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陳溫與瑞王不同,臉上看不出喜怒,淡然地起身離開了那棋盤,沒多問一句,也沒對寧庭安撒氣。
他能如此大費周章地讓董家自己知難而退,便也不會明著對寧庭安怎麼樣。
一日平靜,到了夜裡嚴青進屋去匯報林二爺之事,便見陳溫跟前堆了幾大卷竹簡。
嚴青見他看得入神。
便自個兒先匯報。
林二爺事情辦起來不難,林二爺原本就在芙蓉城出生,林家那位姨娘還是外室時,林二老爺並非一年到頭都在她那屋裡守著。
嚴青去查,便發現二十年前林家曾經就鬧過一回,林二老爺也不知從哪裡查出來,那妾室曾經背著他留過表公子,還曾一度懷疑過林二爺是否親生,後來又因姨娘有了身孕,平息了下來,最後倒是不了了之。
這事壓根兒就不用嚴青故意去設局。
直接送上了門。
嚴青知道並非巧合,而是殿下一早就知道,不過是那林二爺這回不長眼惹了江姑娘,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如此,嚴青以為殿下對寧庭安乾的那事實則也沒有放下。
這想法剛萌生出來,就聽陳溫說道,「去查查寧庭安的母親,十年前是否也去過圍城。」
十年前皇上與遼國的最後一戰,被遼國用毒霧困於河北,江二爺摔二百將士,連夜渡河將皇上從河北安全護送出城,自個兒則留下繼續守城,遼國敗退,河北卻陷入了一場瘟疫,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圍城,瘟疫一起無人能治,只能封城,半月後江二夫人請旨前去。
瘟疫死了五萬人,最後在江將軍和江二夫人死後,才得以平息,但江二爺江二夫人具體是如何去的,僅剩下的幾千人又是如何得救的,卻沒幾人清楚。
所有僥倖存活下來的人,皆是閉口不談,但凡一問起,便是臉色蒼白,藉口迴避。
而從圍城送回來的名冊上,兩人的死因均是寫的瘟疫。
陳溫也曾問過皇后,皇后手裡的一上好美玉直接摔了個粉碎,卻依然沒有透露半個字,只說道,「這輩子咱欠江家的,怕是永遠都還不清。」
陳溫覺得蹊蹺,今兒江沼被寧庭安的母親接走,陳溫才又想起了這樁,寧庭安的父親曾是江二爺的部下,恐怕當年去過圍城的不只有江二夫人,還有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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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沼對寧庭安的母親,沈煙青的印象並不深。
實際若不是這回來了芙蓉城,她對沈家的人都陌生得緊。
與沈煙青僅有的一點聯繫,便是沈煙青每年都會給她寄信,寄信的日子就在她母親祭日的前後,內容很簡單,每年都是同一句話,「沼姐兒可有長大了些。」
江沼去年才給沈煙青捎去了一副丹青。
當江沼跟著丫鬟身後,進了院子,寧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她。
「起初我以為那描丹青的人,定是畫功了得,才能將我沼姐兒畫得這般好看,如今瞧見了活的,我倒是覺得那畫兒普普通通,竟沒能將我沼姐兒的神韻描繪出一二來。」
寧夫人拉著江沼的手,從頭到腳,細細的看了一番,從那琥珀色的眼睛裡瞧出了一抹熟悉的清亮時,心頭突然一酸,淚珠子便在眼眶裡打轉。
「像你娘。」寧夫人背過身,趁著拿茶杯的功夫,將那淚硬是憋了回去。
她已是好久都沒提過這人。
寧家人暗裡實則都很避諱。
「三姨母可有哪裡不適?」江沼適才進門還在擔心三姨母的身子,往日沒聽外祖母提過,怎的說病就病了,進屋一瞧三姨母的臉色雖顯蒼老,卻看不出半絲病態。
寧夫人一笑說道,「你可怨不得我,我往沈家遞了多少回信,都說你還在你大姐姐那,我可是數著日子呢,都快住了十來天了,這便沒忍住,讓丫頭跑了一趟,去董家搶人。」
這話逗得跟前丫鬟一陣鬨笑。
江沼神色這才跟著鬆了松,「三姨母身子無礙就好。」
寧家人丁不多,上頭兩老都已不在人世,寧大爺有兩兄弟均是隔了一道院牆,如今大房剩下的就只有寧夫人和膝下的兩個哥兒,大哥兒便是寧庭安,二哥兒寧庭耀在私塾念書等待考取功名。
寧家最初不過是江陵東街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後來寧大爺跟著江家二爺上了戰場,立了幾次功,便遷到了芙蓉城老家,寧家才跟著一塊兒起來,開始遊走在官場,十年前江二爺帶去進圍城的那兩百人中,其中就有寧大爺。
從圍城回來後寧大爺的身子骨就出了問題,常常一人胡言亂語,再也提不起刀槍,回圍城後的第五年,便撒手人寰,留了寧夫人孤兒寡母三人。
好在寧庭安也是個有出息的,拜了王閣老為師,又投靠了瑞王,混了個師爺的名頭,沒有寧大爺,寧家同樣也在芙蓉城混得家喻戶曉。
寧夫人拉著江沼喝了一上午的茶,把嘴頭邊上的話都問完了才帶著江沼出去逛了逛園子。
北屋那邊的庫房今兒丫鬟照例洗撒,兵器抬出來擱在門外,哐當直響,江沼一人行道過,寧夫人忍不住再三囑咐,「手上當心些。」
江沼便問,「這可是姨夫當年的庫房?」
寧夫人說正是,「當年他一個賣豆腐的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後來能跟著你父親上戰場,可沒少吃苦頭,一身的嫩肉皮子,硬是曬得結結實實。」
寧夫人說完,便看著江沼,「不過比起你父親,這又算不得什麼,當年你父親在戰場上能讓遼軍聞風喪膽。」寧夫人又找了個話頭聊下去,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江沼母親和父親的頭一回見面。
「當年陳國同遼國交戰,正是兵荒馬亂的那陣,你母親前去支援,別聽人人都稱她沈大夫,卻是個不認路的,去山頭上采草藥,就能採到遼國的敵窩裡去,若不是你父親單槍匹馬趁夜摸進敵營,點了一把火燒了營帳,你母親那一回就該是個劫數。」
江沼很少聽起母親的事。
更莫說母親和父親。
江沼頭一回主動去問,「後來呢。」
寧夫人一笑,「後來?後來不就都有你了嗎,你父親英雄救美,你母親芳心暗許,日日在我跟前絮叨你父親。」
這感覺江沼倒是熟悉。
江沼埋著頭聽,不知不覺地跟著寧夫人走到了長廊盡頭,跟前突然一片開闊,院子裡白茫茫一片積雪,也瞧不出什麼景色,出來走一趟,不過也就是為了透透氣。
江沼的吸了一口外頭的冷氣,鼻頭微微泛紅,寧夫人便說,「咱還是回屋去,這廊下風大,當心別凍著了。」
寧夫人先轉了身,沒見江沼過來,回頭去瞧她,就見江沼立在那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問道,「那父親喜歡母親嗎?」
寧夫人愣住,剛想開口見江沼目光坦然,便又將那話吞了下去,輕輕地問她,「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江沼微微垂目,「好歹他們也陪了我七年。」
日日相見。
喜歡不喜歡怎會看不出來。
寧夫人心口猛地揪住,心疼地瞧了她一眼,過去牽了江沼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有些事旁人又豈能說得清,就連你母親,和你父親到最後怕是都沒能明白過來。」
話說完那心子就又似被刀在割一般,寧夫人眼眶一熱,一個沒忍住掉了淚,借著腳下的拐彎,忙地轉身用手背擦了個乾淨,本想繞開這話不再談,卻又聽江沼問她,「姨母那年也去了圍城,可知我爹娘是如何去的?」
爹爹是將士。
母親是大夫。
既然能出來幾千人,那其中怎就沒有他們,又為何母親走之前會抱著她哭,會對她說對不起,要她好生照顧弟弟。
這是料定了她自個兒會死。
江沼問完,寧夫人眼見得變了臉色,一張臉血色褪盡,眼睛空洞無神卻又透著某種恐懼和悲痛,一時竟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