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傅皇后見了娘家人。
這麼多年以來,她極少召見他們,因為傅家的家教向來守舊,嫁出去以後,就再也不是傅家人了,要一心一意為夫家著想。
傅皇后不想看到年邁的父母對著她下跪,也不願聽到他們重複的教誨,隨著年齡的增長,召見家人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父親重病的時候,因為不願意接受她的照顧,跪著懇求她回宮。
她未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傅惜霜輕柔地撫了撫母親花白的頭髮,真慶幸,母親雙目渾濁,看不到她的衰弱。
「兄長,我……照顧好母親。」
「請娘娘放心,微臣必當盡心竭力。」
這樣恭敬又客氣的家人啊。
送走親人以後,傅惜霜說要休息,平躺著閉上了眼睛。
她睡姿很好,一直是規規矩矩的。
該見的人都見過了,該說得話她也說過了。
她累了。
她的身體或許還能堅持著活些時日,可她的心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她想,她應該是靖朝最無用的一任皇后了吧。
沒有走上朝堂的勇氣,也沒有母儀天下的能力。
她好像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
她聽見了雨聲。
「嘩嘩——」
是大雨啊。
她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在雨中向她跑來的少年郎。
他攔住她家的馬車,目光那樣明亮而堅定,像是能穿破一切黑暗和束縛。
「傅惜霜——」
「無論有再多的阻攔,我一定會娶你為妻的!」
他把濕潤散亂的頭髮撥在腦後,對著她張揚地笑。
她的心不規律地跳動。
傅惜霜的心臟不規律地跳動。
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就,停在這裡吧。
她的嘴角上揚。
那樣堅定的、自信的、朝氣蓬勃的盛景澤。
是她想成為卻永遠不能成為的樣子。
讓時間停止吧。
回憶終止。
建安帝過來的時候,只見到傅惜霜安詳的臉。
「惜霜……」
他口中生澀,有多久沒這樣喚過她了呢?
建安帝伏在她的身上,任由眼淚靜靜地流。
他渾身都是濕的,卻失去了當初的明亮。
他汲取著她身上殘存的最後的溫度。
從今日起,他再也沒有妻了。
傅惜霜,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變過。
變的人是我。
是我要的太多了。
……
雪團洗乾淨後是一隻薑黃色的貓咪,夾雜著一些白色的斑點,眼睛圓圓的,卻透著一股攻擊性。
盛弈撓了撓雪團的下巴,惹來一串喵喵叫。
「這麼開心呀!」
他也開心呢。
傅皇后死了,太子的位置應該坐不了多久了。
父皇最近越發器重自己了,將原本老四的活兒都給了他,很多官員也已經暗中投向了他。
勝券在握。
「我們都沒有親娘,憑什麼有人被親娘護得好好的,你說是吧!」
太子什麼都不會,傅皇后還對他這般疼愛,怎麼會有人生下來就這般好運!
權力、地位、無私的愛,不需要任何努力和付出,從一開始他什麼都有了。
盛弈想起有一次他被打破了頭……
不記得是哪一次了,太子憐憫地看著他,為他請來了御醫。
同樣是父皇的兒子,有的人尊貴無比、高處雲端,有的人卻賤如草芥、低入塵埃。
那種憐憫的表情,他能記一輩子。
現在這樣多好。
他沒有的,別人也不能有。
「喵——」
雪團掙扎著想下去。
「外面下著雨呢,不能亂跑。」
「別亂動,是不是身上癢,我給你撓撓……」
盛弈憐愛地抱著雪團,全然不顧肩上的抓痕。
想和它親近。
縱使靠近它會疼。
一旁的下人動了動腳步,還是沒上前說什麼。
能說什麼呢?
王爺就是喜歡縱著那隻貓,連爪子上的指甲都捨不得給它剪。
……
沈雨茗聽到消息後,輕輕點了點頭。
她摸了摸頭頂的鳳冠,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人走了。
珊瑚靈終是沒能讓她活上多久。
傅皇后對她很好,就在前兩日,還親自教她如何處理宮務。
她當時喚來了所有的宮正,強撐著坐起來,說一會兒歇一會兒。
她還很抱歉地對她說:「給你留下了一堆麻煩,是我不好。」
「你比我聰明很多,我只是多了一些經驗而已。」
「你會成為更好的……」
皇后。
沈雨茗抬起眼眸。
她的眼中一片清明。
堅定、自信、志在必得。
她即將代掌鳳印,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
她會走向最高的地方。
她要做的不是更好。
而是最好。
禾禾那天對她說:「姐姐,你眼中有一個美好的世界!」
她總是把她想得格外的好。
沈雨茗沒有否認,理想的未來總比編造的謊言要好聽許多。
虛假的美好,也可能會有實現的一天。
即使有生之年看不到,也不能不為之而努力。
畢竟,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雨還在下,但是它總會停的。
……
陸存的衣裳鞋襪都濕透了,水在鞋子裡來回擠壓,可他還在緩慢地走。
宮道上空蕩蕩的,大街上也沒幾個人。
明明知道今天會下雨,他為什麼不帶傘呢?
如果是問沈雪禾,她可能會戳戳他的胸膛,神氣地說道:「苦肉計,你是想惹誰心疼呢!」
陸存短暫的笑了一下。
快走到家的時候,路上只剩下他一人。
他站在路口,往四周望了望。
確實是只有他了。
他仰頭望天,望了許久。
人和人結伴而行的路上,是不是最終都只會剩下自己?
他抖了抖眼睫上的雨水。
「相公,你在這裡傻站著做什麼?」
一個撐著傘滿臉疑惑的沈雪禾俏生生地立在他的跟前。
陸存眨了眨眼。
沈雪禾確實疑惑,要不是下人遠遠瞧見來報,她都不知道陸存一直在這裡站著。
「還好我沒帶人過來,要不然你這……都被人看去了!」
這身體……畢露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
「做人要自愛,你知道的吧?」
「……嗯。」
還行,人沒傻。
沈雪禾把手中的傘塞給陸存。
相公在這裡,她才不要打傘呢。
婆婆以前和她說過,男子就不能慣,她深以為然。
沈雪禾扯下自己的披風給陸存套了上來。
「看在你目前還是個清清白白的男子,這次就原諒你啦!」
然後她就笑了,兩個酒窩蕩漾著。
她捏了捏他的臉蛋。
「你還挺適合粉色的嘛。」
「……嗯?」
陸存說完就笑了。
還好,他現在是清清白白的。
禾苗嘛,總是喜陽的。
這一點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走吧,回家。」
陸存小心地護著沈雪禾,不忍雨水將她淋濕。
他或許無法成為光,卻可以成為與她相伴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