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此話,原本憋足了勁的景昭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見一眾仙君眼巴巴地望著她,耳朵豎得老高,只得道:「回上古神君,景昭數年前已滿了二萬歲。」
「哦?兩萬年歲……倒是不小,那本君問你,這兩萬年間,你可曾執掌三界,造福蒼生?」
清冷的聲音透過隱在逆光中的身影淡淡傳來,讓人聽不出其中深埋的含義。
景昭垂眼,指尖微縮,道:「不曾。」
她生來便是天宮公主,自小受人敬仰,萬人之上,三界瑣事哪裡輪得到她操心。
「那你可曾開宗立派,如東華一般桃李滿天下,為三界安危略盡薄力?」
「不曾。」景昭咬住唇,眸色微暗。
一陣安靜,眾仙朝徐徐轉身的上古看去,只見她眉峰微挑,神情蘊威,儀態淡然:「既無尊榮之德,亦無居功之能,景昭,本君問你,你憑何求見於我?難道就憑你區區仙界公主的身份?」
此時才看到上古容顏的景昭兀地一怔,一陣心慌,這番話落入她耳里,更似一個驚雷,立時便將她震得恍然無措,景昭臉色一陣青白,嘴唇動了動,硬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是後古時才降生的仙君,自然不知上古時期,連進入上古界都必須上神之力才可以,想要見到上古,就更是個飄渺的事。
看著景昭強撐著搖搖欲墜的模樣,眾仙把一口涼氣默默地吸回肚子裡,垂眼不語。
上古界裡的幾位真神性子高傲三界盡知,更遑論是位極至尊的上古神君了。
景昭公主這次不是撞到了南牆,恐怕連西海無極冰地雪山的堅韌度亦不過如此。
唯有東華上君默念了一遍普華上神的名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暗自想,也不知道若是上古真神存了讓景昭公主輪迴歷世的心,會為她準備什麼樣珍饈盛宴?
走到園口的天后不知前因,正好聽見了上古的最後一句話,估計也對上古當年的荒唐事知之甚詳,見景昭愣在一旁神情難看,心裡一急,也顧不了一向看得甚重的顏面,疾走幾步喝道:「景昭,還不跪下,神君之威,豈能容你冒犯。」說完此話,又行到上古面前,彎腰行下大禮,恭聲肅眉道:「神君,景昭年幼,望神君海涵。」
她原本以為這百年歲月,景昭已經磨礪得夠好,如今才知,她終究只是強撐而已。天后不經意間瞧見上古身邊站著的小娃,心底一驚,面色愕然,但又極快地將眼中的異色壓了下去。
景昭本就在上古不怒自威的壓勢下膽顫心驚,天后的呵斥,更是讓她紅了眼眶,見一向寵她的天后眼底俱是焦急,更是對上古恭敬至此,才驚覺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什麼後果,咬緊唇,心底暗暗後悔,可偏生一雙腿卻又著實跪不下去。
上古瞧了她一眼,擺擺手,一片雲淡風輕:「罷了,本君座下之禮,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行的。你雖無什子功績,仙力也一般般,但奈何白玦瞧上了你,我給他一分顏面,你且回蒼穹之境,一年內不要出來了。」上古看了蕪浣一眼,轉身朝堂前而去。
眾仙急忙跟上,天后握緊指尖,看著臉色蒼白的景昭,眼底幽深一片,並未言語,拉了她一把亦跟了上去,景昭懵懵懂懂,強忍著眼淚被天后拖著走。
仙邸大堂外,東華領著一眾仙君送別上古,天后趕到時,正好是此般光景。她強吸一口氣,神情端肅,走到眾仙之前,禮儀規矩,半分不曾出錯。
上古駕上祥雲,徐徐上升,瞬間便不見了身影,眾仙正欲舒口氣,一道銀光自天際降下,落在了廣場鑾駕前束著的十隻彩鳳上。
彩鳳驟失禁制,皆飛騰入空,放聲鳴叫,好不自在。
「鳳凰一族乃上古神獸,自今日起,三界之中,若鳳凰不願,任何人不得以之為騎,但若自願,一切隨緣即可。」
威嚴而淡雅的聲音自天際落下,響徹在廣場上,眾仙俱驚,跪行半禮,抬首應答:「謹遵真神御旨。」
鳳凰一族本就高傲,若非交心之友,哪有甘願成為別人坐騎的道理。眾仙朝空中肆意歡鳴的彩鳳看了看,見天后面色肅容,終是明白了上古真神此話為何意。
看著匆匆離去的天后和景昭公主,東華上君讓二徒弟遣了賓客,一個人喜滋滋的捧著渡劫丹窩回了洞府潛心修煉不提。
一場壽宴喧囂鑼鼓開席,威嚴肅穆落幕,雖不是一派和樂,但總歸是讓來赴宴的仙君觀了場酣暢淋漓的好戲。
只是,後古真神秉性到底為何,倒是真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祥雲上,阿啟抱著昏昏欲睡的碧波,朝上古小心地看了好幾眼,直到上古慢悠悠轉過頭看著他,他才道:「姑姑,以後我也要和你一樣。」
上古知他話里的意思,盤坐在雲上,彈了彈他的腦袋,笑道:「阿啟,等你日後出息了,可以撐得起整個三界時,再將這話說與我聽吧。」
阿啟在她懷裡拱了拱,哼哼唧唧地「嗯」了一聲,不一會就睡了過去。
上古望著悠悠雲海,神情卻有些惆悵。
三界之主不是好當的,要統領整個上古界的她就更是不容易。當初父神創下三界後,她和炙陽、天啟、白玦花了上萬年力氣才讓三界秩序井然,各守其道,卻不承想,一場混沌之劫後數萬載,當年一派和樂的仙妖二界如今已勢如水火,兩不相容。
她不是沒想過頒下御旨,讓兩界言歸於好,可也明白,就算她以真神之威壓下兩界異議,卻終究難以消除數萬年來的血仇。
這不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鬥,可卻偏偏將天啟和白玦都攪在了裡面,很多事情她不問,是對天啟和白玦最起碼的信任,可六萬年歲月,真的什麼都不曾改變嗎?
她作為後池時,到底曾經經歷過什麼?以至於潛意識裡對蕪浣和景昭的厭惡竟可以壓制住她絕對的公正之心?
下界似有紅光閃過,上古被驚醒,朝不遠處望去,心底泛起狐疑,還未有動作,鳳染的身影已從遠處飛來。
「神君,你和阿啟去了大澤山?」鳳染見上古神情尚算和暖,心底暗暗鬆了口氣,天知道她從長闕嘴中知道上古帶著阿啟去了大澤山時的忐忑,天后和景昭也在那裡,遇到了指不定會出什麼事。
上古點頭,道:「鳳染,你來得正好,把阿啟帶回清池宮,我有事要辦。」說著就把懷裡的阿啟遞給鳳染,消失在了半空中。
看著空蕩蕩的祥雲,鳳染眨了好幾下眼,才嘆口氣抱著阿啟朝清池宮而去。
瞭望山。
綠竹數百年生長,早已連綿成海,蓋盡了整座山頭。
半山腰上,幾間竹坊錯落有致,院前的籬笆泛出暗黃堅韌的歲月痕跡,竹坊前一隻暗紅色大狗懶洋洋撐著肚皮曬太陽,時不時地撲騰著兩隻爪子朝空中揮幾下,悠然自得,只是偶爾望向竹坊的眼底會有幾分難以察覺的懷念。
輕微的腳步聲在籬笆外響起,大狗打了個哈欠,心裡想著這座山頭的仙靈妖怪都被它折騰了好幾百年,竟還有不開眼敢跑來的,著實勇氣可嘉,和那隻老玄龜的蠢勁有得一拼……
腳步聲停在了籬笆外,它不耐煩地翻著白眼轉過了頭,撲騰的爪子僵在了半空中,扭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一眼望去甚是可笑。大狗眨了眨大眼,看著籬笆外一身墨綠古袍的女神君,驚愕得不能言語,甚至用爪子使勁地揉了揉眼。
「紅日,好久不見。」上古推開籬笆,見那紅毛大狗張口結舌地看著自己,走了進去。
她從未在天啟口中聽他提起過紅日的消息,便想當然地以為紅日也隕落在了六萬多年前,卻不想剛才在雲上竟然感知到紅日的氣息,雖然白玦當年在下界逗留時曾將瞭望山作為居所,可如今他在蒼穹之境,作為他坐下神獸的火麒麟紅日,怎會獨自留在瞭望山,還……幻化成這般模樣?
見上古越走越近,紅日打了個滾,從地上爬起,抖擻了兩下毛,立馬變成了腳踏火雲,龍頭馬身的丈高模樣,它提溜著轉了兩圈,似是確定了什麼,溫順地半跪下巨蹄,聲音嗡嗡響,若洪鐘般,抖擻了一地落葉。
「上古神君,您怎麼來了?」
上古被震得皺了皺眉,見紅日身上的火焰有將四周點燃的趨勢,不知怎的有些心疼,擺手道:「你還是變回來吧,這地方盛不下你。」
紅日朝四周看了看,老不情願地點頭,卻沒變成剛才那大狗的模樣,只是把真身縮小了不少,只有半人大小,火焰也給收了起來。
上古打量了紅日身後的幾間竹坊一眼,道:「紅日,你怎麼沒在白玦身邊?還變成了剛才那般模樣?」
「上古神君,主人在蒼穹之境,我替他守著這裡,就沒去。下界的那些小妖小怪道行不高,若我用真身,恐怕就沒人敢進瞭望山和我嘮嗑嘮嗑了。」
上古心底泛疑,道:「白玦覺醒後曾在此處住過?」
「是覺醒之前,還有……」紅日一個驚疑,脫口而出的話生生轉了個彎,才道:「還有我,當初主人沉睡,我在瞭望山替他守著炙陽槍,我等了六萬年主人才回來,只餘下了一縷精魂,幸好當年主人為我留了一粒回天丹,後來我在瞭望山里休養了幾百年,神力才恢復,主人覺醒後便讓我守在這裡了。」
上古嘆了口氣,道:「真是難為你了,不過此處如今無人居住,你倒是沒有守在這裡的必要。」
紅日連連點頭,兩隻爪子在地上使勁刨,極是贊成上古此話。
天啟性子肆意張狂,他的神獸紫涵冷靜沉穩,白玦清冷淡然,紅日卻又偏生是個喜好玩鬧的主,上古至今都在想,當初選擇神獸時,他倆是不是配錯了對。
上古見紅日一副抓耳撓腮的可憐模樣,嘴角還來不及揚起,身後清冷的聲音已傳入耳里。
「上古,當年在上古界裡你若能讓我好好管束紅日,它必不會到如今還是這副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