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松枝頭的一塊積雪落下,砸在了黑色紋莽筒靴上,「啪嗒」一聲悶悶沉沉,那隻腳卻是動也不動,恍若被鑲嵌子在雪地里,連身子帶臉色都跟著僵住。
嚴青蹲身替陳溫扒了靴上的雪渣。
卻不敢去瞧他的臉色。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挺好。
陳溫立了一會兒,臉色微曬,來時不覺得,此時一陣風颳來,刮在臉上就跟刀子似的,連皮帶肉的一痛,冰寒直接竄進了心頭,激地他竟也張嘴呼了一口長氣。
為了對她賠禮道歉。
為了讓她解氣。
從王府趕去沈家,又從沈家趕來了董家,馬車繞了小半個芙蓉城,到了跟前,卻聽到了她這麼一句話。
喉間堵塞的一團酸澀,漸漸地轉為了怒意。
陳溫轉身,靴底撩起一層白雪,馬車跟在他的身後,保持十步遠,走了好長一截,直到那股衝勁慢慢地平靜下來,陳溫才停了腳步,打簾登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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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沼跟著江嫣回到董家,一聊起來便忘了時辰,末時的沙漏滴盡,江嫣絲毫沒有放人的意思,到了黃昏,乾脆就派了個人去沈家,給沈老夫人傳了話,說想多留江沼在董家住幾日。
江沼倒也沒意見。
橫豎在哪都是呆。
江嫣跟前有個一歲多的小公子,夜色落下,江沼才見到人,小小的一肉糰子被董老夫人抱進來,說給小姨娘過過眼。
那俊俏的模樣同江嫣更像,甚是逗人喜歡。
江沼本想抱過來哄哄,董老夫人說,小娘子今兒剛過來,又被你大姐又拉著絮叨了一天,身子定也累了,等明兒歇息好了,還愁這黏人的小東西不纏著人麼。
董老夫人說完便抱娃出了屋,沒再叨擾,沒過多久,又讓人送了兩罐湯,說夜裡涼喝上一口熱的,身子一晚上都是熱乎的。
江沼總算是明白外祖母說的,董家老婆子是個疼兒媳婦的人,「姐姐這日子,倒不枉當初要死要活地鬧那一場。」江沼說完,就遭了江嫣一雙手撓腰窩,「竟敢笑話你大姐了。」
鬧過了一陣安靜下來,江嫣便也承認了,「若是不好,又豈能費盡心思地爭了過來。」
一個宰相府,一個醫官。
門第差了個天地。
世人都說門不當戶不對的兩人,難得相融,可她和董翼是個例外。
她信這輩子除了他沒人能讓她幸福。
而他也信這輩子一定能給她幸福。
尋死覓活地鬧了那一場,兩人也算是歷經了磨難熬出了頭。
董家老夫人更是將她當親生閨女看待,娃一生下來,便沒要她管過,每回抱到她跟前,都是乾乾淨淨的一身,從不讓她操半分心。
「我以為你和我一樣,往後會有皇后娘娘疼你,便也不會吃半點苦頭,都說嫁人嫁的不只是夫君,嫁的更是整個家族,論起家族來這天底下誰又能比得上皇家,枉你白費了那些年的功夫,到頭來竟是個有緣無分的,到嘴的鴨子也能飛。」
江嫣並不知退婚的詳細,只道是可惜,她說的上勁,回頭見江沼卻是抱著湯碗,嘬了一小口。
江嫣愣是沒了脾氣,態度倒也轉變得快,「你當真放下了就行,要不你就來給我作伴算了,我那小叔子人品不錯,樣貌也生的好......」
此時夜幕剛落下,兩人點燈偎在榻上說著話,外頭董翼從鋪子裡抱了一推醫書回來,讓董小少爺董凌也幫了忙,兩人這才剛到門檻,聽了這話,又趕緊往後退。
那屋檐下的一盞燈,照在董凌臉上,突然就罩得出一抹緋紅,董凌腳底下的動作卻是不慌不亂,轉身將手書擱在了屋檐邊上後,輕輕地退了出去。
江家四姑娘,今兒他見過,同林家的二爺那句話,他也聽見了。
那樣美好的姑娘,又豈是他能肖想。
今兒那件事情平息了過後,瑞王單獨見了他。
「江姑娘雖同皇兄退了婚,也仍然是宰相府的姑娘,身份尊貴更是深得母后寵愛,本王本該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如今既入住了你董家,你可不得馬虎怠慢。」
董凌不笨,瑞王的意思他明白。
在董家他不管家,瑞王卻偏偏找了他來,便是為了提醒他,別去打了那無用的主意。
瑞王所擔心的,也正是剛才董家大夫人的那句話。
董家大夫人是江姑娘的親姐姐,兩姐妹今後若能進一家門,兩人便能有個伴兒,而如今董家還未說親的就只有他董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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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董家的人陸續去了藥鋪,江嫣便陪著江沼逛園子。
董家的園子裡到了冬季才換上的臘梅。
江嫣說,「整院子的藥材味兒也就這臘梅能換換眼睛。」
董家西園專門騰出來,裡頭燒了地龍,專供冬季里烘藥材,兩人一路過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草藥味。
江嫣說完便想了起來,「我倒是忘了你也是個喜歡聞這味兒的人。」
江沼笑了笑沒答,兩人從院子西邊進去,東邊出來,剛到前院就見幾道身影進了門。
董凌走在最前頭,瑞王身後是寧庭安,這般被兩人撞了個正著,又不能躲,只得停下腳步對瑞王行了禮。
「免禮。」瑞王直接走到了江沼跟前說道,「見到江姑娘便好,正巧本王有事同江姑娘商議。」瑞王也沒再叫她嫂子了,改口改得乾脆利落。
江沼抬頭目露幾分詫異。
不明瑞王和她能有何事商議。
瑞王卻是先一步進了前廳,自個兒坐上了。
江沼便跟了進去。
瑞王的態度很是客氣,讓董凌將一本記錄病患資料的冊子遞給了江沼,「江姑娘瞧瞧,可是能瞧出什麼?」
江沼接了冊子,翻了一陣眉頭輕蹙,「王爺讓臣女瞧的可是患者的年紀?」
這風寒之症,都是些年紀大的老人。
瑞王說正是,「今兒來,就是想向江姑娘請教,可有法子徹底斷了這病症,雪災過後,染病的人只增不減,本王兒時聽江姑娘提過,最是擅長治風寒,這便求上了門。」
兒時,說的是江沼十二歲那年進宮,太子染了風寒,江沼便對皇后自薦,說她能醫好太子,最擅長治風寒。
當時瑞王也在,只覺小姑娘用情太深,便記住了這樁,卻沒想到幾年後這段記憶還能被他拿來當成幌子。
瑞王說完江沼卻是沒應,將那冊子還給了董凌之後,起身同瑞王福身說道,「臣女怕要讓王爺失望了,臣女不過是兒時逞強誇大了口,哪懂治病救人。」
瑞王並沒失望,橫豎也沒真讓她救,正欲再開口相邀,卻被寧庭安搶了先,「王爺,江姑娘不過是深閨里的姑娘,不宜拋頭露面。」
屋子裡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寧庭安垂目沒看瑞王,瑞王的眼睛卻如同定在他身上,差點沒戳個對穿。
從董家一出來,瑞王就站在那庭階處,等寧庭安給自己一個解釋。
他絞盡腦汁想了個主意出來,寧庭安這個狗東西竟就一句不宜拋頭露面讓他所有的努力打了個水飄。
「王爺可還記得江家二爺和二夫人是如何去世的?」寧庭安卻沒著急,問了一句瑞王。
瑞王看著他,讓他繼續往下說。
「對於世人來說江二爺何江二夫人是英雄,但對於江姑娘和江家二少爺來說,他們所承受的是失去父母的痛苦,十年的孤兒,王爺細細想想,站在江姑娘的立場,可還願意去拯救世人?」
寧庭安沒去瞧瑞王是什麼臉色,繼續說道,「王爺若是真想要討好江姑娘,屬下以為光明真大即可,又何需故尋藉口。」
瑞王足足看了他有十息左右,才挪動腳步下了庭階。「你說的對。」
等上了馬車,瑞王才又盯著寧庭安,突然說道,「你倒是很了解她,本王才想起來,江姑娘是你表妹。」
寧庭安答,「正是。」
瑞王笑了一下,傾身湊在他耳邊說道,「昨兒本王對董凌說的話,你可明白?」
寧庭安面不改色地說道,「屬下明白。」
「那便好。」瑞王說完直起身,捏了捏自己的衣袖,似是拿定了主意,「回府,取琵琶。」
他去送禮,
光明正大的送。
瑞王風風火火地回到王府,讓寧庭安將那琵琶抱上,本也走的悄聲無息,偏偏寧庭安到了陳溫的院子前,腳底下打滑,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這一來便鬧出了動靜終是驚了屋裡人。
瑞王就差將寧庭安生吞了。
「去哪兒?」陳溫立在門口問瑞王,眼睛卻盯著寧庭安緊護的那隻琵琶上。
瑞王究竟還是沒有說實話,「我去趟東街辦些事。」
陳溫沒再問,瑞王走後嚴青才進來同陳溫說道,「方向不對。」去東街的路在左邊,瑞王走的是右邊。
晌午過後,嚴青又進來報,「王爺去了董家,送了一把琵琶給江姑娘。」
嚴青也沒想到這事越來越難辦,江陵那頭殿下讓周順想盡辦法地壓制謠言,殊不知那林二爺今兒卻當眾將退婚的消息散了出去。
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殿下又豈能不知道。
喜歡美人兒。
江姑娘剛到芙蓉城,王爺就曾鬧出過笑話,如今見嫂子已不是嫂子,倒是半點顧忌都沒,立馬湊了上去。
琵琶一到,董家院子裡便是餘音繞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