。
燈火如炬下,衣著光鮮的男女聚在一處,鬢影繚繞,大多是深邃的歐洲面孔,偶爾能聽到幾句義大利語或者西班牙語。
賀寒聲和陳旖旎將外套交給了一旁的人,便走入了會客廳。她穿一身單薄的黑色長裙,倒是黑髮紅唇,明艷動人,可總覺得單薄。
他出於好心,問了句:「要不穿上外套?」
陳旖旎搖了搖頭,一副幹勁滿滿的模樣,催促他,「過去吧先,zone的人等急了吧?」
「是,應該急了。」賀寒聲跟上來,與她齊頭並進,順便從往來的服務生的托盤中拿了杯香檳,遞給了陳旖旎。
他與她一齊在人群外徘徊,邊走邊聊天。
她問:「zone的那個余向南是你大學同學麼?」
「對,不過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了,zone近來勢頭正好,」他低頭笑笑,意味深長的,「我們也跟著沾沾光。」
陳旖旎也笑著,「經營策略,多有裨益。」
聊到中途,賀寒聲半杯酒沒了,陳旖旎的酒卻是滿滿當當,他問了句:「你今晚不喝?」
她並未多解釋,只說:「一會兒再喝吧。不然喝多回去了,什麼也不知道了,我就不知道星熠有沒有吃藥了。」
「也是,」賀寒聲理解地笑笑,忽然又問:「那你以後會帶著星熠回國嗎?」
他今天一直在問這個問題。陳旖旎知道,venus要進軍亞洲市場,可能會在那邊設立分公司。她或許不可避免地要回去,最近賀寒聲都在公司內部多方打聽成員意見,到時候可能會被直接指派過去。
賀寒聲緊接著就問:「如果把公司開到中國,你也不回去?」又頗為擔憂地說:「首席設計師如果不回去,可能我們會前功盡棄。」
「得了吧,我待在這邊也行,你非要讓我回去呀,」陳旖旎抬頭,佯裝不悅:「那我如果不回去,你是不是要解僱我?」
「——他如果敢解僱你,你就來我這裡。」
這話被一道洪亮的聲音接過去,對方說的還是中文。
陳旖旎與賀寒聲同時一驚。
余向南走過來,自然地與陳旖旎碰了碰杯,笑眯眯看著這位賀寒聲藏著掖著很久,如今才得以有幸見一見的venus首席設計師,「ashley,venus不要你了,我們zone隨時歡迎你。
陳旖旎迎上余向南的酒杯,唇剛搭在杯壁邊,便聽余向南又補充了句:「s&r也歡迎你。」
s&r。
陳旖旎握著酒杯的手一僵,視線越過余向南。
眼見不遠,一道身影正朝他們走來。
一身雅灰色西裝的男人身形高大頎長,周身發散出與年紀相配的沉穩之氣,營造出強大的氣場。
他並沒有多麼喧囂的陣勢,一路前來,身邊只有氣質嫻靜沉穩的舒楊。
舒楊見到她,剛開始一愣,後面好像不是那麼驚訝會在這裡碰見她,只微笑著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周圍好像跟著她的心跳,都靜了。
她窒著氣,心口發顫。
人群都向他們投來視線。
「沈總。」
余向南與沈京墨把握好三五米的距離,打了聲招呼。
恰到好處的畏懼。
沈京墨一頷首,冷峻眉眼間儘是凌人氣勢,黑眸深幽,神情倦漠疏離,生人勿進。
他眸鋒聚攏在前方,看到了她,視線涼薄又遙遠。
似乎也是早知道她會來,居然沒多少驚色。
最終他腳步停下,距離恰當。
六年之間的深溝斷壑,簇擁著時間的洪流,終於將他們推到彼此面前。
「人到了,那我介紹一下——」
余向南嗓音洪亮,轟隆隆地碾過陳旖旎的腦神經。
「這位是s&r的沈總。」余向南向沈京墨與賀寒聲引薦著對方,「沈總,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venus的小賀總——賀總的哥哥不怎麼管公司了,這幾年一直都是小賀總打理。」
余向南說完,邊低聲對賀寒聲解釋:「我們zone在國內發展還要多多仰仗s&r,今晚就把你引薦給沈總啦。」
「好,久聞大名。」賀寒聲笑了笑,向沈京墨伸出手,「venus,賀寒聲。」
沈京墨看著面前那隻手。
又用餘光掠過他身邊的那道纖影,失神之間,才漸漸地,能將大雪滂沱之中的他們,聯繫起來。
他抿了抿唇,遲遲地才回握住賀寒聲的手,「s&r,沈京墨。」
余向南又輕輕撞了下陳旖旎的肩,向沈京墨介紹:「這位是venus的首席設計師,ashley小姐,跟賀總一起來的。」
ashley。
沈京墨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眸色喑啞。
「ashley小姐的中文名字是……」余向南一時半會兒想不取來。
「陳旖旎。」
陳旖旎一字一頓說,輕抬起下頜,與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對。
不卑也不亢。
六年後,兩處視線再次膠著,一觸即燃。彼此的心跳,好像也不動聲色地撞在了一起。
到最後,這樣的對視幾乎要變了味道。
陳旖旎報完自己的名字後,握緊杯壁的指尖,都微微泛了白。
「好久不見。」
沈京墨良久才艱澀地出聲,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停在他們之間。
目光深沉幽昧,心有千千結。
賀寒聲聽到這句「好久不見」,警惕地一怔。
「沈總……你們,」余向南也來回看著他們,頗感震驚,「……認識嗎?」
陳旖旎斂了斂眸,這才淺淺地一勾唇,似笑非笑的表情,紅唇跟著輕啟,淡淡吐了三字:
「不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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