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餘杭輕輕敲了兩下門,聽見裡面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進來」,這才推門而入,把手裡的結案報告放在了辦公桌上。
馮建國在埋頭處理公文,手邊放著一隻大搪瓷杯子,上書「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據說是他剛參加工作榮獲三等功時的獎勵,一直用到了現在。
見她沒說話也沒動靜,他有些詫異地抬頭望了她一眼:「怎麼了?」
宋餘杭動了動嘴唇。
他好似明白過來了什麼,把筆插入筆帽里:「聽說你早上和那個新來的林法醫在路上起了點衝突?」
宋餘杭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側目看了一眼:「沒事,蹭破點皮而已」
「前些年跨省緝兇,和歹徒激烈搏鬥了半小時也沒見你傷成這樣」馮局為人溫和,戴著眼鏡,甚至還調侃了她一句。
宋餘杭低頭沒說什麼,馮建國卻已明白她心中所想:「你是想問,為什麼會讓林厭這樣的人進咱們市局吧」
這一早上開了個會,來了個傷情鑑定,林厭打發段城去做了,她只對死人感興趣,對活人可沒什麼興趣。
別人都忙到飛起的時候,這位大小姐窩在辦公室里喝著方辛給她泡的咖啡,電腦放著一首舒緩的音樂,仰面躺在椅子上,腳翹起來放在桌子上,面上還敷著面膜。
按她的說法就是,午間保養時間到了。
「回來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聽筒里傳來慢悠悠含著笑意的聲音。
林厭一邊小心翼翼地按著鼻間的面膜不讓它翹起來,一邊瓮聲瓮氣地說話。
「得了吧,你工作那麼忙,哪有空來接我」
電話那頭的男人穿著白大褂,站在診室門外輕輕笑了一下:「接你的時間還是有的」
林厭渾身一個激靈:「咦,惡不噁心,說人話」
男人沒忍住笑出了聲,惹來過往護士側目,他輕咳了一聲恢復正色:「好,什麼時候來我家吃飯?」
「又是林又元那個老東西讓你打電話給我的吧?」
「別那麼說林叔,畢竟……」
林厭聽見那個名字就煩,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下來:「得了,你要是說這事,咱們沒什麼好談的」
「別,別掛呀,你不給林叔面子,也給我媽一個面子吧,畢竟,她可是經常掛念你的」
她剛被林又元接回家的時候老被林誠欺負,甚至還揚言有她在就離家出走,林又元沒辦法,又把這個剛接回家的女兒送到了林舸家寄養著。
這一養就是兩年,到了她必須得上學的年紀,林家管家才又把她接了回去。
從輩分上來說,林舸算是她的堂兄,只不過二人小時候廝混慣了,這哥哥妹妹怎麼也叫不出口,便也一口一個「林舸」「林厭」地喊著了。
她高考後便和林家徹底決裂了,也只和林舸保持著隔三差五的聯繫,這麼多年來和那個名義上的父親一直是不咸不淡,他的存在感可能也只體現在每個月帳戶上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錢上了。
她沉默一會,不著痕跡吐了口氣:「不了,你家我就不去了,改天單獨請你吃飯吧」
「行啊,不過得提前預約啊,我不確定有沒有空」
「去你媽的,有情況啊?」林厭笑罵了一句。
「也沒,就是聽我媽的,相親來著,隔三差五總得見一面聯絡一下感情吧」
「喲~看來這次是認真的了」大小姐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林舸比她還大七歲,這麼多年一直在國外念書,好不容易回國之後又放棄了林又元給他安排的工作,自己成立了一家專業的口腔醫院,現任院長兼口腔科主任。
正是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也是他家裡那位老母親抱孫子的心蒸蒸日上的時候。
那邊長嘆了一口氣:「認真倒也談不上,就是當個朋友處著吧,我估計對方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你呢,也老大不小的了,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吧」
「滾你媽的老大不小,老娘三十一枝花!」
林法醫氣憤地喊完這句話之後,空氣凝滯了兩秒,音樂聲戛然而止。
一道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抬頭,門口站著那位宋警官,逆光看不清表情,不過看樣子站在那兒應該有一陣子了。
這人走路都沒聲兒嗎?
林大小姐翻了個白眼:「得了,有人來了,不跟你說了啊」
「那個,請問,有紗布酒精之類的嗎?」
林厭上下翻動著手機通訊錄,物色著晚上的約會對象,眼皮都沒抬一下。
「不知道,方辛」
方辛從堆積如山的公文書本里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啊?怎麼了林姐!」
宋餘杭又重複了一遍:「酒精,紗布」
怕她們不解似地,又加了一句:「我處理一下傷口」
方辛趕緊站了起來:「有,有,在解剖室裡面的柜子里,我去給您拿」
一牆之隔的地方就是法醫解剖室,方辛拿出來遞給她:「我幫您吧,宋隊」
「沒事」
宋餘杭說著,隨便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把袖口卷到肩膀以上,一手拿棉簽沾了酒精有些彆扭地去挑嵌在皮膚里的小沙礫。
方辛見不得這些血肉模糊的東西,小臉煞白,反倒那人不知疼似得,硬是一聲不吭。
林厭一邊給晚上的約會對象打字一邊不咸不淡地:「有些人啊不蹦出來逞英雄啥事兒都沒有」
這話有些過分了,方辛一臉緊張地看著她倆,生怕下一刻就打了起來。
誰知,宋隊還是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自己處理好了傷口,用過的棉簽和紗布扔進了垃圾桶里,把酒精瓶蓋扭好遞給她。
「謝謝」
方辛去隔壁放個東西的功夫,回來兩個人已經大眼瞪小眼對上了。
林厭臉上還貼著面膜,猛地一抬頭差點被她嚇出鬼叫。
宋餘杭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她好像看什麼都是淡淡的不上心,如果生在古代可能就是來無影去無蹤白衣負劍淡泊名利的武林高手。
可是放在這裡,就有點嚇人了吧。
被這麼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盯著看。
「我臉上有東西?」
宋餘杭俯身。
她本就比她高出一個頭,兩個人距離拉近,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撲面而來。
林厭一腳踹在桌子上,坐著椅子生生往後退了幾步:「宋隊,辦公室含情脈脈地看著我不太好吧?」
宋餘杭直起身子,胳膊已經包紮好了,一隻手插進褲兜里看著她:「根據《公安機關人民警察著裝管理規定》第七條第三細則規定,警服不得披衣、敞懷、挽袖、卷褲腿」
林厭看了看搭在一旁椅子上的制服外套,再低頭看了看自己領口敞開的兩顆扣子,以及捲起的褲腿,緩緩地打出了一個「?」號。
方辛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警服捋了兩下頭髮以示妝容整潔。
「除工作需要和特殊情形外,應當穿制式皮鞋、膠鞋或者黑色皮鞋,女性警務工作者鞋跟高度不得超過四厘米」
林厭七厘米還鑲了鑽的恨天高簡直能閃瞎方辛的狗眼。
林大小姐滿臉匪夷所思仿佛在看外星生物。
宋餘杭退後一步:「還有,不得染指甲不得染彩發戴首飾」
「???宋餘杭你是人嗎?不是,你是女人嗎?」
宋隊好像確實一年四季都穿制服,也沒見她染過頭髮,一頭及肩長發向來都是紮起來,露出五官鮮明的一張臉。
首飾就更別提了,估計她還嫌贅得慌。
「從生理和心理特徵來看,我是,作為法醫,這個問題未免太不專業了」
林厭一口老血梗在喉嚨里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她還是頭一次遇到能把她堵的說不出話來的人。
她真想打開她的頭蓋骨看看裡面是不是只有規章制度。
明明看上去也比她大不了幾歲,怎麼說話做事這麼迂腐古板呢。
「首先,我穿什麼怎麼穿是我的自由,即使是警察也無權干涉吧」
「是,但在警隊,就要遵守我們的規定」
林厭冷笑了一聲,站起身看著她,面膜從臉上掉落,她故意團成團扔過去砸在了她肩膀上。
那雙眸子裡滿是玩世不恭與惡意的嘲弄。
「我就不遵守,你能怎麼著?來打我還是去告我?我告訴你,市政府還欠著我林家工程款呢,我們林家養活了濱海省多少公職人員你知道嗎?你動我一根手指試試看」
面膜掉落在她腳邊。
空氣陷入死寂。
方辛驚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時之間只有彼此安靜的呼吸聲與牆上時鐘流淌過的滴答聲。
宋餘杭輕輕上前一步。
林厭沒退,死死盯著她。
宋餘杭再打算往前一步的時候,被人死死拉住了。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臉英勇就義慷慨赴死破釜沉舟:「宋隊,不要,快住手!」
林厭不著痕跡咽了一下口水。
對面人卻輕輕彎了下唇,快到她恍惚以為是錯覺。
「別緊張,我不會打你,我只是覺得,你既然無心就該把職位讓給其他更有需要的人」
一句話說的林大小姐又炸毛了:「誰緊張了?!誰緊張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緊張了?!!」
她吼完之後一室針落可聞,就連方辛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一把捂住了嘴巴。
「你剛才咽了一下口水,右手握成了拳,腳尖向外,渾身緊繃,咬肌輕輕翕動著,是防備的姿勢,我若動手你便會反擊,但你不確定是否能打贏我所以沒有先動手」
「我他媽的我……」林厭氣到翻白眼七竅生煙語無倫次就差口吐白沫了,徑直抄起一本《法醫學》就撲了上去。
方辛死死抱住她:「別……林姐,不要!你打不過她的,宋隊年年大練兵都是第一名!」
桌上物品散落一地,宋餘杭退後一步,毫髮無損。
她從褲兜里掏出A.4紙包好的一疊人民幣放到了桌上:「這個,還給你,以後市區不要超速了」
「我……」林厭又隨手抄起一本書扔了過去。
宋餘杭微微偏頭,擦著臉躲過,不再多說,轉身就走。
林厭還想追被方辛死死拖住了。
她自生下來還沒受過這麼大的氣,她小時候頑劣六歲就把林誠打的滿地找牙,後來雖也受到了她那位後媽的懲罰,但作為林家人,天生自帶高人一等的光環,又有誰敢勸她個不是呢?
不是敬而遠之就是熱情巴結。
她生平第一次從一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了挫敗感,上一次有這種感覺,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了。
等宋餘杭走後,方辛小心翼翼給她端了一杯咖啡:「林姐,你別生宋隊的氣,她雖然有時候古板了些,但人真的挺好的……」
「她這樣也是有原因的,我雖然才來技偵不久,但聽說故去的那位主任法醫師,是她多年的老搭檔了,還是老同學,人……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
「她雖然嘴上不說什麼,照常工作,但其實心裡應該比誰都難過」
「我……」林厭還想說什麼,目光落到了面前的辦公桌上,不大不小的桌面滿是故人的痕跡。
隨處擺放著的法醫學書籍,電腦顯示屏上貼著幾張便利簽,以及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是拍立得拍的,像素不怎麼清晰,照片上的兩個年輕人站在一起,其中一個剛剛跟她吵過一架。
那時候她還年輕,穿著嶄新的制服,眉目舒朗,唇角掛著淡淡的笑意,肩上綴著兩顆四角星花。
正是年少好時光。
林厭抿了一下唇角:「算了,老娘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計較」
走出門外的宋餘杭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想起馮局剛剛說的話。
「林厭這樣的人,剛愎自用,目無法紀,若不是有幾分真本事也進不來咱們市局,就當一個編外人員看待吧,她估計也不吃咱們這套,我知道你一貫眼裡揉不得沙子,但也別太往心裡去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馮局在提起林厭的時候,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縱容和無可奈何。
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吧。
她搖搖頭,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