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林又元的鎮定自若,林厭終究是太嫩了。閱讀М
她眼裡那一點憤怒的光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老人摩挲著拇指上的綠扳指,面無表情淡淡道:「錢的事,自然是要慎重些。」
林厭出現在這裡他絲毫不意外,頂爺生性多疑,又怎會不帶著她呢,不過有他在這裡拖延時間,應該能拖到警方的人來。
到時候人、錢、貨一網打盡,林厭得救,哪怕被誤會他也可以安心地去了,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人把林厭的那份DNA報告發給了頂爺,方辛驗的那份是假的,自然和林厭的對不上,而林厭本人的DNA又和裴錦紅的對不上。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真正的裴錦紅會被人從看守所里救了出來出現在這裡。
頂爺拊掌大笑:「真是精彩啊,先是放任自己公司高層管理貪污受賄,搞垮了整個景泰而讓我放鬆警惕,隨即又設計用兩個億的天價請我入局,在我身邊埋下眼線……」
他說到這裡,輕飄飄地看了一眼林厭。
林厭脊柱發毛,不寒而慄。
她自以為已經聰明絕頂,卻連這些人的皮毛都及不上。
龍老闆的這個身份既然是真實存在的,那麼林又元又是從多少年前就開始布局的呢?
「最後親自出馬和我拖延時間,等到警方來將我們一網打盡,好一招釜底抽薪。」
謀劃被人看穿,林又元倒也不惱。
「你說的對,但是,你照樣跑不了,這院子已經被我的人圍起來了。」
「是嗎?」頂爺嘿嘿冷笑著,拄著拐杖轉了個身:「老虎,把給林董的見面禮拿上來。」
大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老虎和兩三個手下拖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走了進來。林又元瞳孔一縮,守在院外的人居然毫無動靜,就讓他這麼大搖大擺進來了?
不好!
他摩挲著那枚綠扳指,微眯了眸子去瞧那女人,突然神色一凜。
老虎把女人搡到了地下,緩緩抬起了她的下頜,亮給眾人看。
「瞧瞧,我們從江城市看守所里撈出來的囚犯和紅姨長的真的是像呢,或者說——」
「和林董已經去世的女兒林厭也頗有幾分相似呢。」
仿佛一道重錘砸在心上,在看清她的臉的那一瞬間,林厭就暴起從別人手裡搶過了槍,子彈上膛對準了裴錦紅。
「你放屁!哪裡找來的贗品也想誆騙頂爺,去死吧!」
電光火石之間,就被她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庫巴動了,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動作的,那勢如破竹的一腳徑直踹在了她的手腕上,槍飛了出去,林厭跌倒在地,再想爬起來的時候,就被人用槍頂住了額頭。
林厭咬牙:「艹……」
庫巴子彈上了膛,示意她不要動。
看著自己親生骨肉挨打,林又元依舊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頂爺不由得感嘆:「還真是心硬如鐵呢。」
林又元:「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和我那已經去世的不孝女林厭又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世界上相似的人那麼多,頂爺每個人都要拉出來對比一下?我可沒這個閒工夫陪您嘮嗑,要麼還錢,要麼拿真貨來,否則今天別想走。」
他說的平淡,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最後一句話略微咬重了字眼,帶上了一絲威脅的意味。
「別急呀,你我兄弟相見,就這麼急著想走?總得敘敘舊不是。」頂爺說著,拿拐杖抬起了裴錦紅的下頜,微眯了眼睛,眼底滲出狠毒的光。
「你自己說,你是誰。」
林厭被人拿槍指著腦袋,動彈不得,看了看裴錦紅,她也正好看著自己,四目相對,彼此都飛快彈了開來。
裴錦紅開始發抖,一言不發。
頂爺輕聲細語:「你別怕,大膽說,我向來喜歡說真話的孩子,會保護你的安全的。」
說著,示意老虎把人扶了起來。
林又元給林管家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準備找機會滅口。
林管家微微點頭,手摸向了兜里的槍。
頂爺把裴錦紅拉到身邊,庫巴和老虎一直守在他左右,就連林厭也在他的射擊範圍之內。
林管家遲遲找不到合適的開槍時機。
頂爺復又和藹地拍了拍裴錦紅的手。
「大膽說吧,孩子,是誰害了你,又是誰抓的你,把你藏在了看守所里?」
林厭抬眸看她,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假冒我,但是我勸你考慮清楚再說話,不要害人害己。」
林厭這話表面看上去是辯白,實際上是在暗自提點她,她既已被警方抓獲,林厭得以成功偽裝潛入臥底,所有的前期情報都是她提供的,就算她承認自己是裴錦紅,一個泄露了秘密的人,頂爺會讓她活嗎?
林又元唇角微勾起了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又很快消弭於無形。
不錯,有點長進,知道揣測人心了。
不過,為什麼警察還沒有來?
如果林厭真的有危險的話,那就只能……
他眸光一暗,下定了決心。
林管家悄悄走到他身後,扶著輪椅,低聲道:「老爺,現在該怎麼辦?」
林又元摩挲了三下綠扳指,隨即鬆了開來,面色如常。
林管家知道,這是要他按計劃行事的暗號,既然是做局之人,那麼一定是做了萬全準備的,這盤棋已經在他的棋盤上演練了無數遍。
七天前,兩個人最後一次對弈。
紅子岌岌可危,眼看著就要滿盤皆輸。
林管家手裡捻了一顆黑棋,遲遲不下,抬眸看他:「老爺……」
林又元把紅色的車餵到了他眼前:「造化弄人,即使我已經預料到了一切,這盤棋也未必能贏,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
黑子吃了他的車,帥卻逃出生天了。
「就這樣吧。」
一錘定音。
林管家捏緊了輪椅靠背,微微咬緊了牙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裴錦紅身上,期待的、冷漠的、緊張的、不懷好意的。
她在這麼多人的眼裡就好似一塊身處獸群中的肥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裴錦紅聽了林厭的話,抖的更厲害了,半晌,她猛地一咬牙,撲過去抱住了頂爺的大腿,哆嗦著嘴唇,手指向林厭。
「是她!她就是警方……」
「臥底」兩個字還沒說出來,槍聲劃破了夜色,將她剩餘的話全數堵回了肚子裡。
劉志帶著人破門而入,手裡拿了一把衝鋒鎗掃射著,火舌彈了出來。
他聲嘶力竭地吼:「紅姐快走!」
制住她的那個人中彈倒地,林厭飛身而起撿了他的槍,混戰之中有人要來抓她,她抬手就是一槍,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拔腿就跑。
槍聲響起的時候,老虎手疾眼快把裴錦紅往地上一推,轉身就是一梭子子彈。
跟著劉志來的歡歌夜總會的人踉蹌倒退了幾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老爺,走!」林管家推著輪椅邊戰邊退。
頂爺帶來的人都撲向了林厭,一陣混亂,硝煙四起,子彈打在地上揚起來的全是塵土。
林厭發狠,胳膊肘砸開了撲向她的嘍囉,反手就是一槍,正中毒販要害,還沒等她喘口氣,又是三五個人圍了上來。
她扣下扳機,艹,沒子彈了,就是這一怔忪的功夫,被人七手八腳摁倒在地。
劉志回身見她陷入包圍,跳上了車頂,提氣大吼:「都別碰她,去死吧!!!」
一陣噠噠噠的掃射,槍口噴出了火舌,圍著她的人倒地,溫熱的血濺在了臉上,林厭倉促起身,耳邊傳來尖銳的破空聲,那是高速子彈劃破空氣帶來的音嘯。
大口徑狙擊步槍的聲音,沉悶有力。
「砰——」
林厭眼底綻開了一朵血花:「不!!!」
她跌跌撞撞撲過去,劉志已經從車頂上摔了下來,胸口破了好大一個洞,潺潺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白襯衫,從他唇角流出來的血液,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林厭拿手去捂他的傷口,殷紅的血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她微紅了眼眶數落,嗓音略有些哽咽。
「不是說了讓你走,走的越遠越好,別回來嗎?!你還回來幹什麼?來送死嗎?!」
出發前夕,需要有人去望海大橋那邊虛張聲勢吸引警方的視線,林厭就自作主張推薦了他,希望他離開這片是非之地,然後去跟警方自首,爭取寬大處理,早日回家。
誰知道這孩子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卻又帶著人跑了回來。
林厭恨鐵不成鋼,淚就落了下來。
「咳咳……」隨著他的咳嗽,劉志唇角又溢出血沫來,從胸口不斷滲出來的血打濕了她的袖口,染紅了身下這片土地。
他吃力地抬起手,似想要觸碰到她的臉,微微笑了:「我……我還不知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林厭埋頭哽咽,去抓他停留在半空的手,卻終究是落了空。
她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劉志已含著笑走了。
林厭輕輕闔上他的眼帘,眼角滑過了一行清淚。
我叫林厭,很高興認識你。
你放心,我會幫你報仇,你的父母我也會替你照顧的。
她在心底默念,咬著牙站了起來,撿起劉志的槍,就要去尋那名開槍的狙擊手。
「臥倒!」說時遲那時快,又是一發子彈破空襲來,也不知道是誰大力推了她一把,林厭一個踉蹌,子彈打在她剛站過的地方。
林又元本就行動不便,這一推自己也失了重心,連人帶輪椅翻到在地。
林管家陷入了纏鬥里,也沒來得及騰出手來照顧他。
林厭倉促回眸,見是他救了自己,眼底閃過一絲錯愕,喉頭滾了滾,那一聲「爸」還沒喊出口,就被人掐著脖子用槍頂住了太陽穴拖了起來。
眨眼的功夫,因為重武器的出現,局勢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劉志帶來的僅僅只有寥寥數人,很快就被人屠戮乾淨,而林又元這邊的人在狙擊槍的威脅下,也是非死即傷。
他們現有的火力並不足以衝出包圍圈,甚至還有生命危險。
而兩個小時前,胡森吉接到了最新命令,暫緩行動速度,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往雲中島。
指揮車裡也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馮建國唾沫星子四濺:「我不同意,為什麼要暫緩行動,此刻應該請求武警作戰部隊支援才是。」
趙俊峰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已經知道了雲中島的存在,就如同馮建國不可能告訴他「釘子」的存在一樣。
他只是擰著眉頭說:「只是暫緩,並不是不行動,我們包圍外圍,他們插翅也難飛,結果還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
多耽擱一分鐘,在裡面臥底的同志就多一份危險。
馮建國險些直接破口大罵了,漲紅了臉,好半天才把髒話咽回了肚子裡。
他端起茶杯擰開蓋子灌了好大一口冷茶消消氣,趙俊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莫不是中景工業港里有什麼人,讓你如此迫不及待?」
這話一出口,其他領導齊刷刷地都看了過來。
他把茶杯放下,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一屁股坐了下來。
「是我越俎代庖了,一切全聽趙廳安排,畢竟您才是總指揮不是嗎?」
頂爺料的不錯,趙俊峰畢竟多疑,既然已經知道了雲中島的存在,哪怕真實交易地點在中景工業港,他也不會袖手旁觀,勢必會派人去看看的,這一來一回,他賺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市刑偵支隊、禁毒支隊被調走,省禁毒局和特警的人又分出了一半人手去雲中島,剩下的不足為慮,此時此刻沒有人會來救他們。
頂爺咧開嘴笑了:「林又元,你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吧。」
他並不急著殺他們,欣賞人類在垂死掙扎之際時的畫面,是他最大的樂趣之一。
「咳咳……」林又元咳了兩聲,強撐起來的精神頭也快耗沒了。
他伸手一抹唇角,全是血。
林厭也驚了,喉頭微動:「你……」
餘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激烈地打斷了。
「還廢什麼話,要殺便殺,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殺個人還要拖別人下水磨磨唧唧的性子,過了這麼久了,還是一點沒變。」
林又元惡狠狠地咒罵,並未抬眸看向林厭,仿佛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
「過了這麼久了,你這嘴硬的毛病也是一點都沒變。」庫巴扶著頂爺,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身邊,用拐杖杵著他的臉,眼底略有一絲憐憫。
「都要死了,還在虛張聲勢。」
林管家掙開了按著他的嘍囉,意欲撲上前來,頂爺手裡的槍指向了他的腦袋。
「你最好不要動,你主子的命在我手裡。」
林管家咬牙,停住了腳步,被人一槍托砸在了後腿彎上跪了下來,幾把槍唰地一下圍住了他。
「你我之間的恩怨,何必攀扯上別人,林覺水,你想殺的人一直都是我不是嗎?」
頂爺姓林?!
林厭震驚的目光猛地看了過去。
被叫做林覺水的人呵呵笑了兩聲,拐杖拍打著他的臉,臉上每個皺褶里都藏著惡毒和陰險。
「林覺水?林覺水是誰?不是早就死了嗎?」
林又元不良於行,僅憑上肢的力量無法從地上爬起來,即使是趴著被迫屈服於敵人腳下,他的眼神依舊是不屈的。
林厭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露出過那樣的表情,他向來都是冷漠的、不屑一顧的、狡詐狡猾惟利是圖的。
「呵,既然你不承認自己姓林,那還回來幹什麼?又為何不扔了這綠扳指,還把它鑲在了拐杖上!」
他此番話說的又急又快,難免咳了幾聲,林又元目光如錐子般盯著他拐杖上的龍頭。
那裡鑲嵌了一枚綠寶石,林厭以前也曾留意過,卻沒想到原來和自己父親手上的扳指是同樣的材質嗎?
她踉蹌後退了一步,似是有些不敢相信這現實。
「你住嘴!」林又元此番話惹得他勃然大怒,本想拿拐杖打卻又瞥見了上面的扳指,情急之下暴跳如雷,臉都扭曲了。
「給我殺了他!」
庫巴子彈上膛就要扣下扳機,林又元卻又猛地一下伸出了手:「慢著!你我畢竟兄弟一場,事到如今,我無話可說。」
「不過——」他瞥一眼林厭,不動聲色轉過臉,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哥哥。
「能死在你手裡也不錯,你親自送我上路吧,別人……」
林又元略微一頓,緩緩道。
「我不甘心。」
他說著慢慢闔上了眼睛,做出了一副隨時可以赴死的表情。
林厭開始掙扎,林管家跪在她旁邊,死死拽著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出聲。
林覺水眼角抽動著,看著趴在地上的他,三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林又元老了,眉毛都白了,昔日飛揚跋扈意氣風發的少年幾乎變成了個廢人。
他拿著這槍,漆黑的槍口對準了他,微微有些顫抖。
庫巴小聲提醒道:「頂爺,我們時間不多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仿佛被一語驚醒,「頂爺」這個稱呼將他拉回了冷冰冰的現實里。
三十年前他是怎麼對他的,怎麼夥同別人一起謀害他的,怎麼把他變成現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的?
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林覺水扔了拐杖,一瘸一拐走過去,拽起了他的衣領,把槍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微微喘著粗氣。
「好,那我就……送你上路!」
他眼底驀地迸發出了一股恨意,食指輕輕往回勾著,林又元微微彎起唇角笑了,電光火石之間,他的右手迅速從兜里掏出了本就準備好的手槍,趁著兩個人近的功夫,死死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這個距離要想閃躲,已是來不及了。
林厭紅了眼眶,掙扎著撲過去:「不要!」
話音未落,庫巴已先他一步察覺到了林又元的動作,抬手一槍正中他肩膀。
老人本就病入膏肓,這一槍相當於要了他的半條命,林又元重重跌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沫來,西裝外套下潺潺滲出了血。
林管家目呲欲裂,推開指著他的幾把槍就撲了過去,有人在他身後開槍,打中他的一條腿,他仍是一步步地爬了過去。
「老爺!」
林又元咳嗽著,從嘴角溢出了大量殷紅的血,他抬眸望向林厭,張了一下手指又很快縮了回來,劇烈喘息著。
變故來的太突然了,林又元的立場也轉變得太快了,他究竟是正是邪,她還尚未搞清楚,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在了自己面前,滿身是血。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了腦海里。
她因為渴求父親的關心而在朔九寒冬里跑到水龍頭下淋浴,即使生了病他也對自己不聞不問。
他縱容林誠再三欺辱自己,對年幼的她不管不顧,甚至寄養在林舸家。
她拿考了滿分的試卷回家,林又元看都不看一眼,便當廢紙一樣扔進了垃圾桶里。
所以她不再愛學習,如果做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無法博得父親的關注,那麼還不如做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也只有當他勃然大怒,甚至體罰她的時候,林厭才會有那麼一絲絲他還在乎自己的錯覺。
不過錯覺也終究是錯覺罷了。
他若是真的在乎,不會罵她,不會打她,不會不管不顧,亦不會將她逐出家門。
林厭就在這種既變態又壓抑的環境裡長大了,直到現在。
她看著林又元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了一絲柔軟,他居然還想伸手靠近自己。
林厭既錯愕又驚喜,眼底湧起了淚花。
就是這麼一恍神的功夫,林又元的瞳孔里映出了來自她身後的一把刀。
那一點尖芒越放越大,林厭渾然不覺。
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包括和宋餘杭的重逢,老虎死在了她手裡,宋餘杭則幹掉了庫巴,頂爺被捕,這個特大跨國犯罪集團宣布告破,她得以重新回到陽光下生活。
可是後來的林厭,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天,印象最深也最讓她意難平的還是這一瞬間。
林又元,一個雙腿殘廢,將近古稀身患絕症的老人,肩膀上還嵌了一塊彈片。在她的後背暴露於敵人刀光之下的這一剎那,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真的只憑著他瘦骨嶙峋細如麻杆的胳膊爬了起來,猛地抬起上身撲向了她,把她摁向了自己懷裡。
「小心!」
那是一個父親在女兒發生危險時的本能反應,也就是這樣的本能使他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溫熱的血濺到了林厭臉上,那把刀深深插進了他的後心裡。
林厭從未想過,她活了三十二年,林又元從未抱過她,兩個人第一次擁抱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她什麼都忘了。
求生本能。
格鬥技巧。
急救技能。
……
也一度喪失了作為一個優秀臥底冷靜思考的能力。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忘了該如何動作。
那些槍聲仿佛都離她遠去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血色。
而這血來源於自己的父親。
院外傳來了密集的槍聲,援兵到了。庫巴扔了笨重的衝鋒鎗,從後腰拔出了手槍,護著頂爺往外跑去。
「撤,前往雲中島!」
眼看著他們即將衝出院門,林又元一把推開了她,聲音斷斷續續的。
「沒……沒用的東西!愣著做什麼……去……去追啊!」
他一急,就開始劇烈咳嗽,隨著聲帶的每一次震動,唇角的血沫也會越涌越多。
林厭抱著他,紅著眼睛吼:「不,我不走!我送您去醫院!去醫院!」
林又元顫顫巍巍抬起手摸向了她的臉,林厭本以為他要撫摸自己,誰知道卻狠狠給了她一耳光,直打得她偏過頭去,耳膜嗡嗡作響。
林又元咬牙:「混帳東西!他拿走的……是我……林家基業……半輩子的心血……你必須……必須給我討回來……」
「還有……你看看這滿院子的人……」
林厭目光往過去一瞥,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屍體,死在汽車旁邊的劉志,歡歌夜總會前來救她的員工,以及林又元的人。
「都是因你而死!!!」
他吃力地抬起了身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咆哮,眼裡全都是攝人的血絲。
林厭渾身如墜冰窟:「不……不……」
「滾!」林又元從齒縫裡艱難地蹦出了一個字,呼吸已跟扯風箱一般沉重,臉色青白,已是彌留之際了。
他不想讓林厭看見這個樣子的自己,於是拼盡全力在抗拒著她的接近。
「今日頂爺不死,我林家便再無林厭此人,日後逢年過節也不需要你的祭拜,就當是我……」
「白生了這個女兒。」
不愧是她的父親,對她瞭若指掌,都這個時候了還在玩弄人心。
他知道林厭自尊心重,好勝心強,激不得,便也如此說了狠話。
林厭果真手握成了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抹乾淨眼底那一絲水光,從地上撿起一把槍殺氣騰騰往門外衝去。
未等她走到門口,原本躺在地上已經身受重傷的林管家突然暴起,一把撲向了路過的頂爺的腿,嘴裡大喊。
「小姐,快,替老爺報仇!」
他話音剛落,庫巴一槍崩在了他的腦門上,林管家癱倒在地,額頭雪亮的一個窟窿滲出了鮮血來,死不瞑目。
「給我償命啊啊啊啊!」林厭殺紅了眼,抄起衝鋒鎗就是一陣掃射。
子彈打在了鐵門上,砰砰作響,濺起了火星。
林厭追出門去,只看見了庫巴把頂爺塞進了車廂里,自己坐進了副駕駛,絕塵而去。
她追上去意欲打爆他們的輪胎,老虎從後車廂里回過頭來舉起了AK,槍口噴出了火舌。
林厭被迫躲避,就是這麼一眨眼的功夫,越野車已經開出了射擊距離。
看著她跑出門外的林又元唇角浮起了一絲釋然的笑意,用還能動的左手摸到了掉在地上的配槍,顫顫巍巍舉了起來,對準了太陽穴。
早晚都是死,他不想死在醫院裡,也不想死在敵人手裡,就用這把槍結束自己的生命吧,也算是為過去做下的錯事贖罪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還沒親口告訴她:厭厭,爸爸愛你。
咀嚼著這句話,林又元唇角有了一絲笑意,微微扣動了扳機。
槍聲劃破了暮色。
林厭追擊途中猛地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院子,又撲了回去,流著淚嘶吼。
「爸!!!」
***
「頂爺,他們追上來了!」老虎回頭看了一眼,幾輛警車跟在身後窮追不捨,他一邊開槍一邊道。
坐在因為疾馳而劇烈搖晃的車廂里,林覺水倒是面色鎮定如山。
「不急,會有人替我們擋住他們的。」
「隊長,兄弟單位的都還沒來,咱們還追嗎?!」在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槍聲里,駕駛員扯著嗓子說話,他話音剛落,猛地俯下身去,一發子彈擊碎了前擋風玻璃,擦著頭皮飛過。
薛銳開槍還擊:「追!一定要在他們登船之前把人攔下來!」
***
林厭衝進院子,對著林又元的屍體跪了下來,顫顫巍巍捧起他的臉:「爸……爸……你說話呀……」
回答她的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院門又闔上了。
林厭持槍轉身,猛地一怔,手就開始發抖。
林舸穿著長西裝,戴了一副秀氣的金絲眼鏡,手裡拿著那把長狙擊步槍,槍口拄在地上,眼神是溫和柔軟的,向她伸出了手。
「厭厭,到我這兒來,哥帶你走,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了。」
林厭往後退了一步,眼睛裡的血絲就沒散去過,看上去冷艷極了。
「你一直在這裡?」
林舸點頭:「對。」
「劉志是你殺的?」
「劉志?他是誰?」
林厭咬牙,眼裡驀地迸出一抹憤恨。
林舸目光挪到了一旁穿著白襯衣的屍體上。
「哦,是他啊,殺就殺了吧,一個嘍囉而已,況且,也對你心懷不軌不是嗎?」
林厭眼底迅速攢起了淚花:「他是我朋友,不是什么小嘍囉!」
林舸嗤笑一聲,把槍背上身,堅定地往前挪了一步,向她伸手。
「好了,那不重要,聽哥的話,跟我一起走吧。」
他步步逼近,林厭一直往後退著,直到後背撞上了停放在院內廢棄的麵包車上,退無可退。
「你既然一直在這裡,為什麼……」林厭咬牙切齒,痛徹心扉。
「要眼睜睜地看著……」
林又元走投無路,最後開槍自殺啊。
「那明明也是你的叔叔不是嗎?」
林舸一腳把躺在路中央的林又元的屍體踢開,唇角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意。
「就是這位旁人眼裡樂善好施的企業家,好父親,好叔叔……」
他驀地咬重了字眼。
「你可知他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兇手,還和我媽攪合在一起,讓我淪為了別人眼裡的笑柄、野種!」
「你住嘴!別碰他!」看見他的動作,一句句話刀子一樣往心上扎,林厭一陣氣血翻湧,想也未想抄著拳頭就撲了上去。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的印象里,向來斯文俊秀從沒學過武頂多只是偶爾健個身的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林厭那一拳角度刁鑽古怪,又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沒有任何格鬥基礎的人是躲不過的。
林舸不僅躲過了,還掰住她的手腕往下一壓,右手鉗子一樣鎖住了她的胳膊,一個標準擒拿推著她往後退。
「砰」地一聲,林厭後背撞上了車廂,一陣頭暈眼花。
林舸晃著她的肩膀咆哮:「他殺了我爸,要不是他我怎麼會淪為孤兒,林厭,你好好想想清楚,他要不是和我媽有染,為什麼要把你送到我家來,我媽又為什麼對你那麼好,什麼好吃的穿的玩的頭一個就想到你,對我都沒有那麼好!」
「你放屁!」林厭流著眼淚嘶吼:「你算什麼狗屁孤兒,你生在林家長在林家拿著林家的錢,享受著媽媽的關心和愛護,你有在外面流浪過嗎?!有撿過垃圾吃嗎?!有在惡犬嘴裡奪過食嗎?!」
「你通通都沒有,算他媽哪門子的孤兒!嬸娘對我好,難道不是因為可憐我從小流落在外嗎?!你憑什麼用你自己的猜測否定別人的一生?!那是你親媽親叔叔啊!」
此時此刻的林舸像得了失心瘋一樣,面目全非。
林厭才驚覺,原來自己從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她,活在她的記憶里的,僅僅只是那個斯文俊秀,安靜溫和的少年。
眼前的林舸是魔鬼,是禽獸,他一手造就了這一場殺戮,晃著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咆哮,抹黑自己的家人,企圖讓她認同他的歪理邪說。
「是,是親媽,但是你知道她是怎麼對我的嗎?」林舸說到這裡,眼底滲出了憤恨的光,也微微紅了眼眶。
「我的人生活得像一具按部就班的機器,每一個零件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幾歲學走路,永遠不能哭,可是該笑的時候卻得笑,沒有玩具,只有書本,考試必須拿滿分,差0.5分回家就沒有飯吃,做錯了事永遠只有批評,做對了卻也沒有表揚。」
「別的男孩子都可以跑鬧蹦跳,我不能,我得坐在家裡學習,學完了音樂舞蹈美術,還有鋼琴書法奧數……」
「只有你,林厭,厭厭……」他瘋了一樣捧起她的臉,眼底閃爍著興奮的光。
「你不一樣,你是那麼飛揚跳脫,那麼恣意張揚,原來人生還可以像你一樣過得那麼快活,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光。」
他說著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揩掉她眼角的淚漬,雖然容貌變了一點,但她依舊是那麼好看,那麼讓他迷醉。
林舸喉頭微動,欲要把人攬進懷裡的時候,地面上投下了一片陰影。
他仰頭望去,本應該躺在醫院裡的人從天而降,手裡拿著的不知道是從哪裡撿來的鐵桶,死死罩在了他的腦袋上。
林舸眼前一片漆黑,挨了不少黑拳。
宋餘杭招招直擊要害,邊打邊咬牙切齒,直揍得他連連後退,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你惡不噁心,竟然肖想自己的堂妹,別動我的未婚妻!!!」
宋餘杭一甩打的有些酸痛的雙拳,迴轉身來拉她:「我們走。」
林厭愣愣看著她,半晌,唇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你怎麼來了?」
宋餘杭拉著她跑:「我來帶你回家。」
路過林又元屍體的時候,她瞥了一眼,目光沉痛,攥著林厭的手更用力了幾分。
「對不起,我來晚了。」
「是有點晚,不過……」林厭看著她的背影,身上也掛了彩,一個人孤軍深入,從江城市找到這裡應該很不容易吧。
她心一軟,剛剛一個人的時候還可以偽裝堅強,如今見著她眼眶發燙,鼻子一酸,淚就滾了下來。
「能來就好。」
宋餘杭護著她推開院門,剛冒出頭去,一梭子彈就射了過來。
「趴下!」她抱著人往旁邊一滾,火星濺在門框上砰啪做響。
媽的,門外也有林舸的人,這院子已經被圍起來了。
宋餘杭拖著她往後退,院內空曠,林舸身上有大口徑步槍,她卻手無寸鐵,實在是不利於交戰。
她得找個隱蔽的地方先把林厭藏起來才好騰出手來和他打。
宋餘杭目光快速逡巡過院落,定睛在最裡面的倉庫上,拉著她往過去跑。
林舸好不容易才摘掉了那套在頭上的鐵桶,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來的正好,一起殺了。」
漆黑的槍口對準了她們,宋餘杭卻毫無畏懼地抬起了林厭的下巴,挑釁般地看了他一眼,隨即狠狠吻了下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林厭愣大了眼睛,往外推著她的肩膀。
「唔……死到臨頭了還……」
宋餘杭抓緊她手,加深了這個帶著血色浪漫的吻。
「那又怎麼樣?」唇齒交纏間,她的嗓音低啞且含混不清。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如果是旁人,她萬萬不敢在敵人面前這麼做,可是這個人偏偏是林舸。
他那偏執變態的占有欲使他不會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開槍,強烈旺盛的自尊心又使他產生了一定要戰勝宋餘杭,親手殺了她的**,好讓林厭徹底死心,瞧瞧究竟是誰更勝一籌。
宋餘杭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林厭又怎會不知呢,縴手摟住了她的脖子,踮起腳尖輕輕把自己送了上去,熱烈地回應她。
得到了回應的宋餘杭心頭火起,要不是敵人在側,得分出一半心神來看著他,她幾乎想現在就把人拖到床上狠狠要她。
她實在是太想了,真的,做夢都想,以至於熱淚盈眶。
不過,也是時候解決林舸這個大麻煩了。
宋餘杭鬆開了她,舔舔唇角似在回味,目光卻躍躍欲試地看著林舸,微昂了下巴。
「怎麼樣,單挑嗎?」
他的那些手下呼啦一下湧進了院子裡,把兩個人團團圍了起來。
林舸被剛剛的那一幕氣得渾身發抖,輕輕笑了起來,笑聲越大越大,嗓音尖利,嚼碎了滿腔恨意,讓人毛骨悚然。
「好,單挑就單挑,都讓開!」
手下們略一猶豫,稍稍讓出了一條路。
宋餘杭正欲上前,被人輕輕扯住了衣角。
林厭走到了她身前,經過了血與淚洗禮過後的眼睛愈發明亮沉靜了,也不知為何,明明剛剛還是極度悲傷難過的,可是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林厭覺得,自己缺了一角的心被填滿了。
她的出現仿佛給她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她感覺自己能說話了,能動腦筋思考問題了,也有了與他一戰的能力。
如果早晚都有這一天,她希望是自己親手了結這一切。
「宋餘杭,這一次讓我來吧,有一些話我想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