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之外,天啟跟在上古身後,亦步亦趨,聽著古帝劍劃在地上的鏗鏘聲,眉頭緊皺。
不知行到了哪裡,偌大的淵嶺沼澤,蔥翠茂林逐漸消失,前面那人好像不知疲倦,亦失了心神。
終於,銀色的神力在上古掌間化為虛無,古帝劍消失,上古停在一顆盤天古樹下,無聲靜默。
天啟腳步輕頓,停在了上古身後,看她筆直的肩背一點一點傾頹,茫然地轉過頭,輕聲喚他:「天啟……」
上古嘴唇輕動,眼中墨黑深沉,聲音低到似是要湮沒在這無聲的世界中。
「我傷了白玦。」
話音落定,竟毫無預兆的朝古樹倒去,天啟大駭,忙跑過去接住她,見她臉色蒼白,才覺察到不對,待探到她體內混亂的神力,才怒聲道:「上古,你明知強行聚攏神力取出古帝劍已傷了本源,如今還用古帝劍去傷白玦,你尋死不成!」
他慌得不成樣子,嘴唇氣得發抖,他們在上古界時寶貝了她這麼些年,平時連本奏摺都捨不得她費神批,到如今,她竟如此作踐好不容易才重生的軀體,想想這六萬年時光,天啟心裡頭憋屈得很,也怪他們,才讓上古養成了如今這般固執決絕的性子!
上古卻不管天啟的惱怒,只是垂著眼,低聲,一字一句。
「天啟,我傷了白玦。」
天啟微怔,嘴抿起,源源不斷的神力注入上古手心,道:「我看見了。」
「天啟,我把他放逐在下界,永無歸期。」
「我聽見了。」
「天啟,我以父神的名義起誓,以後和他只是陌路。」
「我知道。」
「天啟,可他是白玦。」仿似荒涼到了極致,上古抬眼:「他是白玦。」
「上古。」天啟嘆了一聲:「你還有我、阿啟、鳳染,炙陽還在上古界等你。」
上古垂下頭,默然無聲。
茫然亦只有一瞬,待她再抬眼時,又是往常那般清冷淡漠的樣子。
上古站起身,蒼白的臉色襲上了些許紅潤,天啟舒了口氣,見她轉身欲走,突然開口:「上古,為什麼你相信我不會為了私慾滅三界,卻認為柏玄和古君之死全是白玦之錯?」
他話語中有股難得的淡靜堅持,上古轉身看向他,神情莫名:「古君和柏玄之死原本就不只是白玦一個人的錯,若不是我當年堅持從隱山回來,在他大婚之日去蒼穹之境,他們都不會出事。」
看著上古眼底的寂寥,天啟暗下了眸子,上古,真是如此嗎?
你可以原諒月彌之死,卻無法釋懷古君和柏玄的逝去,是不是因為……白玦對你而言,太過重要,重要到你根本無法承受他出現在你眼前,也無法接受他是害死古君和柏玄的人?
「還有一件事,了斷了我們就回上古界。」許是天啟的目光太過透徹,上古移開眼,打斷天啟的沉思,道。
天啟斂下心神,朝她挑了挑眉。
「你引下混沌之劫的原因我不再過問,但是月彌……她怎麼會誤入你布下的大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天啟頓了頓,突然拉著上古朝淵嶺沼澤極東之處飛去。
淵嶺沼澤的荒漠盡頭,上古看著數十座孤寂佇立的石像,怔了半晌,許久之後才迴轉頭,道:「天啟,這就是你當初布下滅世大陣的靈脈之處?」
天啟站在她身後,點頭,神色沉重。
上古朝前走去,行到一座仰望蒼穹的女神君石像前,伸手朝她握去,卻在觸到她指尖之時,死死停住。
月彌,你竟在這裡,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雨雪風霜,日升月落,不知歲月的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她迴轉頭,眼底深沉凜冽,似是冷到了極致:「天啟,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上古,有些事,我該告訴你了。」低嘆聲消逝在風裡,兩道人影淹沒在淵嶺沼澤極東的荒漠中。
天宮御宇殿後花園裡,天后正在仔細觀看仙將送來的交戰圖,仙妖兩族交界處接連爆發戰火,妖族來勢洶洶,若非仙界幾萬年的根基擺在那裡,恐怕仙界早已失守。
聽著侍女輕聲問安的聲音,天后抬頭,見一雙子女相攜而來,頓時笑了起來:「景昭,你這幾日氣色好了不少,看來讓你做點事還真是對了。」
如今天宮的大小事宜皆由景昭執掌,她一心只在兩族交戰上。自從景澗不在後,她倒是不如往常一般心心念念著將白玦和天啟攪入戰局,只想著能保住這一雙兒女的尊榮安樂便好。
「前些時候累得母后擔憂,是景昭不懂事。」景昭走上前,在天后肩上小心揉捏。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胞兄慘死,族人被誅,讓她成熟了不少。
「母后,三妹將天宮管得甚好,您只管放心便是,各洞府的仙將亦奔赴邊界,妖族成不了大氣候。」景陽粗著嗓子,沉聲道。
「有你們在,我相信仙界定會無憂。」天后拍了拍景昭的手,神情欣慰,道:「今日怎麼一同來了?」
景陽微怔,道:「母后,父皇喚我和景昭一同前來,我還以為您知道。」
暮光?蕪浣愣了愣,神色微黯,但馬上斂住,笑道:「準是你們父皇有事交代……」在天辭山送走景澗後,暮光不知所蹤,看來應該是回來了。
「你們來了。」天帝出現在院門口,走進來對一旁的仙娥吩咐道:「去把瓊露取出來。」仙娥急忙應聲離去。
天后見他神色和緩,微微鬆了口氣,道:「你這幾日哪裡去了,如今妖族步步緊逼,你怎麼能不坐鎮在天宮?」
「隨便出去走了走,你們坐。」天帝朝景昭和景陽招招手,道。
「父皇,瓊露可是每年母后壽宴才會拿出來的,您今日怎麼有興致?」景昭已有百年未曾好好和家人相聚,心裡有些歡喜,倒有些數百年前的跳脫樣子。
「遲早要飲,又何必等到那一日。」天帝笑道,見仙娥將瓊露奉上,親手一一倒上,讓幾人微微一怔。
「父皇……您……」景陽忙接過天帝手中的瓷壺,面帶忐忑。
「無妨,我們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對飲了。」天帝面容慈和:「大戰之前,難得有這個機會。」他看向景昭和景陽:「轉眼間,你們都這麼大了,我平日裡執掌仙界,倒忽視了你們。」
景昭眼眶微紅,別過了眼,景陽也有些唏噓,心生暖意。他們一家雖父嚴母慈,卻少有溫情相聚的時候,如此這般相處,幾萬年來真的極少。
天后眼眸微動,端起桌上的酒杯輕抿了一口,看著輕聲慢談的三人,嘴角露出了笑容。
只是,終究在看到那空了的位置時,生出了濃濃的悲傷來,若是景澗還在,該有多好。
黃昏漸過,月上枝頭。景昭和景陽酒酣飯飽,見一對父母端坐不動,長眼色地退了出去。
行到園口,聽到天帝淡淡的喚聲:「景陽。」
景陽和景昭一起迴轉頭,見天帝望著他們,眼中似有看不清的複雜之色。
「你長大了,以後要好好照顧景昭。」
景陽微怔,點頭,還來不及應答,天帝已經迴轉身,擺手道:「明日邀群仙入玄天殿,我有事宣布,你們下去吧。」
一雙子女離去,園裡又恢復了靜默,良久後,天后朝天帝看去,道:「暮光,你明日召集群仙,是為了和妖族正式開戰之事?」
天帝既沒否認,也沒點頭。
「那日在羅剎地,為什麼你沒有告訴上古神君當年的事?」
天帝沒有回答,只是端著酒杯沉默。
「為了景澗,還是景昭和景陽?」天后自嘲,勾了勾嘴角。
「蕪浣。」天帝突然抬頭,神色寂寥:「你嫁給我已經六萬年了。」
天后被天帝突然的一句話怔住,隨即悵然道:「是啊,已經六萬年了。」
時光匆匆,當年上古界時,她從未想過,日後的夫君會是那個在朝聖殿潛心學習下界帝王之術的單薄青年。
「當年,謝謝你能選擇我。」儘管我知道,你可能更喜歡古君。
蕪浣轉眼,微微有些不自在。
「還有景陽、景澗和景昭,他們每一個,都是我的驕傲。」
「蕪浣,我一直沒有說過,我喜歡的,不是上古界塵封后這世間最尊貴的女神,而是當年努力打理朝聖殿,會為了上古神君一句嘉獎高興一整日的蕪浣。」
天帝起身,不再看愣在座位上的天后,一步一步,朝園外走去,極慢也極堅定。
蕪浣,那日在羅剎地,我什麼都沒有說,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因為你。
無論你做過什麼事,犯下什麼錯,你都是我妻子,我兒女的母親,我拼盡性命也要守護的人。
當年的事,縱使無法挽回,也想要盡全力彌補。
天帝消失在園裡,天后望著空無一人的園口,獨自端坐在那裡,很久很久。
日落餘暉,初月新掛。
上古站定在石像前,聽著天啟的話終於落下帷幕,眉角難辨神色,只是道:「這就是月彌慘死下界的真相?」
天啟點頭:「我沒有想到蕪浣會把他們引入陣眼,當時大陣已經布成,我遠在千里之外,等趕回時已經來不及,蕪浣不知所蹤,你隨之關閉上古界,等我闖進上古界時,你已經殉世,之後炙陽和白玦聯手將我封印在妖界紫月山,三千年前,我才醒過來。」
「她做這麼多事,到底為什麼,我把朝聖殿交給她,難道還薄待了她不成?」上古轉身,冰冷的聲線微微起伏。
「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天啟嘆道,蕪浣害死月彌,讓上古匆忙關閉上古界,選擇殉世,炙陽、白玦悲痛之下聯手將他封印在妖界,之後的事他雖不知曉,但為了救回上古,炙陽和白玦想必也付出了代價,否則上古界也不會塵封,那些上神更不會全部消失。
說來說去,他們四人命運,雖是自己選擇,卻全因蕪浣一時之念而致。
「走吧。」上古看著天宮的方向,微微眯眼,瞳中划過一抹肅殺之意,迴轉頭,朝月彌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念起雲訣朝淵嶺沼澤外飛去。
天啟低應一聲,跟在她身後。
剛出沼澤,皎月之下,卻見一人已等在了密林外的古樹下。
暮光著一身素袍,迎了過來。
上古眼皮子都懶得抬,徑直從他身旁飛過。
「神君。」直挺挺地磕地聲響起,帶了一絲懇求,上古頓住,停在原地。
天啟輕嘆一聲,退到一旁,暮光和蕪浣都是上古一手教出來的,論失望和痛心,恐怕沒有人能及得過她。
上古迴轉頭,看著當初寄予厚望的青年跪倒在地,掩下眼底的情緒,道:「暮光,蕪浣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暮光點頭,俱是自責:「全怪我沒有……」
上古皺眉,拂袖而過,怒道:「暮光,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擔著,六萬年前你二人尚不是夫妻,她做下的事與你何干?月彌教導你萬年,你就是如此報答她不成?」
這十幾萬年,她極少動怒,今日先與白玦決裂,後又得知蕪浣背叛,現在……當初一手教導的青年,也成了這般模樣,上古一時氣急,渾厚的神力便朝暮光揮去。
天啟擔心上古的身體,見她只是雷聲大、雨點小,那神力落在暮光身上,只讓他結結實實受了一巴掌,倒也放下了心。
「神君。」暮光垂下頭,面露苦澀,滿眼愧疚。
「做出這麼一副樣子做什麼,如今你那幾個孩子的年紀都比我的壽元要長,我可承受不起!」
上古見他半天不出聲,怒哼一聲就要走,暮光以頭觸地,怦然清響,額頭顯出血跡。
「神君,蕪浣大錯,無論您如何懲罰,還請看在我的份上,免她下九幽煉獄之苦。」
天啟真神創下的九幽煉獄,乃世間最森冷陰寒之地,永世難以超生。
天啟嗤笑一聲:「你倒是猜得准,我正有這個打算。」
上古看著暮光以頭碰地,沉默下來,竟沒有阻止,直到半晌之後,天啟看著暮光那滿頭的鮮血都有些不自在時,上古才突然喚道:「暮光!」
聲音冷且厲,暮光兀然抬頭,見上古神色間一片冰冷,陡然怔住。
「蕪浣嫁給你六萬年,陪伴你左右,為你生兒育女,你護她,沒有錯。」
她眸中的瞳色一點點沉下,捲成盛怒的漩渦。
「但你可想過,她六萬年高坐雲端,享世間無上之譽,和你琴瑟和鳴,兒女成雙,月彌卻在這荒漠之中,六萬年不得安息。」
「我和月彌盡心教導你萬年,是願你做這三界九霄上最尊崇的一方帝王,而不是跪在我面前如此卑微地為一個狠毒至此的人祈求原諒。」
「你當真讓我失望!」
上古拂袖,轉身離去,乾脆利落。
暮光怔怔地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嘴角慢慢變得苦澀。
半晌後,隱在一旁的金曜仙君從古樹後走出,扶起天帝,嘆聲道:「陛下,您這又是何苦?」
天帝望著天宮的方向:「金曜,上古之時,總有小仙認為神君淡漠,其實她是個心軟的性子,若我讓她再失望些,恐怕她就不會傷心了,況且,上古神君知道,我是真的在替蕪浣求情。」
「本帝是不是很自私,明知她犯下大錯,竟還讓上古神君左右為難?」
金曜眼眶微紅,道:「陛下,您真的要如此做?如今妖皇步步緊逼,仙界怎能少了您?」
天帝拍了拍他的手:「鳳染會比朕做得更好。」他將手中由金龍靈氣鑄成的御牌交到金曜手上,沉聲道:「把朕的御牌帶回去,傳下朕的御旨,這樣便不會有人阻撓她即位。」
「陛下……」見天帝轉身欲走,金曜上君不知該如何挽留,急道:「若鳳皇明日不來,仙界該如何是好?」
天帝頓了頓,徑直朝雲霄而去,聲音隱隱自空中傳來。
「金曜,她會來的,從此以後,鳳染乃仙界新主,你要好好輔佐於她。」為了景澗,鳳染一定會出現。
暮光垂眼看向蒼穹之境,似是看到那佇立在荒漠中的數十座石像,待眼落在昂揚蒼穹的女神君身上時,微不可見的嘆聲消逝在風中。
晨曦初現,跨過九重雲海,宏偉的天門已近在眼前,上古停在半空中,望著天門若有所思。
天啟看了看,提聲道:「上古……」
「天啟,月彌性子高傲,活了那般歲數,也只是收了暮光一個弟子,天門上的字,還是她題下的,說是送給暮光的出師禮。」
「上古,暮光他……」
「我知道,他是故意而為,我最討厭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上古頓了頓,聲音漸漸低沉:「只是蕪浣這過錯,太大了。」
她停住聲,抬步朝天門而去,卻眉頭微挑。
浩大的古鐘聲自天宮深處傳來,威嚴的龍吟響徹天際,繚繞在四海盡頭。
「怎麼回事?」
「這是仙族十年一次朝聖之時才會敲響的龍帝鐘聲。」天啟看向上古,眉眼微挑:「仙界恐怕要出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