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攤拍照是靠運氣吃飯的生意。
好日子碰上休假的機率寥寥可數,大部分時候只是支起攤位空等,一天下來也不一定能有幾筆入帳。
女生怔愣之後趕忙點頭,拿起手機計算器噼噼啪啪一頓按,算出一個高得連她自己都有點心虛的理想營業額,猶豫著給眼前的冤大頭帥哥展示,「這個數,可以?」
裴知鶴欣然接受,掃碼付款,從對方顫抖的手裡接過塞得滿滿的紙袋。
女生笑容燦爛,彎腰恭送,「再送您一些相紙和彩色筆。」
民政局側門出來,不遠處是一座蘇氏園林民宅,粉牆和飛檐層層疊疊,小窗探出幾枝濃綠的槭楓。
兩人走出一段路,裴知鶴在樹下站定,將紙袋遞給她。
江喬倉皇地揚眼,本能地搖頭,「不用給我……」
「裴冉買了很多台放家裡,」他嗓音溫潤,修長漂亮的手指擦過包著拍立得的玻璃紙,發出節日感十足的清脆響聲,「過年看她玩感覺很有趣,我一直都想試試,只不過一直沒時間,沒想到今天正好有機會。」
他輕笑,「先幫我拿一下?」
江喬看著他英俊的臉出神。
她和裴知鶴結婚了,又好像沒結婚。
和他的相處模式似乎還是老樣子,之前是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哥哥,現在升級為足以感化每一個任性小孩的好脾氣長輩。
沒有拒絕,沒有車軲轆話的大道理,溫柔審視一切說出口或者沒說出口的渴求,遊刃有餘地照顧著小朋友脆弱的自尊心。
來自名義上丈夫的這一點善意,她不是看不懂,可偏偏對方的眼中一片誠懇。
這種時候還要堅持拒絕,只會顯得她不解風情。
江喬雙手接過紙袋,臉頰發熱,「那我就先幫你拿一下,一會要用的話,記得跟我要。」
話是這樣說,可她心裡的疑問並未平息。
只是送給她玩,還是真要和她一起拍完塗塗畫畫?
從對方來了蘇城,她對他的認知已經距離最初的樣子偏離了太遠,遠到她已經習慣於在預測事情走向時默默加上一個備選——原本覺得不可能,但現在竟然覺得合理的科幻答案。
裴知鶴唇邊的笑意加深, 微微頷首,「多謝。」
五分鐘後,民宅的大門被推開,有位白髮老人邁過門檻,朝這邊熱情招手。
兩人並行走上台階,裴知鶴自然上前兩步,握手寒暄,「麻煩李老,假期里還願意為我們跑一趟。」
李師傅氣喘吁吁地理一下身前碩大的相機包,「人老了,稍微走走就容易犯累。」
他看向裴知鶴身側一身白裙的少女,眼裡滿是感慨,「可我們小喬可是我從小一張一張拍到大的姑娘,今天這種大日子,我怎麼著也得來一趟。」
裴知鶴也笑,「小喬外婆也說,李老您的審美好,蘇城獨一份。」
老藝人講究多,除了身上背的,還用黑塑膠袋帶了一大兜東西。
江喬彎下腰準備去提,李師傅像母雞護崽,急匆匆揮舞著兩隻胖胳膊,連說不用不用。
裴知鶴站在一旁,伸手很自然地幫忙托一下相機包,兩人間氣氛熟絡,怎麼看都不像是初次見面。
江喬有些搞不清狀況, 「你們認識?」
裴知鶴語氣平常,「中午吃飯前和外婆聊過,從禮服到照相館都推薦了一遍。」
何止是推薦。
外婆自稱本地通,前幾句還在認真介紹店家特色,很快就藏不住私貨,江喬小時候的趣事糗事糖豆似的呼呼往外冒。
從滿月到上高中前,外婆每年都領著江喬去李師傅的照相館裡拍張照,本想著只是自家留作紀念,可小姑娘蜜桃似的臉蛋太上鏡,回回都被放大加框,貼到櫥窗正中招徠生意。
十五張照片,在外婆手機相冊里從小到大排排坐,真人版俄羅斯套娃。
江喬眼裡的茫然未消,「可是李師傅不是前幾年就退休了?照相館早就交給兒子來開了吧。」
新店長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將櫥窗里的兒童寫真客照換成了GG位招租。
記得外婆當時還憤憤怒評,好好的藝術家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小商販兒子。
裴知鶴回:「借了外婆的人情。」
江喬輕輕「啊」了聲,語氣有點酸,「您跟外婆比我熟。」
「外婆人很有趣,」裴知鶴輕笑出聲,半打趣半認真,「還是要謝謝裴太太,我才能有幸認識。」
裴太太……
像是剛反應過來這個陌生的稱謂是指自己,江喬無措地別開臉,正好看見李師傅笑眯眯地打量著他們,甚至還比了個大拇指。
她整理一下鬢邊的碎發,佯做淡定,「不……不用客氣。」
園子不大,勝在精巧,通往內院的拱門青苔濃釅,瓦片凹陷處盛滿飄落的桂花。
有隻圓潤嬌憨的橘貓正在打瞌睡,蓬鬆的尾巴垂下,輕掃著名家題寫的石匾。
李師傅提前幾小時來踩過點,怎麼拍,在哪兒拍都瞭然於心。
江喬一路走一路感嘆,這地方看著……就貴到離譜。
蘇城長大的孩子,無論住沒住過園林,通過耳濡目染,對這些湖石花木的誇張價格也大概有數。
她小聲問李師傅,「您跟宅主人很熟?」
「我哪有這種關係,」李師傅笑著搖頭,「是你先生的朋友。」
她驚訝地抬頭。
裴知鶴垂眸看她,因為對陌生環境有戒備心,從踏進園林大門開始,身邊少女表面落落大方,細看之下,杏眼一直下意識地睜得很圓。
被她受驚小貓似的神情逗到,他輕笑解釋,「朋友的產業,以前我來蘇城出差時,有時會來這邊落腳。」
怪不得一進門時,他比提前來了小半天的李師傅還熟。
習慣了裴雲驍做什麼事都愛講家裡的關係,眼前人認識的平輩朋友就能坐擁這種百年宅院,讓她感到陌生……又震驚。
拋開背後的家境不談,這個男人本身似乎也並不簡單。
架反光板,補燈,兩人在大概站好,老人蹲地一番倒騰,黑塑膠袋裡藏了一路的寶貝終於登場。
江喬眼前一亮,驚嘆著接過。
是一束手捧花。
和民政局門口那些小夫妻手裡的玫瑰芍藥都不一樣,她手裡的這一束,更像是從她懷中傾斜而下的瑩白瀑布。
文竹和橄欖枝上承托著層層疊疊的白色蝴蝶蘭,幾枝貝母質感的鈴蘭隨風垂墜搖擺,輕盈典雅,將她原本單調的白裙子襯得氛圍感十足。
江喬讚嘆聲連連,從未像現在一樣,無比認同外婆的眼光。
記憶里,雖然李師傅的拍照手藝是還不錯,但店裡放的盆栽也都是大紅大綠的杜鵑。
退休兩年裡,人的審美能完成這種程度的升級?
難道說之前都是為了招財的講究,現在自由搞創作了,才完全釋放了潛力?
江喬手裡捧著花微微晃動,開心了一陣,又陷入另一陣擔憂中——
花好看歸好看,只不過除了幾步外的池塘,眼前並沒有什麼能稱得上鏡子的東西,能看看她自己的樣子。
出門前急匆匆化的淡妝,唇色也塗得極淺,好幾個小時過去,她會不會看起來有些狼狽?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小心問身邊人,「我的妝是不是花了?」
「沒有。」
他見過江喬身上的這身裙子。
裴家去年中秋家宴,小姑娘像嬌俏的白色文鳥,撲簌著翅膀懸而不停,端著從男朋友那裡切來的美心月餅,恭恭敬敬地來問他要不要。
而現在,那隻記憶里的小文鳥終於停在他手心,歪著頭嘰嘰喳喳。
有了這束花做襯,普通的白裙子一瞬間像極了婚紗。
裴知鶴的喉結輕輕滾了滾,目光如蘇城的雨,溫柔落在她被太陽曬紅的臉,「一直都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