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動竹梢,屋裡明燭靜照。
盛煜原以為憑著魏鸞的聰慧性情,自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誰料她的反應卻不咸不淡。唯有那雙眼睛瀲灩清澈,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嬌頜微抬,靜靜注視。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修長的手指落在案上,淡聲道:「聽說他要做幅畫,取放鶴亭的景致。」
「是啊,受長公主所託。」
「……」
回答得太過言簡意賅,盛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延續這話題。
倒是魏鸞氣定神閒,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她,在懷了身孕後,別添幾分柔婉滋味。只是目光幽幽,難得的在他跟前帶了點鋒芒,像是能窺破他藏之極深的心思似的,沉默中令盛煜眼底划過一絲狼狽。
而後,她抬步往外走,淡聲道:「夫君想說的事,可是與堂姐那日的閒言碎語有關?」
迎面染冬進來,捧著剛熏好的寢衣,問她晚上用哪件。
魏鸞隨手挑了件海棠紅軟綢的,見桌上擺著當夜宵的一壺清甜梨湯,腳步不自覺便往那邊挪。盛煜身上像是有無形的線牽著,亦跟在她身後,到桌邊取梨湯斟在杯中,遞一杯給她,「那日所言,不過胡說八道。」
「那夫君還往心裡去?」
魏鸞的眼底霎時浮起惱意,道:「我與她自幼便常鬧彆扭,雖是同府所出的姐妹,論情分,甚至還不如跟玉映的。她從前就愛與我攀比,如今夫妻不睦,和離回府,自然盼我這邊也也生些波折。那些話實是挑撥離間,其心可誅。夫君怎可聽信她胡說?」
「就因京城裡那些無稽傳聞?」
魏鸞想到這口黑鍋便覺得委屈,「出閣之前,我與時畫師並無往來,進了曲園後,更無半點旁的心思。怕夫君多想,便是連多夸幾句都不敢。那日他來府里,我確實說了兩句話,是當面謝他相救之恩,過後趕緊走了。堂姐說什麼陪他餵鶴,全是瞎說!」
「避嫌到這份上,已夠了吧?」
「若連著都會惹夫君不快,難道我該翻臉與人絕交才行?夫君是把我當做藏在後宅不能示人的萬物嗎?還是覺得我年少無知,分不清是非,更無品行操守?」
連番逼問,委屈中又蘊藏了積壓許久的不滿。
魏鸞索性轉身,賭氣進了裡間帳中。
盛煜哪料她竟會這樣想?
他從沒覺得魏鸞會與外男牽扯不清,那不止是看輕了她,也是看輕自身。只是心中困惑已久,這兩日盡力獻殷勤未能得逞,只好說出來討個答案而已。怕當真惹她動氣生了這嬌生慣養的身子,忙抬步跟過去,連潤肺降燥的梨湯都沒落下。
魏鸞氣哼哼坐在榻上。
「怎麼,還要我賭咒發誓嗎?」
「不是不是,我沒那意思。」盛煜向來沉穩老練、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人,見她真動氣了,竟有些手足無措。瞧著薄怒的眉眼,他忍不住擱下梨湯蹲在榻邊,握住柔軟的小手,「你那堂姐居心不正,才會以己度人,鸞鸞多嬌貴傲氣的性子,京城裡最漂亮聰慧的姑娘,哪會辱沒自身?」
成婚之後,除了**情濃時外,他還是頭回叫她的小名。
魏鸞余怒未消,輕哼了聲。
盛煜又道:「我也從未想過金屋藏嬌,更沒想過將你困在曲園。你是我求了皇上賜婚,三媒六聘娶來的妻子,旁的姑且不論,單憑朗州化解危機、為祖母求得解藥,就足以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你想與誰結交,要去哪裡,我哪捨得束縛?」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捋她鬢邊碎發。
魏鸞被那句「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逗得有些好笑,不過——
「你求皇上賜婚?」
她敏銳地察覺哪裡似乎不對。
當初永穆帝遣人來問敬國公府對賜婚的態度時,魏鸞以為那是皇帝想借姻親,隨手將魏家與章氏分開,揮出挖章家牆角的第一鋤頭。隨後盛煜答應照拂魏嶠,幫她從定國公麾下帶回魏知非,永穆帝借魏嶠的先例瓦解章家擁躉,一切如她所料。
可盛煜說,是他跟永穆帝求的賜婚?
這說法著實大出魏鸞所料。
顧不上正賭氣鬧脾氣,她緊緊盯住盛煜。
銅架上明燭高擎,照得她臉頰瓷白柔潤,雙眸粲然似星,亦照在盛煜冷硬的側臉——素來謀定後動、運籌帷幄、睥睨天下的男人,在這一瞬,竟露出種自悔失言的慌張表情,甚至下意識避開了魏鸞的注視。
盛煜從前沒打算透露這件事,但這種關頭,否認無異於自掘墳墓。
他無奈垂眸,微不可察地頷首。
魏鸞立時揪住他肩上錦衣,「我原先還以為是皇上顧念祖父當初的功勳,有意放魏家一馬,才指了這樁看似亂點鴛鴦的婚事,給了公府一條生路。原來是夫君去求的?可是……既是夫君親自求娶,當初我嫁進來,怎麼又那樣冷淡?」
無數疑惑浮上心間,令魏鸞有些混亂。
她記得盛煜曾在醉酒後吐露真言,說喜歡她很久很久了,更是在她生辰時,送了那副藏在南朱閣里的畫,上面是她豆蔻妙齡時的模樣。照此推論,在成婚之前盛煜應就有意於她,跑去求婚也不算太意外。
但魏鸞也清晰記得,她出閣之前,盛煜行蹤飄忽不曾露面,仿佛對這婚事極不在意。新婚那夜,別說留宿,連夫妻該有的溫言軟語都沒有,只說他既應了賜婚,自會善待於她,如此而已。冷硬而疏離的姿態,令她對這樁婚事不敢抱太多期望。
乃至後來,她為了那十粒金豆,挖空心思絞盡腦汁……
前後種種,太多自相矛盾。
魏鸞坐在榻上,眼底露出軟軟的凶光,「狐狸尾巴都露出來了,夫君還不老實交代?」
果真是露出尾巴,還被她踩個正著。
盛煜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若還掩藏糊弄,怕是會令她生出猜疑不安,令夫妻離心。總歸畫像已然面世,連任她騎在頭上作威作福這種話都說了,人前的威冷姿態早已蕩然無存,坦白心事似乎也不是想像中那樣艱難。
遂攜她起身道:「過來。」
而後牽著魏鸞到收腰海棠桌邊坐下,命外頭的染冬溫一壺酒進來,再去小梢間的書房裡,將魏鸞珍重收著的那幅畫卷取到跟前。
……
國喪期間禁止宴樂,但私下裡喝兩杯,便是皇帝老子都管不著。
醇香的酒溫好了端進來,盛煜因魏鸞懷著身孕,將糕點蜜餞盡數擺到她跟前,而後自斟自飲,給她講了個故事。從寶林寺里撞見獨自哭泣的漂亮小姑娘,到上元燈節的一瞥驚鴻,再到過後的念念不忘。
「那時我就想,這姑娘豆蔻之年便如此漂亮,等長大了,定是傾國傾城。」
這分明是見色起意,魏鸞自負美貌,頗為歡喜。
盛煜生平頭回跟人提起過往吐露心事,多少有些生疏不慣,酒喝得有點猛,冷峻的臉上已浮起微紅。燈下美人神采流盼,盛煜微醺之後眼底反而愈發幽深,忍不住抬手摩挲她臉頰,眸色卻微微黯淡。
「惦記了很久,後來才知道章皇后是你的姨母。」
「我跟章氏不共戴天。」
「那時候,我想過捨棄,就當一切從未發生,彼此陌路。但太難了,」他將斟滿的酒杯飲盡,「若我最初就知你的身份,或許還能自持,但彼時已晚了。就像飛蛾會撲火,有些東西並非理智所能克制,反而欲罷不能。魏府出事,我不忍看你無妄遭災,也想破了心中魔障。」
這些話,盛煜以前從未提過。
魏鸞更沒想到,遠在那副畫像之前,還有那麼多舊事。
先前吵架的慍怒暫且被擱置,她整個人都沉浸在對過往的驚訝里,嫩唇微張,愈顯得明眸皓齒,婉轉嬌柔。雖說盛煜沒說他跟章氏的私仇,但所謂「心中魔障」是怎麼回事,大約也猜得出來。
畢竟仇深似海,深藏多年。
換了是她,若得知喜歡的人與仇家親如父子,定也會生退縮之心。
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作痛,為盛煜經歷的矛盾掙扎、輾轉反側,那是這男人藏在冷硬狠厲的錚錚鐵骨背後,不為人知的溫柔。亦有感動漫上心間,為他明知當時的敬國公府算得上跟章家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卻仍生出惻隱之心,保她闔府周全。
她靠向盛煜,聞到男人身上的酒氣。
遂拈了糖醃的梅子餵給他,低聲道:「夫君求皇上賜婚,定是不願坐實魏家傾覆。但彼時我與皇后親如母女,你也做不到和顏悅色。既是這樣自相矛盾,夫君當時如何打算呢?難道是等魏家過了難關,將我送出曲園?」
那樣的境地下,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倘若她不曾跟章皇后割裂,就算藏有再深的情意,也跨不過仇恨的深淵。畢竟盛煜那樣驕傲執著,怎會讓二十年的忍辱負重付之東流?章氏必除不可,他拿著性命前行,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魏家若橫加阻撓,定會慢慢磨去早先的感情。
魏鸞想著前世的殊途,輕輕嘆了口氣。
「夫君吃梅子緩緩吧,喝酒急了容易醉。」極溫柔的聲音,如溪水漫過心間。
盛煜抬手,將她抱進懷裡。
他確實有過那樣的打算。
倘若魏鸞始終心向章皇后,放不下章氏所給的榮寵,在刀兵相向不可調和時,分道揚鑣是唯一的出路。好在她性子聰慧,見事清楚,非但與章皇后割裂,還勸著整個敬國公府倒戈,令魏嶠父子選了忠君之路。
回頭再看,當初的他著實小看了藏在深閨的小姑娘。
而彼時的掙扎亦有些可笑。
梅子酸甜可口,懷裡的嬌軀更是令人貪戀。
酒意令渾身暖融,這一方溫柔天地足以令人卸下所有心防,盛煜親吻她眉心,忽而自哂似的笑了笑,「當時我想,從前念念不忘,應是與你相交極淺,所以鏡中看花水中望月,不知真面目。等你嫁過來,認清你跟章氏同流合污,屢屢失望後,定能摒棄妄念。」
懷裡的人「噗嗤」笑了出來。
魏鸞抬起頭,清澈的眼底藏滿笑意。
這樣的話從玄鏡司統領的嘴裡說出來,著實是極罕見的。明明文韜武略,威震京城,遇見任何麻煩都能所向披靡,將朝堂上千頭萬緒的事理得井井有條,卻會因個小他十歲的女子,生出如此曲折煩惱的心思。
就跟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似的。
她環著盛煜的腰,仰頭親他,「那後來呢,夫君失望嗎?」
男人笑了起來,臉上的黯然消失殆盡。
「驚喜過望。」他說。
魏鸞輕哼,「僅此而已?」
這分明是想聽他誇讚。
盛煜被她親得心緒大好,藏在心底的舊事說出來,也覺暢快而明朗,遂捧著她臉,含醉笑道:「這樣漂亮的美人,滿京城找不出第二個,更何況如此通情達理,聰慧體貼,能娶到是我的福氣。從前是我淺薄,生出那樣自以為是的可笑心思。鸞鸞,美人關向來難過,便是要我做撲火的飛蛾,也心甘情願了。」
深邃眼底盛滿溫柔笑意。
他收緊手臂,攬著她腰肢貼在懷裡,俯首吻她。
情動血熱,呼吸漸緊之際,想起她還懷著身孕,半點兒都磕碰不得,理智緊繃,克制著稍稍退開。懷裡的人粉頰嬌艷,氣息微亂,仗著盛煜克制自持不會亂來,少了些顧忌,只管愜意舒服地坐在他腿上,頗肆意地斟酒餵給他喝。
困擾她許久的疑惑有了答案,魏鸞緩了片刻,回歸正題。
「夫君覺得我很好,很難得?」
「天上地下就這麼一個鸞鸞,萬金難求。」
「唔。」魏鸞從未像今晚這樣,從他嘴裡聽到一籮筐的情話,嘴角的笑意壓不下去,只將眉梢微挑,「那夫君為何還要做悶葫蘆,來折騰我?別不承認,這兩日你就是心裡有事,卻死活不肯說,叫人摸不著頭腦。」
她雲裡霧裡,他卻門兒清。
盛煜也眼瞧著傻姑娘是心生誤會,沒猜到他為何反常,仗著喝了酒可借酒遮臉,便就勢將她打橫抱起,往紅綃軟帳長垂的裡間走,放在床榻上。而後屈腿上榻,傾身將她堵在床榻里側,頗正經地道:「我覺得,你待夫君不是很上心。」
「冤枉!」
魏鸞立時否認。
盛煜勾唇,「那你說說,怎麼上心了?」
這卻不好回答。
魏鸞確實是對盛煜很上心,但要說出來,精心為他備飯,照顧起居算不算?只因擔憂安慰,千里趕到朗州算不算?在他重傷時,竭力照拂算不算?但這些,似乎又都是身為妻子本就該做的,無需拿出來邀功。
她尋不出極好的證據,一時有些茫然。
盛煜遂道:「在你心裡,周驪音與我誰更重要?」
這個問題魏鸞沒想過,卻知他這是胡攪蠻纏,反詰道:「長寧雖與我異姓,卻情如姐妹。試問在夫君心裡,我跟三弟誰更重要?倘若三弟出事,夫君該不該去照顧?」
盛煜一噎,意識到這問題確實為難她。
床帳里熏得香軟,咫尺距離,她覷著他輕輕咬唇,眸光如波。
盛煜眸色稍深,大抵是酒喝得太猛,腦袋裡有些暈乎乎的。平常無法宣之於口的話語,也被酒勁催了出來,「當初你嫁進曲園並非心甘情願,若沒有孩子羈絆,我願放你和離出府,你——」他頓了頓,聲音明顯壓低,亦不自覺地收緊懷抱,「會想離開,還是留下?」
這問題太突兀,魏鸞霎時愣住。
盛煜卻沒再多言。那雙眼睛靜靜地瞧著她,像是深濃漆黑的暗夜,不見在外的冷清威壓,不見床榻里的謔笑寵溺,像是期待答案,又像怕聽到似的,是他身上甚少流露的忐忑。
魏鸞懵了片刻,漸漸的,隱約明白過來。
他一腔深情,她卻懵然不知。
先前因周驪音的事兒莫名其妙地置氣,後又因魏清瀾的胡言亂語而行徑異常,覺得她待他不上心,甚至問出那樣的話……這男人難道以為,她留在曲園,只是因少夫人的身份束縛,而非出自真心?
這念頭冒出來,魏鸞頓時恍然大悟。
早說嘛!
想通關竅後再瞧盛煜醉後的眉眼,忍不住就有些想笑。
她抬手,指腹緩緩摩挲過他的眉骨,溫柔而親近。
「若是成婚之初,我確實不敢說留下,因那時我對夫君全然陌生,甚至心存敬畏。如今,就算沒有孩子,就算皇上將旨命你我和離,我也不會答應。」唇邊笑意悄然淡去,她躺在他身下懷裡,像是擁有整個天地,眼底亦有溫情浮起。
「夫君或許覺得我年輕無知,會被亂花迷了眼。其實無論太子表哥,還是夫君不願提起的時畫師,於我而言都是過客,或許有令人敬佩之處,卻也僅此而已。曲園裡確實危機四伏,夫君有時候還讓人生氣,但我甘之如飴,也心甘情願。」
「願意與夫君走過餘生,共嘗甘苦。」
「願意陪在夫君身邊,哪怕沒法向從前那樣行止肆意,無憂無慮。」
「皇上賜婚的事,我一直覺得慶幸。不止為保住魏家,更為遇見夫君。真的,我以前沒想過,世間會有夫君這樣的男人,既有雄心鐵腕,還能如此可親有趣。若我成婚前便知夫君是這樣的人,定會歡歡喜喜地嫁進來。」
「這樣說,夫君明白嗎?」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膩膩歪歪的戲,一不小心就寫長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