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中,此刻卻是劍拔弩張。
僕婦稟報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章孝溫的跟前,那位起初沒在意,過了片刻又覺得不太對勁。僕婦說周令淵嚷嚷著要去賞梅,是醉糊塗了胡言亂語,章孝溫卻很清楚晚飯時舅甥倆喝了多少酒——以周令淵的酒量,不至於沉醉。
那麼,賞梅極可能是託辭!
魏鸞畢竟是他拿來要挾盛煜的利器,比多少死士猛將還管用,章孝溫哪能疏忽?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尤其是周令淵這般情種,在石榴裙下待得久了,溫柔鄉最能搖動男人的心志,誰知他會不會回心轉意,偏向魏鸞?
一念至此,章孝溫當即命人去後院梅林。
很快有了消息,梅林里並無蹤跡。
章孝溫聞言疑心頓起。
為免大張旗鼓鬧得太過難看,遂命人在以緝拿盜賊為由在都督府里四處搜查,而後傳令府門各處,不許人隨意出入。過了會兒又覺得不夠穩妥,遂派數名親信往各處城門傳信,只說太子及近侍的令牌遺失,如今下落不明,若有人持此令牌出入,務必扣押。
數人奉命而出,各自飛馳向城門。
這些人皆是都督府里有頭有臉的隨從,既是奉命行事,疾馳時便無半分顧忌,比盛煜等偷摸潛行的人快得多。且魏鸞潛出都督府、換裝後走至巷口耽誤了些功夫,是以哪怕傳令之人動身稍晚,卻也沒落下太多。
往西邊安昌門傳令的人名叫陸鳴,疾馳過去時,遠遠便見有人在城門口駐馬,而守城的兵將剛開了半扇城門,欲給他們放行。
陸鳴大驚,高聲道:「慢著!」
響亮的聲音劃破夜色,清晰傳至城門口,那守將甚是戒備,當即命人暫緩放行。周遭眾人亦手按劍柄,警惕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身著鎧甲的盛煜和魏鸞。
魏鸞執韁的手不由握緊。
比起盛煜的久經風浪、處變不驚,她畢竟自幼養在閨中,嫁進曲園之前,更不曾經歷過半分兇險。像今晚這樣喬裝改扮,大搖大擺地走到敵營軍將跟前,試圖矇混過關,更是想都沒想過的。
若不是有盛煜在側,她怕是早就露了馬腳。
即便如此,腦海里的弦也是緊繃著的。
等那人的厲喝傳來,她下意識回望,便看到長街拐角處有人縱馬而來,分明是阻攔放行。最擔心的事忽而發生,腦海里嗡的一聲響,竭力按捺的心跳也霎時急促。她儘量不讓臉上起波瀾,只望向身側的盛煜。
城門口火把熊熊,盛煜神色沉肅。
聽到厲喝的那一瞬,他便知事情不妙。
若換作平常,城門既已半開,他定會縱馬衝出去,即使遇到些許阻攔,憑他的身手仍可強行衝出重圍。便是對方放箭追殺,亦可竭力脫身。但此刻他的身邊有魏鸞,她身上除了這身鎧甲外再無防護,一旦兩人強沖,對方必會放亂箭射殺。
在縱馬衝出弓箭射程之前,背後門戶大開,定會九死一生。
她應付不了險境。
而城門口的重兵圍困之下,他想護魏鸞周全,亦極為艱難。
權衡轉瞬而定,盛煜二十餘年踏血而行,早就練出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城府。遂只微露詫色,回頭望了一眼,手裡穩穩握住韁繩,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在陸鳴馳馬近前時,將他上下打量。
陸鳴久在肅州,並不認識稍加喬裝的盛煜,更不認識魏鸞。
——她進都督府後,始終被困在周令淵的住處,見章孝溫父子也是在女眷住的內院,陸鳴有軍職在身,自然無緣得見。
寒冷夜風裡,駿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霧。
陸鳴朝守將拱手,道:「都督有令,今夜有賊人闖入城中,城門務必戒嚴,不得隨意放人出入。太子殿下的令牌已被賊人盜走,凡持此令牌這,一律扣押,不許放行。」說罷,亮出了腰間的令牌。
守將聞言,霎時色變。
他根本無需驗看陸鳴手裡的令牌,因此人常在章孝溫左右,他認得這張臉。而眼前欲持令牌出入的這兩人……好巧不巧,手裡拿的就是太子殿下的令牌。他既在看守城門之位,對各色令牌熟悉之極。
遂悍然拔刀,徑直指向盛煜,怒道:「狗賊,還不束手就擒!」
隨著他一聲令下,周遭兵士亦紛紛舉起長矛。
盛煜面不更色,冷冷瞥了他一眼。
而後,他將目光挪向陸鳴。
「是都督的命令,還是他陳鼎的命令?」盛煜的聲音冷沉而穩重,仿佛絲毫不覺得意外,「庭州出了個狄肅,憑著昔年戰功接手鎮國公的權柄,陳鼎難道是想效法狄肅,趁著幾位公子都在前線,戰事未競就奪權自立?」
他口中的陳鼎,是章孝溫手下最得力的悍將。
而章孝溫膝下的兒子裡,除了章維之外,確實都已被派往牽線帶兵打仗。
玄鏡司消息靈通,即使探不到涼城內的動靜,於別處的情形卻能探得分明。而陳鼎在肅州的分量人盡皆知,在起兵殺伐之前,盛煜就已探得分明。這話問出來,說得跟真的似的,那守將臉上明顯一愣。
陸鳴瞪目微怒,斥道:「都督親自命我傳令,豈會有假!」
「可有信物?」盛煜道。
陸鳴嗤笑,「荒唐!我有令牌在身,時常隨都督出入,他也認得我,要什麼信物!」
這回輪到盛煜嗤笑,肅然神情里添幾分冷嘲,仿佛輕易戳穿謊言後的不屑。他再度掏出周令淵的令牌,沉聲道:「太子殿下住在都督府里,有重兵守衛,賊人哪有本事潛入其中,盜走令牌?真有那手段,偷走都督或是哪位將軍的令牌,豈不更有用?你是瞧不起都督府的防衛,還是瞧不起旁人的腦子?」
不等陸鳴反駁,續道:「他將這隨身令牌交予我,是有重託,命我即刻出城送信。至於你,若扣押的命令出自都督,豈會只有空口白牙的兩句話?」
說罷,又將目光投向守將。
「陳鼎狗膽包天,欲圖不軌,太子吩咐的事十萬火急,何去何從,你想清楚!」
話到末尾,神情語氣已隱露威懾。
那守將橫刀站在城門口,聽得心驚肉跳。
軍中奪權之事,他不是沒聽說過。陳鼎是肅州極有資歷的老將,在軍中威望甚高,涼城裡如今又只有章孝溫父子,盛煜所說那些話聽著便令人心驚。面前兩人各執一詞,他倉促間無從證實,只能竭力分辨。
憑言辭信物來看,陸鳴確實可疑。
都督府是重兵守衛之地,太子殿下更是深得都督擁護之人,如今的涼城連只多的蒼蠅都飛不進來,賊人哪有本事潛入都督府,盜走太子的令牌?若真如此,都督府早該命人四處緝拿盜匪,又怎會傳來一道只扣押令牌的命令?
今夜的涼城風平浪靜,難道那賊人盜取令牌,就是為混出城門?
那實在大材小用!
更何況,他覺得眼前這男的不太像賊人。
身姿端穩、氣度威儀,講話極有條理,比跟在都督身邊的陸鳴要讓人矚目得多。也只有得太子信重,曾在東宮京城歷練過的人,才能有這般氣度。是以,說太子將令牌親自交在他手裡,是極可信的。
而若他所言屬實,太子傳令定是為給都督助力。
他是章氏麾下的將士,自須效忠主將。
至於另一位……
守將作難地看向陸鳴。
他久負監門之責,目光銳利,城府卻有限。這般猶豫之間,曲折心思幾乎都寫在了臉上。
盛煜眉頭微動。
顯然,這位監門小將是聽進去了他的話,否則早該動手了。
既然對方起疑,他就好辦得多了——按晉城前跟趙峻的約定,此刻都督府里應在醞釀風雨。他若能說動對方開城門最好,即使對方謹慎不敢決斷,只消竭力拖延,等都督府鬧起來,監門小將打死都想不到玄鏡司頭上,只能聽信陳鼎奪權的鬼話。
就如今肅州這情勢,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敢倒向陳鼎。
而他要做的,便是竭力說服對方。
這般真假摻半迷惑對方的手段,於盛煜而言並非難事。
他朝魏鸞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才欲將話鋒刺向陸鳴,忽聽遠處有蹄聲傳來,詫然望過去,便見昏暗長街上,有道人影策馬而來。比起陸鳴的鋒芒畢露,他來得安靜,單薄的身形看起來也不像武將。
盛煜凝目,試圖推測對方的身份。
魏鸞卻已從那身形里瞧出來了——是周令淵。
……
將魏鸞交給魏知非後,周令淵仍覺得不太踏實。
畢竟,魏知非能出入都督府,是憑著旁人並不知曉的隱秘小道,這當中摻雜了太多僥倖,全憑隱藏行蹤,不驚動旁人。但想要走出涼城,卻是半點都沒法隱藏的,涼城的城牆上就算有漏洞,也早在巡防後賭上了,兄妹倆唯有憑著令牌出城。
周令淵對此沒有十足的把握。
畢竟,這是在深夜,又逢戰時。
他之所以說從西城門出,是因那裡離都督府更近,可更早脫身,除此而外,他與監門守將並無私交。而一旦兄妹倆稍有差池,魏鸞不慎落回章氏手中,他已不畏生死,她的下場卻可想而知。
周令淵思來想去,終是決定親自瞧瞧。
——若魏鸞碰見麻煩,他可憑著太子這空中樓閣般的身份設法相助,若一切順利,他親眼看著她出了涼城這虎狼窩,也能徹底放心。
遂悄然出了都督府。
彼時章孝溫還在等梅林那邊的消息,尚未下令封了府門。
周令淵走的是正街,早早到了城門附近。
等了好半天,兩匹馬終於現身。
即使夜色昏暗,他也很快認出了魏鸞。而至於旁邊那人,周令淵看得出那身形應不是魏知非,疑竇叢生時,卻沒貿然現身,只遠遠觀望。只等兩人走近火光照亮的城門,周令淵才憑著身形氣度,認出那是盛煜。
盛煜竟也潛入了涼城?
驚詫轉瞬即逝,很快歸於無奈。
魏鸞不止是魏知非的妹妹,更是盛煜的妻子,事關性命,魏知非帶上妹夫一道潛入,似乎也無需大驚小怪。只要她能安然脫身,旁的都不過細枝末節。而世事變幻,時過境遷,從前他執意想留在身邊的心上人,如今終還是去了盛煜身邊。
他曾揚言要從盛煜身邊奪回魏鸞,而今看來,不過是痴人說夢。
從皇帝賜婚、魏鸞出閣那時起,他就已與她無緣。
像是種宿命,兜兜轉轉,避無可避。
周令淵心裡五味雜陳,就那麼靜靜看著夫妻倆並轡而行,在城門口駐馬。看著盛煜掏出令牌,打著他的旗號,將魏鸞護在身側。看著陸鳴忽然縱馬馳來,雙方在城門口對峙……他終於忍耐不住,策馬現身。
在場眾人瞧見他,俱覺驚異。
盛煜應變極快,率先拱手,只說他奉命出城遞信卻橫遭阻攔,有負太子所望。
陸鳴是章孝溫的隨侍,在領命時便猜出了端倪,頓生戒備。
監門小將卻長長舒了口氣。
周令淵來涼城的當日,章孝溫曾大張旗鼓地帶人迎接,以示對太子的敬重,為後面扯大旗做些鋪墊。當時他正逢下值,曾瞧見過騎馬緩緩走過長街的周令淵,認得這張臉,忙屈膝行禮。
而後,周令淵緩緩開口。
昔日曾在京城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卻因魏鸞而生出種奇異的默契。周令淵無暇去管魏知非去了何處,無暇去想註定會兵敗的章孝溫,只在聽到盛煜恭敬稟報的言辭後,領會其意,肅容吩咐監門小將迅速放行,絕不可耽誤片刻,若敢貽誤大事,按軍法論處。
順便還陰惻惻地看了陸鳴一眼,頗含敵意。
既然本尊開口,陸鳴所謂太子令牌失盜的言辭便不攻自破。監門小將當即命人放行,堵在城門口的守衛恭敬讓道,半掩的城門被再度拉開。
盛煜默默瞥了眼周令淵。
從前的種種爭執皆已有了成敗,章氏已廢、傾塌在即,他跟魏鸞也有了柔軟可愛的小阿姮。從前對周令淵的種種情緒,在此時已無需顧及,他想起永穆帝在提及太子逃離時的失望蒼老,看著周令淵親自送魏鸞出險境的消瘦姿態,眉頭微動。
無論如何,魏鸞能夠脫險,周令淵功不可沒。
他抬臂拱手,極認真地朝周令淵行禮。
而後迅速催馬出了城門。
——敵營里瞬息萬變,脫身自是越快越好。
噠噠馬蹄聲被夜風卷沒,夫妻倆各自掌心都已捏出細汗。才跑出去沒多遠,城門內便傳來武將洪亮急切的命令,「都督有令,今夜封鎖城門,意圖出城者,無論身份,盡數射殺!」聲音中氣十足,由遠及近,聽著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
魏鸞驚而回首,周令淵臉上卻浮出詭異的笑。
他其實已經想到了。
章孝溫既派陸鳴傳令,扣押他的令牌,定是對他起疑。都督府就那麼點地方,章孝溫尋不到他的身影,盤問過門房後定會查出行蹤。而章孝溫對盛煜恨之入骨,鐵了心要拿魏鸞狠撈一筆,這兩日若非他扛著,魏鸞怕是早就遭了折磨。
如今他私縱人質,章孝溫豈會善罷甘休?
定會派兵將追來,阻攔清算。
所謂無論身份盡數射殺,自是震怒之下對他起了殺意。
但那已經沒用了。
盛煜既有能耐潛入涼城,帶魏鸞脫險後想必有法子周全,而他要做的,便是爭得這幾息逃命的機會。城門口火光熊熊,照在洞開的深深門洞,亦隱約照出疾馳逃離的那雙背影。追來的兵將見賊人已逃,不等吩咐,彎弓搭箭便要射殺,亦高聲疾呼監門守軍放箭。
周令淵策馬沖向城門,張開披風。
門洞裡勁風鼓盪,將他寬敞華貴的披風撐開,如羽翼舒展。
數十支羽箭如雨點般鋪天而來。
第一波襲擊被他擋去,等城門口的守軍反應過來彎弓搭箭時,兩匹疾馳的駿馬已趁著這間隙奔出射程之外,迅速馳遠。
周令淵艱難回頭,只看到一道又淺又遠的黑影。
他知道她真的脫困了。
有盛煜那種人守著,她定會安然回到京城,在錦繡繁華里,安享尊榮。
他的心底忽然變得無比平靜。
在宮變事敗、囚於宮廷的那些日夜,他看著蠟燭淚盡,聽到更漏聲殘,在那座天底下最威儀、他自幼長大的宮中,獨自對著牆壁磨盡雄心,時而暴躁發狂得恨不得將那座宮廷撕為碎片,時而強抑痛苦,絕望無助到似被洪水吞沒。
在千里逃亡、待在都督府時,他看著滿地的杯盤狼藉,獨自怔怔坐到天明。
榮華盡去,剩下的唯有滿地狼藉。
他無力扭轉,無力將碎片撿起後重新拼湊,於是放任自流,坦然而又頹喪地,在種種撕扯的情緒里等待最後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終究是來了。
周令淵望著漆黑的夜幕,身周的火光似乎也迅速黯淡。
萬籟俱寂時,他悄然綻出個笑容。
他生於京城裡萬物生輝的仲春,長於世間最尊貴榮華的宮城,到頭來,卻留在了北地寒冷徹骨的冬夜。所有的榮耀與失敗、偏執與孤憤、期盼與遺憾、歡喜與悲怒,都將埋葬於此,如同他失去的儲君之位一樣,如流水匆匆。
而他所珍愛的人,終還能倖存於世間。
願她們無恙。
周令淵的嘴唇似翕動了下,身體卻再難支撐,轟然從馬背摔落。
城門之下,馬嘶長鳴。
……
涼城外,夫妻倆換了玄鏡司備的馬,趁夜疾馳。
魏鸞靠在盛煜的胸膛,寬厚而溫暖。
眼前漆黑的夜幕,腦海里卻不時浮起回頭時瞧見的那一幕,她無需多想都知道,行至窮途末路的表哥會如何收場。風颳在臉上如同刀刃,她側頭枕著盛煜的手臂,閉上眼時,淚珠悄然滾落。
盛煜似能察覺她的情緒,收緊懷抱,左手摸索過去,牢牢握住她的。
涼城內的都督府里,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
得知周令淵獨自悄然出府時,章孝溫便知道,他在住處酒醉糊塗的模樣儘是裝的。既有意隱瞞,將魏鸞帶出庭院,目的便已十分明了。往各處城門遞消息的近隨尚未歸來,章孝溫等不及,徑直派出數路人馬奔赴各處城門。
震怒之下,還發了射殺勿論的命令。
為免監門小將違令,被周令淵的太子身份迷惑,領頭的也選了頗有威信的老將,每路選派數十人馬,鐵了心要將吃裡扒外的周令淵和同謀置於死地。
如此鬧哄哄的折騰半晌,人馬調走後,都督府的防守不免露出空隙。
趙峻未料還有這般天賜良機,當即帶人潛入。
都督府的地圖是魏知非親自畫的,即使偶爾有翻修拆建之處,整個面貌卻沒太大的改動。趙峻藏身於暗處,與玄鏡司的暗樁一道,分頭籠向章孝溫的住處。而屋舍之內,章孝溫急躁地來回踱步,怒氣未平。
數位猛將和兩三百精銳派出去,理應能將魏鸞奪回,除掉周令淵。
但坐等消息實在折磨人。
尤其在這等遭人背叛、怒火攻心的時候。
他來迴轉了半天,沒聽到外頭有任何佳音傳來,忍不住踢開門扇,徑直出了屋舍,欲親自騎馬出府,到城門各處瞧瞧。臨近子夜,烏雲層疊的夜幕黑沉沉地籠罩在北地,唯有院中甬道兩側燈火通明,僕從兵士皆提著顆心屏息而立,不敢再惹都督震怒。
章孝溫大步往外走,毫無防備。
一支冷箭便在此時破空而來,因夜風森冷刮過,章孝溫聽著動靜辨別方位時比尋常慢了稍許。泛著寒光的箭頭緊貼面門擦過,章孝溫久經沙場,半輩子都走在槍林箭雨中,臉上不露半分慌亂,只高聲喝道:「有刺客!」
洪亮的聲音傳透院子內外,亦掩蓋住周遭同時發出的數道破空之聲。
近處的將士圍攏來救,章孝溫亦舉刀格擋,撥開射向面門的鐵箭。然而盛怒之下倉促應戰,背後門戶大開,加之趙峻放箭的時機和方位極為刁鑽,格擋時的兵戈交鳴聲蓋過背後疾勁破風的動靜,等章孝溫察覺時,鋒銳的箭頭已刺透穿在裡頭的護身軟甲,大半沒入身體。
示警聲在周遭響起,滿府的護衛撲向潛伏在暗處的刺客。
趙峻一擊得手,再不戀戰,哨鳴聲里閃身疾退。
來途去路在入涼城前已經商議過,趙峻既是拿著性命行刺殺之事,帶進來的儘是玄鏡司精銳,曾無數次同歷生死,配合極為默契。此起彼伏的哨聲在都督府各處響起,或遠或近,彼此呼應。
都督府的得力將士多被派往城門,余者追殺時比尋常稍顯散亂。而魏知非、夏氏和她倉促招來的玄鏡司暗樁仗著熟知涼城地形,各帶一路,彼此掩護撤退,如鳥獸四散,躲入涼城的大街小巷。
護衛都督府的將士怕被調虎離山,只能示警,命旁人追殺。
章孝溫則被扶入寢處,召軍醫來救。
趙峻的弓弩是玄鏡司一絕,勁道準頭幾乎出神入化,那鐵箭穿破護甲,沒入體內近乎三寸,傷在要害之處。箭上有細密的倒鉤,貿然拔除定會撕得皮開肉綻,令臟腑身體受損。而若慢慢取,上頭又明顯煨了劇毒,只是軍醫趕來的這片刻之間,傷處的血已然黑紫。
章孝溫一生戎馬,即便曾叱吒疆場,鐵骨錚錚,碰上這等劇毒,精神頭也還是迅速瓦解。
等那毒箭被挖出來時,已然昏迷過去。
當初鏡台寺刺殺,盛煜正當盛年,中毒後也幾乎丟了半條命,將養許久才恢復。玄鏡司的毒自然不遜於章氏,章孝溫又已年近五十,哪裡扛得住?就算勉強吊住了性命,整個人亦時而昏睡時而稍醒,轟然倒在床榻。
肅州軍的主心骨也由此徹底斬斷。
哪怕仍有老將和對章氏忠心耿耿的舊屬撐著,哪怕章維迅速請了長兄回來主持大局,在太子身亡、主將重傷後,亦沒能耐力挽狂瀾。
消息迅速傳開,叛軍人心搖動。
鄭王與李慈、常元楷當即乘勝追殺,一鼓作氣收復城池,叛軍或退或降,士氣亦隨之迅速低落。朝廷的劍鋒步步逼近,十一月初,鄭王與常元楷在涼城外會師,安頓好魏鸞後投身沙場的盛煜亦在其中。
先前潛入涼城刺殺的玄鏡司眾人里,有人當晚就死於章氏追殺的刀鋒,有人在當晚得以脫身卻被章氏挖出來除掉,亦有人得以甩開追兵,悄無聲息的藏身於涼城的民居之中。
魏知非和趙峻都是帶頭之人,潛入時首當其衝,撤退時則斷後誘敵,都受了重傷。
好在夏氏有手段,雖沒法照顧所有的兄弟,卻還是竭盡全力保住了數位。
朝廷所向披靡收復城池時,眾人悄然養傷。如今鄭王和常元楷兵臨城下,就差有人在涼城裡捅上一刀裡應外合,他們豈會坐視?
是夜,魏知非與殘存的玄鏡司眾人齊聚,由趙峻帶頭,徑直奔向防守最薄弱的北邊城門。哨箭破空而出,響徹城門內外時,單獨帶了一支人馬的盛煜亦下令攻城。內外夾擊,士氣天壤地別,城門很快失守。
而後重兵湧入,叛軍四散潰逃。
待四更時,整個涼城已回到朝廷手中,重傷未愈的章孝溫垂死掙扎,被射殺在當場。
是夜月明星稀,殺聲噪天。
曾以赫赫戰功名震四海、馳騁疆場號令十萬大軍的章孝溫,於熊熊火光中兵敗身死。臨時之際,手中仍緊握寶刀,單膝跪地不肯倒下,那雙圓睜的眼睛映照火光,死不瞑目。
盛煜浴血走過,眼角冷意森然。
數月征伐,死傷無數,餘下的叛軍不擊自潰,只剩戰火燎遍的肅州滿目瘡痍。
永穆帝拿到戰報時,龍顏大悅,卻也紅了眼眶。
過後論功行賞,班師回朝,悉由皇帝裁決。
盛煜亦與趙峻一道,晝夜疾馳奔向京城。
——那裡,闊別已久的魏鸞和小阿姮正等著他凱旋團聚。
作者有話要說:就剩最後一章啦,希望明天能一口氣寫完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