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鳳陽宮中添了喜事,整個後宮都跟著熱鬧。
——雖然後宮裡統共也沒幾個人,除了中宮皇后和眾多女官、內侍外,餘下的都是永穆帝的太妃、太嬪,且多半閒而無事,只在各自宮殿裡安度餘生。
周驪音聞訊,亦欣然入宮賀喜。
她與盛明修成婚那日,魏鸞與盛煜到長公主府賀喜時,就挺著個懸懸的孕肚人也比先前豐滿了不少。
彼時表姐妹倆還曾揣測過這胎會是弟弟還是妹妹,如今瓜熟蒂落,帝後膝下有了男胎,怎不叫人歡喜?
急匆匆趕到鳳陽宮,早一波來賀的淑太妃等人已走了,魏鸞小憩初醒,正靠著軟枕養神。
年過二十的女人,正是肆意盛放的年紀,眾位太醫精心調理下,氣色瞧著很不錯。
便是不飾胭脂粉黛,不簪金釵玉環,披散的如緞青絲亦足以襯得眉目婉麗,氣韻流轉。
比起生阿姮時的年弱生疏,這胎生得也容易些,且她是昨日後晌產子,今晨才放出消息,這會兒已緩過來了。
甜香安神,殿外飛濺的水珠帶走七月暑氣。
周驪音沒瞧見孩子,便先坐在榻邊,問魏鸞覺得如何。
才剛說了兩句,殿外宮人齊聲行禮,少頃,盛煜穿了件深青色的暗紋常服,踱步進來。
比起在玄鏡司時威冷狠厲的姿態,他既已登基為帝,自不能只以強硬狠厲手腕統攝天下,數年磨礪後,那身冷厲淡了許多,只是威儀如舊,在年已而立時,更添幾分運籌帷幄的從容沉穩。
進得殿中,他亦直奔魏鸞的臥榻。
裡頭周驪音瞧見,忙起身含笑行禮。
盛煜微露笑意,讓她仍坐著。
早年的齟齬芥蒂在歲月里漸漸消弭,盛煜受禪登基時,永穆帝就曾鄭重囑託,說長輩的舊怨皆可隨章氏的死埋葬,周驪音並無半點過錯,又喪母喪兄,讓盛煜務必善待。
盛煜亦鄭重許諾,會視周驪音為魏鸞的摯友、當朝的長公主,好生善待。
如今周驪音嫁給盛明修,是小阿姮心心念念的姑姑,盛煜哪還會給冷臉?
遂命人將孩子抱來,給長公主瞧瞧。
宮人應命,很快將襁褓抱來。
原本在側殿裡悄無聲息的阿姮也跟了過來。
她承了魏鸞的美貌,眉眼唇鼻皆生得十分精緻,那雙眼睛滴溜溜的黑白分明,尤其像魏鸞。
暑熱未盡,她穿著鵝黃嬌嫩的單薄衣裳,裙角細碎的桃花瓣隨腳步輕揚,笑眯眯走來時玉雪可愛。
周驪音忍不住蹲身,笑著伸手接她,「阿姮也在呢?」
「在看弟弟睡覺。」
阿姮像是怕吵醒襁褓里的奶娃娃,聲音壓得很低,踮著腳尖湊到周驪音耳邊,獻寶似的低聲道:「姑姑猜對啦,弟弟就叫昭熙,皇爺爺說這個名字比別的兩個都好!就是他整天睡覺,也不跟我玩。」
粉嫩嫩的小嘴兒一嘟,竟有點失落。
周驪音失笑,攬著她肩柔聲道:「弟弟還小呢,要多睡覺才能早些長大,到時候就能陪你玩啦。」
說著話,又回頭望向魏鸞,「父皇果真挑了熙?」
「父皇說這個最好。
光明興盛,和樂喜悅。」
這般寓意,倒是頗含寄託。
先前周令淵和梁王周令躬的孩子出生時,也是永穆帝親自取名,如今老人家膝下又添了個小昭熙,愈發熱鬧。
這念頭騰起,周驪音又想起了許久沒見的小侄兒周昭蘊——他如今仍養在太上皇身邊,只是年歲漸長,每日要讀書習字,加之天資有限,須下些笨功夫,每日裡甚少有空暇玩耍。
周驪音先前數次去,都沒見著他。
如今這位同父異母的皇兄兒女雙全,她的親兄長卻已辭世數年,再也無人提起。
比起小昭熙的眾星捧月,得萬千寵愛,昭蘊那邊雖未因身世而受冷待,比起兩個堂兄弟來,到底自幼喪父喪母,頗為冷清。
這般天壤地別的處境,到底令人觸景生情。
周驪音撫著小昭熙的襁褓,只盼他能如永穆帝所期盼的那樣,和樂喜悅,諸事圓滿。
亦盼著永穆帝的慈愛和盛煜的公允寬容下,堂兄弟能和睦相處,各自安穩此生。
那樣,於死在涼城下的周令淵而言,也算是能稍得寬慰。
心潮起伏,周驪音的目光漸漸柔和。
等出了鳳陽宮,便往永穆帝那邊去瞧小侄子。
阿姮見弟弟總是睡著,漸漸覺得無趣,聽說她要去上林苑看望堂兄,欣然跟隨。
等兩人離去,殿裡稍稍安靜。
盛煜屏退宮人,坐在寬敞的榻邊,手指拂過她披散的青絲,將鬢邊碎發捋到耳後。
目光相觸,彼此忍不住勾起唇角,魏鸞見他目光只在她臉上逡巡,泓邃眼底蘊藏深深笑意,不由道:「瞧什麼呢,這麼高興?」
「覺得否極泰來,很不容易。」
盛煜低聲說著,輪廓冷硬的臉上浮起柔色。
以玄鏡司副統領的身份回京時,他像是把久經淬鍊的利刃,鋒銳而不近人情。
彼時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將章氏連根拔起,為亡母報仇,亦令朝堂撥亂反正,除此而外,前程仍有陰雲密布,模糊不清。
那時他沒想過,自幼孤苦流離後,他竟會登上帝位,君臨天下。
更沒想過,身邊會有佳人若此,兒女成雙。
「方才看了庭州的摺子,前陣子的騷亂平息,商路又往前推了一截。
邊境安穩,有精兵悍將守著,百姓才可安居樂業。
如今昭熙出生,他肩上擔子重,回頭得挑幾位先生悉心教導。
朝堂上名儒重臣不少,岳父也是滿腹文墨眼光獨到,你幫我想想,該挑誰做太子太傅。」
「這麼早就挑呀。」
魏鸞蹙眉。
盛煜沉吟了下,「早嗎?」
「當然早!就算未雨綢繆,也該等他能說話識字再找太傅。
何況孩子還小,早早告訴他要挑家國天下的重擔,不許頑劣不許任性,教條規矩能壓得他喘不過氣。
這事不必操之過急,等他懂事了慢慢教就是。
沒準兒他志不在此,想學三弟做個逍遙散人呢。」
盛煜「嘖」的一聲,「也有道理。」
魏鸞笑而覷他。
便見盛煜俯身湊近,低聲道:「他志不在此,就得另選賢才。
鸞鸞——」他故意在她耳邊哈氣,聲音都熱乎乎的,「這事兒又得辛苦你。」
魏鸞耳畔潮熱,伸手搡他。
「才將昭熙熬出來,都沒透透氣呢,要生你自己生!」
這事兒盛煜自然做不來。
就算給他三頭六臂,通天手眼,也沒這本事。
盛煜悶聲笑,就勢躺在她身旁掖了掖被角,「這陣子悶壞了吧?」
「可不是嘛。」
魏鸞嘀咕。
懷著小阿姮的時候,雖說京城裡情勢兇險艱難,她卻只是個曲園的少夫人,算得上無官一身輕。
哪怕不能出城散心,騎馬馳騁,每日裡在後園散心,到祖母跟前坐著說說笑笑,與搬到曲園照顧的母親魏氏搗鼓些小玩意兒,倒不覺得悶。
這回可就不一樣了。
即便懷有身孕,她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盛煜身旁唯一的女人。
就算沒有宮妃累贅,後宮瑣事也有女官打理,每嘗命婦官眷拜見,她都得打起精神接見,半點都沒法偷懶。
且宮門威嚴,不能像從前似的到祖母跟前解悶,請母親來陪伴,每日只能繞著太液池打轉。
若不是有阿姮在側,真是要悶死了。
魏鸞都打算好了,等出月子養好身體,定要騎馬盡情地飛馳兩圈,再關著宮門找人打場馬球,好好活動下筋骨。
這般期盼,都快從眼睛溢出來了。
盛煜心領神會,在魏鸞出月子養好身體後,便抽空帶她去行宮騎馬散心,又辦了場頗盛大的馬球會,令魏鸞大飽眼福。
待群臣女眷散去,留下男女隊中拿得頭籌的贏家,令其組隊,盛煜則與魏鸞攜手,酣暢淋漓地打了一場。
這場馬球賽卻沒有長公主夫婦出席。
——兩人新婚燕爾,興致勃勃地遊山玩水去了。
魏鸞看在眼裡,多少有些羨慕。
畢竟再怎麼此心安處是吾鄉,長年累月地住在四方高牆環繞的宮廷,沒法像從前般無拘無束地踏青賞花、騎射散心,多少會覺得憋悶。
而盛煜自少年時便四處奔波,踏遍南北東西的山水,馳遍壯麗山河,如今被龍椅困在宮廷,也難免手癢。
夫妻倆一拍即合。
盛煜打算騰出數月時日,帶魏鸞微服出京遠遊訪察。
……
帝後出京絕非小事。
後宮的事還好說,除了中宮皇后外便是小公主和太妃、太嬪們,魏鸞即便撒手不管,也可請淑太妃代勞,暫且撐上一陣。
盛煜卻是一國之君,若大張旗鼓地出京巡查,固然能攜待官員隨行,諸事便宜,卻難免勞民傷財。
先前肅州戰事耗費了不少軍資,如今國庫雖緩過勁兒來了,卻還有許多要用銀錢之處,盛煜自然不能隨意耗費。
若要微服,卻須將朝堂的事安頓好。
小昭熙還在襁褓里吃奶,別說幫他父皇分憂,能不哭鬧添麻煩就算不錯了。
再往上倒是有個安享晚年的太上皇,縱橫捭闔的手段足以將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惜永穆帝不太願意管這閒事。
一生操勞,心血耗盡,既將山河託付給盛煜,他實在不願再勞心勞力地批摺子。
若讓皇帝輕易溜出京城,那千頭萬緒的事壓過來,想想都讓永穆帝心累——自幼便肩負重任,先前身在帝位,每日裡穿梭於朝務奏摺,為完夙願而殫精竭慮,倒也不覺得怎樣。
如今享慣了清福,加之上了年紀,哪還有那等精力?
盛煜數次勸說,皆無功而返。
永穆帝怕他先斬後奏,索性到隱園躲一陣,陪榮王侍弄田園去了。
盛煜無法,只得老實伏案。
魏鸞亦暫且打消念頭,除了偶爾跟盛煜到行宮偷懶兩三日,其餘時候皆在宮裡住著。
好在阿姮漸漸長大,昭熙又懵懂可愛,有兩個孩子作伴,倒也不覺得無趣。
關於天南海北的懷想,也只能寄託於周驪音遙遙送來的各地小物件,和那對夫妻即興潑墨的畫作。
如此時日倏忽,昭熙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也到了能牽著慢慢走路的年紀。
這年仲春,盛煜為太上皇辦了場壽宴。
比起先前章太后的那回,這場宴辦得極為盛大。
進了二月,借著春光漸盛、草長鶯飛,上林苑裡便陸續辦起了馬球賽和踏青宴,又有四方群臣早早送來太上皇壽誕的賀禮,往來之間,令皇宮裡熱鬧了許多。
壽宴前半月,盛煜耗費數年為永穆帝營建的華陽宮亦開了宮門。
——先前永穆帝禪讓退位,暫且住在上林苑的宮殿裡,雖說景致極好,卻因當初是修來游賞散心的,威儀不足。
他這輩子過得艱難,自幼便挑著重擔,與先帝隱忍數十年,重振昔日因戰亂而衰微的江山,收復失地斬除國賊,算得上文成武就、功勳卓然。
如今好容易有空享福,盛煜哪會慢待?
這座華陽宮,便是精心為他而建。
宮室西接上林苑,東連群山,有巍峨軒昂的殿宇,有水波搖曳的湖泉,亦有四時不敗的花圃,最東邊則連著幽靜山林和農田桑陌,足可馳目騁懷。
宮室於去歲落成,裡頭雕樑畫棟,翹角飛檐,皆工部精心營造而成。
臘月里清掃潔淨,過後將陳設用物悉心擺入,到如今仲春二月,已是滿目繁花。
盛大的壽宴亦擺在了華陽宮。
壽宴當日,群臣畢至,宗室齊聚,就著華陽宮東側的斜坡綠草,賞歌舞、品佳肴。
到了後晌,盛煜親自下場,與禁軍男兒和宗室子弟一道,打了場極精彩的馬球。
過後,永穆帝則陸續邀請些老臣和上年紀的公侯舊交,散心垂釣。
車馬往來,宮人奔忙,熱鬧的情景亦讓宮裡的孩子們頗為興奮。
譬如此刻。
蜿蜒的清溪自蔓蔓綠草間緩緩流過,溪水很淺,清澈見底,光滑圓潤的鵝卵石零星躺在水底,有細小的游魚穿梭期間。
阿姮玩得高興,將嬤嬤教的規矩暫且拋之腦後,脫了珠鞋羅襪,拿細帶將裙角和褲腿兒束起,赤著腳在溪里摸小魚。
可惜魚兒太滑,半天也沒摸到幾條。
小昭熙腳步蹣跚,由嬤嬤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溪邊。
他顯然想跟姐姐一起玩,可惜腿短腳慢,追了片刻後越追越遠,只好奶聲奶氣地叫,「姐姐!姐姐!」
那邊阿姮滿腹心思撲在摸魚上,隨便應了兩聲,卻沒回頭看他。
小昭熙覺得委屈,緊趕慢趕都追不上,急得快哭了,「姐姐!」
摸魚正歡的阿姮仍然沒理他。
小昭熙終於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雖不像阿姮小時候那樣愛笑,卻也很少哭,漸漸懂事之後,每回哭幾乎都是因為阿姮——或是阿姮故意逗他,將弟弟抱在懷裡不撒手,小昭熙招架不住,只得大哭反抗;或是午睡醒來滿殿安靜,睜開眼看不到姐姐,急得偷哭;或是如此刻般,追不上姐姐,急得大哭。
而這一招顯然挺有用。
阿姮聽見哭聲,終於回頭瞧過來,見他邊哭邊往這邊慢吞吞的走,眼淚鼻涕都快哭出來了,忍俊不禁。
遂踩著水跑回去,蹲在柔軟草地上,嗔道:「哭什麼呀!父皇都說了,男子漢不許哭。」
小昭熙抽噎了兩下,果然不哭了。
只是小嘴兒微嘟,委屈巴巴地看著姐姐。
阿姮滿意地笑,將摸了半天才捉到的小魚捧在掌心,送到他面前,「姐姐去捉小魚,回去養在殿裡天天陪著咱們。
昭熙在這裡等姐姐,好不好?
喏,這條先給你,放到小水桶里養著,你幫姐姐看著他。」
「好。」
小昭熙奶聲奶氣地答。
烏溜溜的眼睛瞧了瞧小魚,卻沒伸手去接,反而抬起小胳膊,拿軟乎乎的小手去擦阿姮額頭混了細泥的水珠,認真道:「髒了。」
這般體貼,果真是乖巧的好弟弟。
阿姮將腦袋湊過去,讓他胡亂擦,而後將小魚遞給嬤嬤,命她放入水桶里。
而後半跪在地,將小昭熙的手擦乾淨。
正忙著,背後傳來周昭蘊的聲音,「昭熙怎麼又哭了,阿姮你欺負他啦?」
說話之間,步伐快速靠近,蹲到姐弟倆身邊。
到了總角之年,男孩兒的身段漸漸抽長,鮮衣貴重。
他承襲了周令淵的清秀骨相,生得十分好看,加之永穆帝悉心教導,慢工出細活地磨出極好的耐性,便更覺從容溫和。
阿姮瞧見他,立時眉開眼笑。
長輩的恩怨已成過往,於阿姮而言,周昭蘊是皇爺爺身邊的大哥哥,長得好看,待人又耐心,她學會走路後,沒少跑過去找他玩。
而昭蘊幼時失去雙親,有永穆帝教導,心中並無罅隙,只覺這妹妹漂亮乖巧,又活潑可愛,很是喜歡。
兄妹倆處得和睦,昭蘊待小弟弟也十分耐心。
昭熙瞧見他,奶聲奶氣地叫,「大哥哥!」
陽光明媚,照得溪水粼粼,草地青嫩,淡淡雲氣飄過碧空,天光雲影流動。
周昭蘊摸摸弟弟的腦袋,又看向阿姮。
雪堆出來似的漂亮小姑娘,臉蛋白嫩柔軟,兩眼晶亮而清澈,髮髻上珠串精巧,是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應有的模樣。
但往下……他的目光落在赤著的小腿雙足,有些哭笑不得。
「卷著個褲腿滿地跑,當心嬤嬤瞧見了罰你。
裙角都濕了,在踩水玩?」
「我在捉魚呢。」
阿姮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木桶。
昭熙在旁邊附和,「魚!」
這地方能捉魚的也就小溪里了,周昭蘊往裡瞧了眼,果然見到細如尾指的小魚苗。
不由失笑道:「這樣小,捉了做什麼?
太液池裡多少肥魚,那邊荷花池也有鯉魚,不都比這些漂亮?」
「可我就想要它們,回去慢慢養大。」
阿姮忽而眼睛一亮,「你幫我好不好?
它們太滑了,我忙活半天才摸到一條。」
周昭蘊下意識拒絕,「不行的。」
皇家子嗣畢竟要講儀態,他年紀最大,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胡鬧。
更何況,這種魚滑不留手,他從前沒摸過魚,大庭廣眾的,若是失了手舉止不雅,難免讓路過的宮人臣子笑話。
十多歲的男孩兒,可是很要面子的。
阿姮卻不管這些,抓著他胳膊晃來晃去。
「大哥哥,你幫我嘛。」
極柔軟的撒嬌姿態,那雙漂亮的眼睛望過來,分明藏滿期許。
周昭蘊的態度明顯軟了,「改天沒人了,我幫你摸好不好?」
「可我這會兒就想要,剛才在溪水裡好幾回差點摔著呢。」
阿姮抬眸覷他,可憐兮兮。
周昭蘊無奈扶額。
他是真的不想下水摸魚。
十多歲的大男孩,已經學到騎射了,能夠策馬馳騁的人,卷著褲管兒捉小魚著實有損儀態。
但阿姮這般痴纏,他也實在招架不住,在她將他的手臂晃斷之前,終於勉為其難地點頭,「行吧,木桶拿過來,速戰速決。」
阿姮頓時歡喜,親自跑去拿小木桶。
……
堂兄妹下水摸魚的事,終是傳到了帝後耳中。
身在華陽宮的永穆帝更不例外。
當天晚上,他便板著臉將周昭蘊教導了一通,說他是兄弟幾個里最年長的,盛煜都準備封他郡王賜予府邸了,理應做好表率,行事不該如此輕浮。
周昭蘊乖乖受教,不等永穆帝發話,自去抄了兩篇課業。
翌日阿姮過來,同樣想教導兩句。
誰知盛煜對此卻不以為意。
興許是自幼背負外室子的污名,在玄鏡司時又以冷硬狠厲的手段令眾人敬懼,混了個毀譽參半的名聲,他對旁人的目光看得頗淡。
至於所謂天子威儀、皇家子嗣的儀態舉止,也不像永穆帝那樣看重。
昭蘊兄妹處得好,赤著腳下水摸魚,其實是孩子天性,上至皇室宗親,下至黎民百姓,莫不如此。
盛煜幼時不曾享過那等樂趣,多少盼著孩子能過得高興些,聽聞這事時,倒不覺得有違規矩。
以至於永穆帝提起這話頭,他竟勾了勾唇,似頗覺有趣。
旁邊魏鸞亦笑道:「兄妹倆捉了好些,如今都養在屋裡,阿姮每日惦記著餵食,昭熙也總趴在那兒逗魚。
還說等魚長大了,要給父皇送幾條呢。」
說著話,笑睇向阿姮。
阿姮遂道:「皇爺爺愛吃魚,阿姮養給皇爺爺吃。」
聲音清甜笑容柔軟,一團可愛。
殷切目光里,更有拳拳孝心。
永穆帝教導的話盡數噎回了喉嚨。
盛煜見狀,眼底笑意一閃而過,瞥了眼坐在身側的魏鸞。
魏鸞遂又道:「也是兩個孩子在宮裡住著,沒太多可玩的,難得碰見趣事,難免興高采烈。
前日長寧又寄了幾幅畫回來,阿姮瞧見,吵著要去楓陽穀看看。
還說許久沒回梁州,都忘了那裡是何模樣。」
這話音兒,永穆帝一聽便知其意。
目光落向盛煜,便見那位正啜香茶。
對上永穆帝洞察的眼神,他擱下茶杯,也無需遮掩,只噙著微笑道:「阿姮在梁州住了一陣,性子養得有點野,想再回去逛逛。
何況昭熙也兩歲了,除了行宮還沒去過遠處。」
他稍稍欠身,商量道:「朝堂上安排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帶他們出去瞧瞧,父皇覺得如何?」
舊話重提,賊心不死!
永穆帝鼻孔里哼了聲,「想讓我給你頂著?」
「也不用父皇太過費心。
去歲的事都清了,開春幾件要事都已交代下去,兩位相爺親自督辦,且先前鋪墊過,不會出岔子。
若有棘手的事,趙峻送來給我也可,父皇費點精神,稍加照看即可。」
說著,將幾件時簡要說了,果真無需宮裡太費心。
永穆帝又哼了聲。
就知道這夫妻倆賊心不死,還打著微服出遊的主意,指望不上兒子頂梁,便打他的主意。
不過,永穆帝雖不問朝政,身在宮城之中,於朝堂情形還是知道的。
盛煜登基之初為政用心,上手極快,且經了玄鏡司的歷練,很會選用人手。
如今時相、沈相是中流砥柱,底下能臣不少,朝政的事算得上有條不紊。
哪怕如今盛煜病倒了不問政事,也不會出亂子。
只是他們遊山玩水,留下老頭子撐朝堂門面,著實可惡。
永穆帝並未立時答應。
旁邊阿姮見狀,當即纏上去,抱住他胳膊,軟聲撒嬌,「姑姑說楓陽穀可漂亮了,有許多漂亮的石頭,阿姮撿最漂亮的回來,給皇爺爺壓筆洗。
梁州的院兒里有母后種的果樹,阿姮摘回來給皇爺爺嘗,好不好?」
她的眼底蘊滿期待,若星辰璀璨,就差爬到永穆帝懷裡撒嬌了。
永穆帝有些招架無力。
從前身在帝位,九五之尊的雷霆威儀令人不敢放肆,後來退位讓賢,清閒日子過久了,卻也步榮王后塵,染了家翁習氣,頗貪戀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阿姮原就是個討人喜歡的鬼靈精,自小不怕他,撒嬌起來更不含糊。
盛煜這心機深沉的,必是掐准了軟肋,放阿姮來對付他。
若不答應,怕是還要放出小昭熙。
永穆帝不滿地瞪了眼兒子。
不過態度總算是和軟了,板著臉問道:「旁的事,也都安頓好了?」
「都安頓好了!」
極篤定的態度,顯然是籌謀已久,那雙深邃眼底甚至有笑意呼之欲出。
永穆帝又哼了聲,「別去太久。」
「父皇放心,兒子心裡有數!」
盛煜聞言大悅,旁邊魏鸞亦展顏而笑,一顆心漸漸飛出宮廷,飛出京城,往南而去。
自打穿了皇后的這身宮裝,她已有許久沒肆意遊玩了,微服後枷鎖盡去,一家人隨意遊走,著實令人期待。
更何況如今春光正好。
她盈盈起身,含笑拜謝。
盛煜亦姿態沉穩地拱手稱謝,待出了華陽宮,卻一把將魏鸞攬入懷中,低笑道:「如何,這回算說到做到吧?
朝堂上有兩位相爺,宮裡有父皇撐著,夠你肆意玩兩三個月。」
「夫君英明!」
魏鸞語氣揶揄,滿面笑意。
回到鳳陽宮後,當即收拾行裝。
一家人微服出宮,最先去的就是梁州。
數年疏忽而過,盛煜的那座宅院卻仍如舊時,除了花木愈發繁茂,白牆上斑駁的風雨痕跡愈多外,其餘陳設器物仍如舊時。
僕從們數年如一日地守著,將院落打掃得潔淨整齊,纖塵不染。
因是微服出行,除了玄鏡司在暗處守衛外,早已成家的盧璘兄弟倆亦隨行而來,如從前般守在院外。
餘下舊仆中,染冬懷孕在身,留在京城養胎,春嬤嬤年事漸高,受不得舟車勞頓,便也在宮裡留著,抹春、畫秋、洗夏卻都在側,一如舊時。
夫妻倆故地重遊,滿心鬆快。
因覺得姐弟倆走路太慢,徑直丟給隨行之人,而後到後園去瞧當初栽種的果樹。
阿姮則興致勃勃,牽著弟弟四處瞎逛。
山野之中雖無皇宮的巍峨軒麗,卻別有爛漫滋味。
連著住了十來天,魏鸞才捨得動身,折向東南。
因周驪音數次在書信中提及綿延數百里的望湖,據說煙波浩渺,氣象萬千,盛煜也頗讚賞那裡的風光,不免慕名而去。
誰知到得望湖,竟有碰見了個熟人。
——消失許久,杳無音信的時虛白。
……
時虛白離開京城,是在盛煜封王的時候。
彼時肅州的叛亂早已平定,盛煜攜軍功回京,威望更勝從前。
永穆帝搬出先帝遺旨和宗室譜牒,令舉朝譁然,也讓時虛白大為震驚。
而後,許多事便迅速明了——盛煜的平步青雲、永穆帝的栽培器重,皆因皇子身份而起,如此文武兼修,東宮之位會花落何處,已無需多想。
屆時盛煜稱帝,魏鸞自然要成為中宮皇后。
國賊已除,曲園與皇宮皆無需擔心。
以盛煜的手腕與性情,定能將那抹傾城國色護得周全,不再受半點波折。
而他人微言輕,更無須留在京城。
那個夏夜,時虛白再整行囊,辭別祖父後悄然出了京城。
星河高懸,蒼穹如幕,棄了官道走小路,往南十餘里便是開闊平湖,河流蜿蜒而下,兩側頗多渡口。
時虛白棄了馬匹,尋了條小船,飄然而逝。
後來江海浩湯,山河壯麗,孤身縹緲。
直到去年秋日來到望湖。
雨日游湖,兩艘畫舫不慎相撞,他碰見了個妙齡嬌憨的少女。
原只是心存歉疚,到她的舫中賠禮道歉,卻未料少女極活潑熱情,待他以糕點果酒,以一曲琵琶賠禮。
過後就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游湖閒談,因她自幼長於湖畔,倒讓時虛白長了不少見識。
他原就是隨性散漫之人,既從少女口中得知望湖的許多好處,不免逗留數日慢慢觀玩。
那少女亦常造訪求教。
因時虛白仙風道骨,氣度清越,便連她的父親亦慕名而來,得知時虛白精擅書畫後,不時前來討教。
如此往來之間,少女又將望湖周遭有趣的林泉山野盡數說與時虛白,其父在當地為官,趁閒暇時亦邀他同游。
此人姓史名梅溪,雖說官職不高,卻頗有高雅襟懷,書畫上極有造詣。
望湖人傑地靈,時虛白觀玩不盡,又碰見了同好,於是常游湖賞山,彼此討教,不知不覺間便逗留到如今。
碰見盛煜和魏鸞時,他剛游湖歸來。
寬敞的畫舫上,史梅溪與時虛白相談甚換,年少的史姑娘衣裙翩然,暮春明麗的陽光下,笑靨如畫,清雅可人。
棄船登岸時,史梅溪似在思索,沒瞧見她伸過來的手,倒是時虛白餘光瞥見,伸手去扶她。
少女隔著衣袖握住他手臂,站穩後嫣然而笑,神采照人。
時虛白亦笑,欲入案邊酒樓用飯。
才轉過身,他便愣住了。
岸邊垂楊拂動,有數道人影臨水而立,似欲登船游湖。
為首的女人年華正茂,穿著時新的金線繡裙,懸著環佩宮絛的腰肢纖細裊娜,錦衣之上,那張臉嬌艷瑰麗,黛眉下雙眸瀲灩,顧盼生采,便是只拿簡單的珠釵為飾,亦有惹眼的明艷風姿。
她的身後,盛煜衣衫磊落,如峰岳挺拔。
夫妻倆周遭有僕從跟隨,魏鸞牽著的小女孩粉雕玉琢,漂亮嬌軟,正拿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他,盧珣抱著的男孩則眉清目秀,羅衣錦帽,望向浩渺湖波。
數年未見,他們已兒女成雙。
時虛白望著熟悉的眉眼,一時間心緒微涌。
旋即抬步上前,朝盛煜拱手為禮。
帝後既是微服在外,他自然不敢泄露身份,這禮卻行得恭敬,不敢有半點怠慢。
盛煜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他,遂讓盧珣帶魏鸞和孩子們先登船相候,他仍臨風而立,瞧著許久未見的時虛白。
畫師的仙風道骨如舊,雖是臨近而立之年,卻仍眉目挺秀,俊逸淡泊,潑墨的白衣極襯湖光山色。
方才那少女笑而抬眸時,分明藏有傾慕。
而時虛白伸手攙扶的姿態,也迥異於從前待京中女子的疏離客氣。
盛煜瞥了眼史家父女,淡聲道:「這姑娘很不錯。」
「統領好眼光。」
時虛白一笑,神情坦然。
盛煜亦笑,「不惦記了?」
「琴瑟和鳴,鳳棲梧桐,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時虛白望了眼船上翻飛的衣袂,瞧見魏鸞蹲身攬著女兒,正溫聲細語地說話,唇邊不自覺浮起笑意。
他與周令淵年紀相若,卻身份懸殊,即使藏有欣賞仰慕,卻因東宮的深情,從不敢生占有之心。
眾星捧月的公府明珠,於他而言,更像是懸於宮廷之上的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後來魏府遭難,太子失信,她嫁給了盛煜。
那是京城裡風頭僅遜於太子的權臣。
而魏鸞天姿國色,風華無雙,受萬人矚目,亦遭眾人覬覦。
他縱有滿京城稱讚的才情襟懷,卻沒有攪弄朝堂的手腕,憑著白衣之身,註定難以護她周全。
時虛白有自知之明,只能將心意深藏,在魏鸞遭難之時竭力相助。
但也僅此而已。
她是他生命里最動人的風光,卻只可付於筆端、藏於心間,並不真正屬於他。
那晚小舟飄逝,便是徹底斬斷過往。
如今,他也有了觸手可及的景致。
時虛白望向水畔少女,眼底浮起柔色。
盛煜瞧得出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時相年事漸高,身子骨也不如從前,有空回京瞧瞧。」
說罷,沒再多逗留,竟自登船而去,駛向湖波深處。
時虛白站在原地,目送畫舫走遠,而後折身趕上史家父女。
是該回京城一趟了。
祖父雖不曾催促婚姻之事,卻沒少惦記,朝堂諸事壓在肩上,也確實令人記掛。
從前他心有所系不願婚娶,如今既有了羈絆,也該透個消息讓老人家高興。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佇立等她的側影,疾步趕上。
水畔風過,綠陰冉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