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鏡子

2024-08-15 05:58:13 作者: 酒暖春深
  「小姐,那輛車還跟著你。��

  林厭舉著手機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她今天著實沒心情再跟人周旋,扯了一下唇角,吐出冰冷無情的句子。

  「做掉。」

  電話掛掉之後,從拐角的山路里開出來一輛黑色桑塔納,和她乘坐的計程車擦肩而過。

  林厭靠在椅背上,視線漫無邊際飄向了虛空山野,手卻逐漸捏緊了手機。

  「小姐,泰安精神病院到了。」林厭從錢包里甩出幾張票子,推開車門下車,腳步匆匆一路小跑著進了醫院。

  早有醫生在門口侯著了,引著她往樓上走,一臉歉疚:「小姐,病人突然發作誰都近不了身我們這才跟您打了電話……」

  林厭健步如飛,幾乎是在跑了,她壓下心中火氣:「多長時間的事了,為什麼現在才通知我?你們是怎麼看顧的?現在情況如何了!」

  精神病院不大,三層高的小樓,穿過二樓冗長的走廊,最裡面的那間裡住著一個特殊的病人。

  平時禁閉的鐵門大開著,林厭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手剛扒上門框,就看見一個藍白色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手中寒芒一閃而過。

  旁邊醫生臉都嚇白了:「林小姐,小心!」

  林厭側身往後一躲,剪刀貼著她的胸口擦了過去,面前頭髮花白佝僂著腰的老人嘴裡振振有詞,拿著剪刀嘟囔著又轉了回去。

  「初南,初南……」老人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手裡泛黃的照片,貼上臉頰又怕被別人看見小心翼翼塞回懷裡,隔會兒又拿出來看看,周而復始。

  她一邊說,拖著蹣跚的步子,腰上掛著尿袋,一走一漏,渾濁的黃色液體就順著褲子往下淌。

  再一次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個名字,林厭也瞬間紅了眼眶,掌心緊握成拳。

  她仰起頭似要把苦澀全部咽回去,再三深呼吸後輕輕往前走了一步,喉頭微動,喚她的名字:「陳阿姨……」

  被叫做「陳阿姨」的人掀開被子,把枕頭全部扔到了地上:「初南,初南你在哪呀……不要和媽媽玩捉迷藏了……」

  她扶著床顫顫巍巍俯下身,床底空無一人,老人渾身哆嗦著站起來,嘴唇翕動,微微紅了眼眶,又去摸索別的地方。

  「初南,別躲了……你快出來呀。」

  不大的房間裡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衣櫃,連張書桌都沒有,一覽無餘。

  老人轉來轉去,一無所獲,尿液已經濡濕了半條褲子,她也渾然不覺,只撫摸著懷中的那張紙,神色溫柔。

  「初南呀,該回家吃飯了,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魚,吃完飯咱們去踢毽子去。」

  「初南呀,牛奶放你書包里了,記得喝。」

  「初南吶,天黑了,該睡覺了,媽媽給你蓋被子。」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自己的衣服把人遮得嚴嚴實實,還像哄嬰兒一樣抱著那張照片輕輕顛著,原本拿在手裡的剪刀放在了床上。

  林厭往前湊近了一步,老人恍若突然被驚醒,神情變得有些不可捉摸。

  她又把那張照片拿了出來,盯著她看:「初南吶,天亮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呀?」

  林厭咽了咽口水,想要湊過去安撫她:「陳阿姨,初南她已經……」

  老人歪著脖子看她,神情陌生,也像是在透過她看身後的一群人。

  林厭的身後只有雪白的一堵牆。

  「喂,江城市公安局,陳初南的家屬嗎?您女兒的遺體找到了。」

  「很抱歉,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法醫和痕檢部門都盡力了……」

  林厭在她的眼中化成了光怪陸離的光線,一會張牙舞爪,一會碎成了碎片。

  說記是遺體其實也不過就是躺在解剖台上的一堆爛肉。

  她透過那遙遠的光陰看到了過去,她看見了那晚殯儀館裡慘白的燈光,她看見了自己嚎啕大哭癱軟在地,也看見了自己跪在警察面前抱著人家的腿不撒手求著他們儘快破案。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

  她日日夜夜徘徊在市公安局門口。

  一年過去了。


  她去上訪,被人趕了出來暈倒在大街上。

  兩年過去了,她發給省公安廳、紀委、監察部門的舉報信猶如石沉大海。

  三年過去了,她賣了房子,淪落街頭,與乞丐為伍,走哪懷裡都揣著一疊尋人啟事。

  她就這樣捧著個破碗,杵著一根棍子,穿著一雙露腳趾的布鞋,走出了江城,走出了濱海省,走遍了大江南北。

  五年過去了,她瘋了。

  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睛裡滲出了淚花,拿著剪刀顫顫巍巍起身,一步步逼近林厭:「是你……是你……是你殺了她……」

  「還有你們!」她拿剪刀在空中胡亂比劃著名,林厭往後退著,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趁這個機會趕緊把人摁下來。

  「陳阿姨……」她嗓音晦澀,啟口艱難,再三克制情緒才讓自己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來。

  「您先把剪刀放下,我帶您去找初南,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在她接近陳阿姨的同時,幾個醫護人員也從背後悄悄繞了過去,她似有所覺,猛地一轉身,剪刀雪亮的刀鋒就衝著醫護人員的臉比劃了下去。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千鈞一髮之際,林厭暴起,直接從身後死死拖住了她的腰,把人拽回來。

  老人掙扎著,哭嚎著,嗓音悽厲無比,那尖利的剪刀嘴就一下一下朝著林厭的手背扎了下去。

  她沒躲也不想躲,任由鋒利的剪刀在自己的手背上開了幾個小洞。

  趕上來的醫護人員七手八腳把人摁倒在地,一支鎮靜劑下去,老人終於安靜了。

  林厭從地上把人輕輕抱了起來放上床,她力氣不大,但陳阿姨特別輕,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

  醫護人員替她換上乾淨的衣物和被單,林厭轉身闔上了門,下屬遞過來紙巾。

  「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她低頭端詳著自己還在往外滲血的手背,心想:這點痛比起陳阿姨,比起初南來,又算的了什麼?

  「平時都好好地,怎麼突然會……」下屬話還未說完,就被林厭冰冷的目光駭得嚇住了嘴。

  那種眼神和剛剛裡面的那個人揮舞著剪刀亂捅一氣的時候十分相似。

  他毫不懷疑他再多說一句就會被人擰斷脖子,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額上冷汗津津。

  「滾」

  他如釋重負,微微鞠了一躬快步離去。

  走廊里只有寂靜的風。

  林厭靠著牆根滑坐了下來,把頭埋進了臂彎里,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今天……是初南的生日啊。」

  ***

  一室噤若寒蟬。

  宋餘杭帶頭站在前面承受馮局的唾沫星子。

  「都是飯桶!飯桶!一整個刑警隊叫人家耍得團團轉,沒抓到人也就算了,連人家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納稅人的錢就養了你們這幫酒囊飯袋!!!」

  馮建國越說越是個氣,桌子拍得震天響:「平時訓練的時候一個個耀武揚威的,老子天下第一難逢對手,把你們那吹牛B的功夫拿出來一星半點兒也不至於輸得這麼難看!」

  被黑衣人打傷的那兩名隊員至今還躺在醫院裡,一個肝挫傷,記一個頜骨碎裂。

  宋餘杭動了動嘴唇,什麼話也沒說微微低下了頭,作為刑偵支隊副隊長,行動總指揮她難辭其咎。

  「馮局,您別生氣,別生氣,注意身體,當務之急還是破案要緊。」張金海想要扶著人坐下被人一把拂開了,馮建國雖然面上拒絕了他的好意但也不可能真的做的太過,還是接過來了他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給自己消消火。

  「指紋比對的怎麼樣了?毒物分析出來了嗎?」

  方辛戰戰兢兢從隊伍里站出來:「啊……比……比對好了……針筒上確實只有李詩平一個人的指紋,現場也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指紋、足印和血跡。」

  另一個助理法醫也站了出來道:「初步判斷死者孫向明為氰化物中毒,死亡時間為上午十時左右,屋裡開了空調,實際死亡時間可能比這個還要早一點,而另一位死者李詩平的口腔里則檢測出了殘餘的砷化物,俗稱砒霜,劇毒。」

  「現場有打鬥的痕跡,死者孫向明左手腕上臂下均有大範圍擦傷,經鑑定與門口側面上的擠壓痕保持一致,從木屑里也檢測出了他的皮膚組織。」


  「死者李詩平左側頸部皮膚上留有四個不太明顯的扼痕,右側一個,左右扼痕均與孫向明的指紋相符合,從李詩平的指甲里也提取出了衣物纖維,經鑑定與孫向明身上穿的睡衣是同一件。」

  「因此我們認為,死者孫向明與李詩平發生了激烈的搏鬥,李詩平在搏鬥中處於下風,但千鈞一髮之際還是把裝有氰化物注射液的針筒扎進了他的脖子裡,一擊致命。」

  「而李詩平身上除了孫向明留下的扼痕外,並無其他體表傷痕,初步推斷為……自殺。」

  馮建國揉了揉眉心,只覺得焦頭爛額:「那現場出現的那個黑衣人怎麼解釋?」

  宋餘杭動了動嘴唇,嗓音喑啞:「現場處理得非常乾淨,就連門把手都被人擦過了,要不是我們出現的及時,這根本就是一樁蓄意報復仇殺後畏罪自殺的戲碼!此人有豐富的反偵查意識,是個老手,或者……」

  根本就是警務工作人員!

  她後半句話沒說完,馮局揮了揮手,示意人都散了。

  宋餘杭跟著其他人往出去走,馮建國抿了一口茶水,叫了她的名字。

  「宋餘杭留一下。」

  ***

  技偵辦公室。

  方辛倚著桌子站著,手裡端著卡通瓷杯,還在想著丁雪那個案子:「死因真是遲發性溺水啊?」

  段城仰面躺在椅子上,手裡舉著外封是公務員考試用書,內里是一本花里胡哨的泳裝雜誌。

  「那還能有假,畢竟是林法醫做的鑑定,在濱海,不,全國也是有名的權威。」

  方辛抿了一口奶茶,眼神也有點悵然:「那倒是,就是挺可惜的,你說在生命最後的幾個小時裡,她都那麼痛苦了,還惦記著從前和李詩平見面的地方,這得是多大的執念吶。」

  也許做刑警的人總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參與別人的人生,從細枝末節里感受辛酸苦辣,然後有某一個瞬間人類共情的本能也能讓他們體會到受害者的痛苦,儘管,也只是一點點,也足以讓年輕的心難以平靜。

  她說完這話之後,幾個人都沒再吭聲,鄭成睿也放下了手裡正在啃的雞腿,抬頭看向了窗外雨水順著芭蕉葉子滴下來砸在了窗欞上。

  「其實我倒是覺得」他打了一個飽嗝:「這個案子也給我們上了一課,情殺不止是只有男女之情,同性之間也有可歌可泣的愛情。」

  段城一聽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去捅他圓鼓鼓的肚子:「誒老鄭今天是怎麼了,化身情聖啦?」

  沉悶的氣氛被打破,鄭成睿一把拂開他的手:「去去去,什麼老鄭老鄭的,叫鄭哥!」

  記

  打鬧之間段城的書掉到了地上,方辛撿起來舉著那本花里胡哨的雜誌:「誒就你這樣的也想考公務員啊,讓我看看這是什麼,唔,蒼井空、吉澤明步……」

  她話音未落,段城紅著臉一把搶了回來,揣寶貝一樣揣回懷裡,嘴裡嘟嘟囔囔的:「我也不想考公務員啊,我就想在我們那的小縣城當個攝影師,混吃等死。」

  「你呢,要是不當警察的話想做什麼?」

  方辛琢磨了一會,搖搖頭:「可能已經結婚了吧,老鄭呢。。」

  鄭成睿從電腦里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程式設計師吧,寫寫代碼,就是那種一鍵錄入網上所有美女照片……」

  段城一臉興奮地撲了過去:「鄭哥,你是我親哥!」

  「……」

  ***

  「說說吧,為什麼懷疑林厭?」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馮局說話反倒是溫和多了,示意她坐。

  宋餘杭落座在沙發上,盯著面前的一次性紙杯:「我……」

  「趙廳是你的老師,也對我有知遇之恩,當年的他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他是咱們江城市局走出去的廳長,你今天丟的不是一個人的臉,是整個刑警隊,整個市局,丟的他老人家的臉!」

  這番措辭比起罵她酒囊飯袋更讓人無地自容,宋餘杭搓了搓臉,把額前碎發捋上去,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呼吸。

  「是我的錯。」

  「我在趙廳手底下當片警的時候,每次開會他必強調,破案不能想當然,似是而非,一定要拿事實說話講道理擺證據,我們是公安警察,不是土匪!」

  「孫向明的死你負一半責任,要是沒有抓了放放了抓的那一遭說不定也不會打草驚蛇,現在李詩平也死了,這下好了本來以為破案了又多出來個黑衣人。」


  馮局一臉恨鐵不成鋼,食指屈成節狠命敲著桌子:「宋餘杭啊宋餘杭,你現在又想當然地認為林厭就是那個黑衣人,道理呢,證據呢?你知道林厭的父親是什麼人嗎?她又是什麼人嗎?」

  「你信不信你前腳剛抓了林厭,後腳市委一個電話就能打到我的辦公桌上,辦案不能摻雜私人情緒,你是老刑警了,怎麼還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面對他的苦口婆心,循循勸導,宋餘杭也只是埋下了頭,那雙眼睛通紅,似在隱忍,但終是什麼也沒說。

  她說不出口。

  她往常也不相信什麼神乎其神的直覺啦推理啦,她只信自己搜集到的證據,符合邏輯的假設。

  但是林厭是個意外。

  她也不知道這種直覺來源於何處,她就是隱隱有一種熟悉感,林厭和那個黑衣人脫不了干係。

  而且,那個黑衣人是兩個人。

  彼時的她尚沒有想明白一件事,所謂直覺一定是建立在對對方有一定了解的基礎上的,她知道她會那麼做其實潛意識裡也折射出了自己的內心。

  換做是她,不一定不會那麼做。

  天才和瘋子不一定只有一步之遙,但兩個相似的人才有那麼一絲絲的可能揣測到對方的內心。

  就像照鏡子,鏡里鏡外或許換了環境,但歸根究底都是一個人罷了。

  最後起身離開的時候,馮局又叫住了她:「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要把林厭調到咱們市局嗎?」

  宋餘杭扶著門把回身,眼裡都是血絲,幾天不眠不休下來人也很憔悴。

  她啞著嗓子:「為什麼?」

  「林厭這樣的人要是不能成為朋友就是敵人,她是一把殺人見血的刀,你就是最好的鞘。」

  ***

  「小姐,喝點什麼?」她的目光漫無邊際飄過展示板上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酒水飲料。

  見她猶豫不決,酒保熱情地做著記推薦:「長島冰茶今日特價,由伏特加、白朗姆、龍舌蘭等精心調製而成,特別適合女士飲用!」

  宋餘杭茫然地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聽不清他說什麼。

  見她沒反應,酒保又換了另一種酒指給她:「小姐要不要嘗嘗我們店的招牌莫吉托,在白朗姆酒里加入青檸、薄荷與碎冰,口感很是清爽——」

  她什麼也沒聽清,就聽見了一個單詞——MOJITO。

  她莫名想起那天晚上在藍迪酒吧,林厭把玻璃杯塞進她手裡,一撩頭髮的風情萬種。

  她隨口問:「這什麼酒?」

  對方嫣然一笑,答:「莫吉托。」

  酒保還在喋喋不休:「特別適合自由不羈的靈魂……」

  宋餘杭從錢包里掏出錢遞過去:「就這個。」

  ***

  店門口的風鈴叮鈴作響,男人收了雨傘推門而入,徑直走到吧檯前要了一杯深水炸彈。

  酒保看著他端著酒往剛剛神思有些恍惚的那位女士桌邊走去。

  男人往身後看了一眼,見只有一個小酒保在好奇地探頭探腦便把雨傘靠在了桌邊,在宋餘杭對面坐了下來。

  「你怎麼——」宋餘杭抬眸,男人已經把鴨舌帽摘了下來,頭上纏了一圈雪白的紗布,邊角隱隱滲出血跡來。

  她頓時捏緊了手中的酒杯。

  男人又把帽子戴了回去:「是職業殺手,我撿回了一條命。」

  宋餘杭咬牙切齒:「我還真是小看她了。」

  男人抿了一口杯中酒,帽檐壓得極低看不清面目:「對方警覺性很高,身邊高手如雲,我已經暴露,不適合再跟了」

  宋餘杭只覺得從這清冽的酒香里嘗出了苦澀,她不甘心但又暫時拿她無可奈何。

  「辛苦了,好好休息。」

  這是她合作多年的線人,宋餘杭從兜里摸出一疊錢遞了過去。

  男人接過來收進自己包里,他不能待太久,準備離開了。

  起身的時候宋餘杭看見他微微彎了一下唇:「你好像從沒在工作時間喝過酒。」

  宋餘杭一怔,把杯中殘冰晃得咣當作響。

  「休假了。」

  男人不再多說,背著雙肩包大踏步離去。

  在他走後,宋餘杭攤開掌心,一片薄薄的布料已被揉得皺皺巴巴。

  這是她從黑衣人身上撕下來的,她並沒有將它作為證物交給警方,而是自己貼身保存了下來。

  此刻舉起右手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

  酒精帶來的溫度也沒能融化她眸中的堅冰。

  林厭吶,林厭。

  你究竟還能帶給我多少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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