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冒犯

2024-08-15 10:39:51 作者: 發達的淚腺
  十月初七,辰時三刻。

  ——「給我搜,一瓶都不許落下。」

  話音一落,京兆府的侍衛立即將百香閣層層圍住。

  陸宴抬步跨過門檻,擺弄了一下袖口,對沈甄道,「還請沈姑娘將閣內擺台上放著的、和庫房裡藏著的香粉,通通拿出來,一一擺放好。」

  沈甄聽著那扎耳的「藏」字,眉頭輕皺,緩緩起身道:「陸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陸宴面色如常,照規矩道:「本官身邊的一個侍衛,昨日來此之後便昏迷不醒了,原因尚且不明,來此也是照例排查嫌疑,若是姑娘的這兒的香粉沒有問題。」他說著一頓,然後指了指外面道:「外面的人立馬就會撤走。」

  沈甄聽完,心裡不由一沉。

  昨日好容易送走了要債的人,今日怎麼又招惹上了官府的人?自打經歷過上過的抄家,沈甄外頭那樣的場面,尤為抗拒,生怕再生事端。

  她向前一步,謹慎道:「陸大人身上可有搜查令?」沈甄之所以這樣問,便是知道,官府查案,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是不會下搜查令的。

  沒有搜查令,她自然有權不能讓他們進來。

  沈甄這幅不願配合的神色,落在陸宴眼裡,就成了畏罪之舉。

  他瞥了一眼楊宗,楊宗立馬就遞出了一張搜查令。

  令文下邊,是他洋洋灑灑的字——陸宴。

  「沈姑娘把庫房鑰匙交出來就好,本官找人幫你搬,畢竟京兆府事務繁多,耽誤不起。」說完,他也不等沈甄作答,就揮了手。

  外面的侍衛闖門而入。

  沈甄看了看手裡的搜查令,心裡暗暗忐忑,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弄皺了紙張。

  見此,陸宴再度開口道:「官家之物,不得毀損半分。」

  沈甄一僵,手指滯在了原處。

  她知曉對方已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想躲是躲不過了,便轉身走回桌案,拉開抽屜,拿出了一串鑰匙,遞給了陸宴。

  陸宴一把拿過,前行七步,開了庫房的門,他命令侍衛抓緊搬,自己則留在沈甄旁邊看著她。

  生怕她再弄出些什麼致人迷幻的邪術。

  半晌過後,他們就將幾個大箱子抬到了室內中央。

  其中一個侍衛站出來躬身道:「大人,庫房都已空了,屬下敲了敲牆,並無其他密室。」

  陸宴點了點頭,低頭俯視著沈甄道:「你如實回答,就這些了?」

  沈甄抬頭看他,目光坦蕩,「原本還有一些,可昨日都被人砸了。」

  陸宴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場面,「嗯」了一聲。

  不一會兒,三位大夫走了進來,他們將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開,聞一下,碾一下,再聞一下,再碾一下,等全部查完,已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他們由左往右依次呈報,「回稟大人,扁平罐的這幾個,是上好胭脂粉,乃是女子施妝用的,淺口瓶的這幾個是香髮油,這邊還有些剛做出來不久的口脂。」

  另一人道:「我這邊兒都是遠道來的粉,杭州的官粉等。」

  最後一人那裡種類最多,他語速稍慢,緩緩道:「我這都是些原香料,有當門子,臍香,肉桂,菊花,茉莉,還有些線香、盤香、塔香、香枕……除此之外,並無其他。」(1)

  陸宴身為京兆府的少尹,自然通一些藥理,他耐著性子聽完後,不禁眉頭一蹙,沉聲道:「可是查仔細了?」

  三人齊齊點頭,異口同聲道:「都查自己了。」

  陸宴顯然是不相信這個結果的,他用餘光掃了一下沈甄凝重的目色,和微微顫動的小手,當下便覺得,定是有遺漏的地方。

  默了一晌,陸宴側頭對著眾人道:「你們先出去,沒我的命令不得放人進來。」

  眾人退下後,一時間,屋內只剩他們二人。

  陸宴迅速將整間屋子打量了一遍,最終,目光落在了一個鏤空的檀香木矮柜上面。

  上面擺放著兩把扇子,一把是繡著海棠花的蒲扇,一把畫著君安水榭的摺扇。

  他上前兩步,拿下摺扇,「啪」地將扇面一合。復又轉身。

  沈甄以為方才這就算了完了,見陸宴又沖自己走了過來,不由向後退了一步,道:「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陸宴也不與她多說,只用他頎長的身量和久為官者的氣勢將她逼入了牆角。

  轉眼的功夫,那暗紫色的官服,離沈甄,就只剩下半尺的距離。

  他的聲音薄薄的,就像一股不近人情的涼風,「沈姑娘配合一下本官搜身,胳膊抬起來。」

  沈甄到底是侯府嫡女出身,不似尋常女兒家看到官爺就破了膽,她怕歸怕,還尚有一絲理智,「我看陸大人這幅模樣,可不像是來秉公辦事的,倒像是來欺辱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的。」

  陸宴聽著她偷換概念,不由譏笑道:「本官如果想欺辱你,自是有千萬種法子,別耍花腔,抬起來。」

  沈甄雖然害怕,但仍是硬著頭皮道:「京兆府難道沒有女官嗎?」

  陸宴不語,但那冷淡又具有攻擊性的眼神,就在告訴她——別逼我動手。

  京兆府確有可調遣的女官,但有時為了抓緊時間,不錯失證據,也會由長官親自動手。即便是男女有別,仍可以以物代替。

  沈甄屏吸仰頭與他對視,手臂是怎麼都不想抬,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紅印子。

  陸宴又上前了一小步,這下,兩人馬上就要貼到了一處。陸宴周身凜冽的味道徹底打破了沈甄的防線,她眼睛一閉,雙臂抬高。

  指尖微微顫抖,心如死灰。

  陸宴知道她是女子,又尚未出閣,見她配合搜查,也收了恐嚇她的心思,只握著摺扇向她的身子探去。

  扇骨剛一碰到她,她整個人就像是煮熟的蟹,紅了個透。

  隔著衣裳,又隔著一柄扇子的距離,陸宴仍能感覺到她在顫抖。

  陸宴心無旁騖,用扇骨貼著她的抬起的手臂,沿著她的輪廓,一路往下,他的手不輕不重,時不時還要拍打一二,從頭到尾,逐處搜查,無一不仔細。

  獨獨那兩處,他思來想去,沒碰。

  「轉身。」

  沈甄緊咬著嘴唇,生怕自己發出任何一絲聲音。

  整間屋子,只剩下挪動的腳步聲,和衣物摩嚓的窸窸窣窣聲。

  她將背朝向他,更是不安。但因他避過了她最怕他碰的地方,便覺他應該不是起了色心,故而小聲祈求他,「大人快些行嗎?」

  陸宴用扇骨抵著她的背脊一路向上搜查,到她的頸部突然頓住。

  發香四溢,他忽地想起,那顆生於他夢中的美人痣。

  那夢境裡的一切再度遊走在他眼前,他鬼使神差地,像新郎官掀起紅蓋頭那樣,用扇柄掀起了她的三千青絲。

  他眼看著,面前這顆痣,與夢境中的那一顆,漸漸重合。

  位置一模一樣,都是生在她欺霜賽雪的脖頸之上。

  陸宴的神色微恍,猝然抽回了手。

  沈甄見籠罩於她身側的陰影驟然離去,便瞬間轉回了身子。

  她用那雙波光瀲灩的雙眸,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陸大人,查完了嗎?」若是不她下睫毛長些,只怕大滴的金豆子就要這樣砸下來了。

  也不只是為何,陸宴看著她那樣的眼神,心臟驟然發疼,又是那種疼法,他強忍著,握拳抵唇道:「查完了。」

  「有何不妥嗎?」

  「暫無。」

  被他剛剛那樣撥弄,沈甄的頭髮都亂了,她紅著眼眶,剜著他,質問道:「敢問大人,若是我這兒的香粉有問題,那為什麼,陸大人您沒有問題,您昨日,不是也來過嗎?」

  話音一落,縱然是陸宴這樣最是擅長面不改色的人,心都忍不住跟著一虛。

  可這男人到底為官多年,自然不是沈甄三句兩句便能問住的。

  他俯視著她,一雙黑瞳,瞬間軋過她視線,「百姓配合官府辦案,乃是本分,本官既是給你看了搜查令,又洗脫了你的嫌疑,沈姑娘到底是哪裡不滿?」

  沈甄不語。

  縱然心裡有滿腹不滿,但仍是不敢頂撞於他。

  陸宴看著她的小臉,胸口疼的厲害,從她身邊走過,沉聲道:「本官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外面自會留下兩個人幫沈姑娘把這幾個箱子抬回去。」說罷,他繞過一個紅漆木的屏風,逕自離去。

  ——

  回到衙門之後,陸宴才發現,他手中,竟是還握著那把摺扇。


  扇骨之上,好似還殘餘著一股沁人的香氣。

  他煩躁地將案卷闔上,心底憋了一處暗火。

  若是她沒有問題,那接二連三的夢算怎麼回事?難不成還能似那些江湖道士所言的,是前世的回憶不成?

  笑話。

  他正想著,就到了傍晚時分。

  今日街上熱鬧,紅綢鋪了滿地,歡聲笑語不斷,敲鑼打鼓也不斷,幾個小孩子砰砰跳跳,指著花轎就喊:新娘子!看!是新娘子!

  陸宴這邊呈文還未寫完,只覺外頭太吵,整個人面色發沉,頭上烏雲密布,恨不得將外面那些鬼哭狼嚎的孩子一個個都扔回家去。

  外面越來越吵,媒婆的嗓子都要竄上雲端了。

  旋即,陸宴抬首,將手中的狼毫,朝筆筒,一擲。

  就在這時,京兆府尹鄭中廉和另一位少尹孫旭一同走了進來。

  孫少尹拱手對陸宴行了平禮,笑道:「陸大人還忙著呢?」

  陸宴起身回禮,「鄭大人,孫大人。」

  鄭中廉滿面紅光地對陸宴道:「萬年縣孫家的案子終於結了,確實是他媳婦下毒殺了他,她娘家有錢,連仵作都敢買通。要我說,謀殺親夫,其罪可誅,不過現已移交到大理寺了,咱們這也能緩一緩了,陸大人晚上沒事,一起去外頭吃個酒?」

  誠然他倆只是這麼一問,客氣一下,畢竟他們多次找陸宴出去吃酒,他大多都是推辭。

  不過也是,那些煙花之地,到底與這位矜貴的世子爺不大般配。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陸大人今日竟放下了平日裡的衣冠楚楚,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好。

  作者有話要說:(1)香料內容出自論文《中國古代植物香料生產、利用與貿易研究》

  有讀者給陸宴起了個小名——陸總。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