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悝磨蹭著擠進去，目光掃過沈君霖持酒杯的左手。
他本來白淨手背上已冒出小粒的紅疹，漸有成片發作之勢。
她抿抿唇，很不自然地喊了聲「 沈叔叔」。
卻見他轉過頭，面色一派平靜淡然，仿佛剛才露台的一幕沒有發生過。
他目光含笑，向她介紹一位中年男人。
「來，小悝，認識一下，這位是海城出版社的梁社長。」
「蘇悝，我恩師蘇教授的愛女，海大中文系在讀，寫東西很有靈氣，就是太調皮。」
沈君霖語氣帶嗔，伸手摸摸她的頭，動作說不出的寵溺。
一旁的沈皓看了心生羨慕，叔叔好寵她啊，他就從沒這樣摸過自己的頭！
不過，蘇悝是女生，又接連遭遇家庭變故，怎麼寵她也不為過，自己是男人，也該愛護她。
「哦，那就是咱大侄女了，蘇教授的事我聽說了，沈董，您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中年男人雖文質彬彬，戴副眼鏡，卻有著商人的油滑和眼色。
沈君霖面容微動，低低一嘆，「沒有恩師相助，沈氏醫藥哪有今天！」
蘇悝臉上掛著甜甜笑容，心裡卻大聲冷嘲，假惺惺！你還知道啊？
忘恩負義，大白眼狼！！！
她向前大方伸出手，「 你好梁叔叔。」
「 小蘇，想不想認識一些名作家？」
梁社長也伸手一握，笑問。
沈皓搶著說：「要要要，要網文大神，她想寫網文！」
蘇悝抿眉瞪他一眼，「那謝謝梁叔叔，還有……沈叔叔。」
她偏過頭，也自然地朝沈君霖一笑，無比乖甜禮貌。
這時，嘉賓們讓開一條路，一個女人身著華服，風姿卓約地過來了。
她五官不算出彩，但勝在氣質大方。
蘇悝冷冷睇向她，父親一死，這個女助手仿佛人生開掛，簡直脫胎換骨了。
打扮變了，低眉順眼的神態變了，連氣質也變了。
「這就是準新娘戴茜，不可多見的醫學女博士！」
「哇不簡單！知性氣質好好！」
「女人就該像她那樣，獨立，優秀！」
戴茜一見蘇悝，喜氣洋洋的面容秒變悲傷。
親熱握過她的手，對大家說，聲音帶泣，「這是我恩師的女兒，看到她我就想起恩師……」
有人小聲說：「戴茜也是蘇昭遠的學生，還是他生前最得力的助手。」
「蘇昭遠？是不是那位著名醫藥專家，攻克西方醫藥專利壁壘，讓病人吃上平價藥的那位？」
「對對對，人稱現實版藥神！」
戴茜指尖優雅拭拭眼角，「小悝你放心，你爸雖然走了，但他的精神永遠激勵我們，我會繼續老師未盡的事業，為人類造福！」
眾人紛紛點頭讚嘆，「要不說是女博士呢，境界就是高呀！」
蘇悝身體繃得僵直，學術妲已，去死！！！！！
甩開她的手，重重推開她，衝出人群。
身後是眾人的議論聲，「小姑娘嘎沒禮貌！」
「戴博士，別跟這種沒素質的人計較！」
戴茜笑容大方寬容，「沒事，我們都了解老師這女兒，從小就任性，小公主脾氣……」
奔下樓，蘇悝剛跑出酒店大旋轉門，一輛黑色邁巴赫嗖地剎停在她面前。
凌風敏捷下車，拉開後車廂門，剛才跑得太快，這會兒喘著粗氣，「蘇蘇小姐……」
「不用！」
蘇悝冷冷拒絕，向旁邊邁開步。
「蘇小姐，沈董交待……」
「蘇小姐，沈董會擔心……」
「蘇小姐，你要害我丟工作嗎？」
她頓住了腳，面前的年輕人張開雙臂攔著，一副不罷休的姿態。
她上了車。
到了落騖花園門口，蘇悝下車，拖曳著腳步，推開白柵欄的院門。
月光下，三層別墅小樓如一座孤島，清冷孤寂。
只一扇孤窗亮著燈，是年邁的外婆在等她。
三樓臥室，她撲上外婆膝頭，「外婆，沈叔叔為什麼要選她，為什麼？」
老人憐愛地撫摸外孫女的頭，「一個有資金一個有專利，天作之合！」
「可那醫藥專利是爸爸的，本應該是……我的！」
「君霖找好幾位專家鑑定過，轉讓書上的確是你爸的親筆簽名，法律效力成立……
要怪就怪……那個不配做你父親的人！」
老人眼裡湧出濁淚。
「不不不，我爸他……」
蘇悝搖著頭，想否認，想替父親辯駁，可卻又無從辯駁。
時間推到三個月前。
父親五十歲生日，那天，母親準備豐盛了的生日宴。
全家翹首以盼，等待父親早點回家。
卻等來一個噩耗。
父親在實驗室自殺，留下遺書，稱壓力太大，抑鬱已久，一死解脫。
母親當場昏過去。
驟逢變故，蘇家大亂，幸好沈君霖出面操持了一切。
父親下葬的當晚，一個女人意外登門了。
女人一反平時在她們面前的低眉順目，手持一份證書，對她們宣稱：父親已將0 9號醫藥專利贈予她。
這是一項治療腦腫瘤醫藥配方，父親歷經多年研發，一旦投產，千萬個腦瘤患者將得以延續生命。
母親驚得木然，喃喃，「不可能，昭遠不會這麼做！」
蘇悝愕然之餘，怒斥，「戴茜，你竟敢公然竊取導師的研究成果！」
「竊？」
曾經的女助手笑了，「怎麼，你們還不知道嗎？我跟了你爸八年，服侍了你爸八年。」
「他深深愛我，所以把一切都贈予我！」
她揚揚文書，「我這些所得都是合法的！」
母親已說不出來話，臉色慘白，身體打晃。
「媽！媽！」
蘇悝抱住母親。
如果說父親的信仰是科學，一生的事業是醫藥研究，而母親的信仰是父親，一生的事業也是父親！
女人見狀，羽毛抖了起來，笑容得意又殘忍。
「師母，看看你的臉，皺得慘不忍睹，蘇教授早就厭你倦你！昭遠會自殺，就是因為你！這麼多年不得不敷衍你，身心俱疲，抑鬱而死，你就是個罪人！」
「去你媽胡說八道，死女人！」
這女人占盡世間便宜，卻還要倒打一耙，誅母親的心！
蘇悝瘋一般撲上去擰她的嘴，掐青，掐腫。
戴茜捂著嘴罵罵咧咧逃走了。
她極力安慰母親，「媽，爸爸絕對不會那樣！那死女人滿嘴噴糞，千萬不要信她！」
母親異常平靜，淡淡笑笑，「 嗯，我相信你爸。」
晚上，母親照常服侍外婆安寢，來到她床邊親親她，「 睡吧寶貝。」
凌晨時分，蘇悝從噩夢中驚醒。
感覺極度不安，推開母親的臥室，鮮血早已染透雪白的床單……
戴茜，是戴茜，殺死了母親！
……
「外婆，就這樣讓戴茜得逞嗎？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嗎？我不服！不服！」
蘇悝雙手捶打著床。
「不服又能怎樣啊囡囡，我們孤兒寡母，本來還指著沈君霖……」
外婆打住了話，抱住外孫女，流下淚來。
沈君霖！沈君霖！沈君霖！沈君霖！
蘇悝淚水噴濺，哈哈大笑起來。
本還指望這位父親生前最得意的弟子，她們全家最信任的人能夠幫助她們。
可萬萬沒想到，卻等到今晚的背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千古一例，他沈君霖……也不例外。
凌風駕車駛回昊遠大酒店。
遙見老闆從大門內出來，後面跟著副總楊聰，他輕點油門加速。
邁巴赫準確停穩在酒店門前。
沈君霖和楊聰一前一後上車。
「她到家了？」
沈君霖一邊問，一邊扯下胸襟上的紅玫瑰，隨意扔進車載垃圾桶。
「嗯，我看她進了院子才離開。」凌風回答。
邁巴赫重新滑入黑沉的夜色。
沈君霖疲憊靠上椅背，點燃一支煙，夾在指間吸了一口。
淡淡的薄荷味瀰漫開來。
不抽菸只聞煙的人卻抽起了煙，楊聰側過頭看他。
身旁的人神色沉靜，可周身氣息卻比外面的夜色還沉。
他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蘇昭遠教授之死和八年前君詩之死一樣，疑竇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