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夫人聽他如此要挾自己,心頭怒起,抬手一掌將要打過去,便見他不閃不避,只定定的瞧著自己,滿面哀求,一顆慈母心腸轉了幾轉,終究還是軟了。
「你這個孽障啊!」她恨聲長嘆。
呂修貞見她如此,便知道是默許了,大鬆口氣,感激叩頭道:「兒子在此謝過阿娘了!」
呂夫人心中愁緒萬千,瞟一眼內室中隱約的暈黃燈火,拉著兒子到一邊去說話:「她到底是哪一家的女眷?你且細細與我分說,若有個萬一,也好遮掩。」
提及此事,呂修貞眉宇間便蒙上了幾分陰翳,隱約有些憐憫:「燕燕的父親便是當初的興慶伯……」
這名號聽起來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呂夫人凝眉細思半晌,方才道:「仿佛也是跟隨陛下打天下的老人?」
「飛鳥盡,良弓藏,可惜不得善終。」
呂修貞冷冷嗤笑一聲,道:「陛下登基第二年,便尋隙奪了興慶伯的爵位,遣送出京,半年前又藉故問罪高家滿門,燕燕千辛萬苦逃出來,一個弱女子孤身上路,不知吃了多少苦,若不是遇上我,殊不知是會病死還是餓死在路邊……」
呂夫人沒閒心聽這些廢話,只聽得高家之事已經過去半年,料想此事已經淡去,收容高燕燕不會釀成什麼大禍,這才和緩了神色,囑咐說:「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留她,這我認了,只是有一點,等她養好了身子,趕緊給送出去,公主馬上就要過門了,你留個年輕姑娘在身邊,這如何使得!」
呂修貞剛剛得見這朝思暮想之人,如何還記得起婚約在身,聽母親提及此事,便不耐道:「即便是公主,也不能阻止我向救命恩人報恩,若沒有燕燕,如何還有今日的我?公主若真是嫁與我為妻,也該視燕燕為恩人才是。」
呂夫人為之一滯,竟無法同他分說,看兒子神情堅毅,便知絕非言語所能打動,想著距離婚期還有幾月,且徐徐圖之,最後便只警告一句:「你今日能同我下跪,求我留下她,將來若叫公主知道,她容得下,宮中可容得下?你若真是在意高燕燕,也該考慮一下她的將來才是。」
饒是呂修貞已經被突然冒出來的救命恩人亂了心神,此時也不禁煩悶起來。
他知道母親說的有理。
他要娶的是公主,要面對的岳家是皇室,真要是發生了什麼齟齬爭執,第一個受到傷害的只會是燕燕。
他不忍心。
燕燕失了父母家人,已經足夠可憐了,若是再因為他而遭受無妄之災,自己又如何過意的去?
呂修貞被呂夫人叫出去之後,高燕燕便躺不下了,強撐著坐起身來,等待自己將來命運的宣判。
門帘自外掀開,眼前光影一閃,玉樹臨風的呂修貞出現在她面前,俊朗的眉頭皺起一點弧度,神情中難掩沉重,就好像是肩膀上忽然間壓了一座山似的,高燕燕的精氣神隨之也垮了一半。
「呂公子,你也要趕我走嗎?」趕在呂修貞開口之前,高燕燕淒聲開口。
因為方才躺倒的動作,她髮絲略有些亂,一張清麗脫俗的瓜子臉微微抬著,下巴尖瘦的可憐。
呂修貞心頭一痛,慢慢坐到床邊,握住她手,溫聲道:「燕燕,我是為了你好,你可知道,我馬上便要娶妻了……」
高燕燕眉梢一顫,澀聲道:「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哪家的小姐,而是,」呂修貞躊躇幾瞬,終於道:「而是當今的長女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
欒靜柔?
為何偏偏是她?!
高燕燕手指捏緊,眼底神情有一瞬間的猙獰。
從前,她跟欒靜柔也是要好過的。
她是庶女,欒靜柔也是庶女,她以為她們可以抱團取暖,可後來她發現,自己跟欒靜柔是不一樣的。
欒靜柔的生母雖然懦弱溫吞,但是卻不會拿女兒當踏腳石爭寵,反而一心一意的愛護她。
欒靜柔的嫡母雖然出身不高,但是卻不會扯著她到跟前立規矩,很是溫和慈愛,吃喝用度都想著她。
更重要的是,欒靜柔的父親跟自己的父親同樣都是流匪出身,前者驍勇善戰,很快成了一方霸主,而自己的父親卻只能依附在欒正煥麾下,靠昔日的香火情謀了官職,沒過多久還因為觸犯刑法被削去了爵位……
七、八歲的時候她們還是親密夥伴,但是誰又能想到多年之後境遇竟會這般大的不同?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即將帶著滿身尊榮、風風光光的嫁入清流名門,另一個卻是犯官之女,倉皇逃竄如過街老鼠!
還有呂修貞,以為自己是他救命恩人的呂修貞……
高燕燕忽然湧現出一股冷笑的衝動來,藏在被子裡的那隻手慢慢捏緊,她故作倉皇,神情驚詫道:「清河公主?怎麼會是她?!怎麼偏偏……」
仿佛是自覺失言,高燕燕抬手捂住了嘴。
呂修貞見狀,不禁狐疑道:「她怎麼了?可是清河公主有何不妥?」
「真真是孽緣!」高燕燕笑的苦澀:「呂公子,你別問了,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她的前後情態激起了呂修貞的逆反心與好奇心,幾經口舌之後,高燕燕目光淒迷,注視著他道:「呂公子,你可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見時的場景?」
呂修貞神情一正,握住她手,輕柔道:「我永誌不忘。」
「那時候我在馬車上呆的悶了,便想開窗透一透氣,可巧見到有人倒在路邊,實在是嚇了一跳。正準備去救你,卻被同行女伴攔住了,說出門在外不好多管閒事,又不知那人身份,貿然去救了,只怕橫生枝節……」
呂修貞回憶起當年自己昏迷前恍惚聽見的這段話,再想起那時候幾次與自己生出齟齬的尖酸少女,神色霎時間陰沉下去。
高燕燕恍若未見,莞爾一笑如蓮花綻放,溫柔靜好:「我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好見死不救的,便下了車,也是因緣際會,當年一道救你的兩個人,一個在你面前,一個很快就要成為你的妻子了。」
呂修貞神情幾變,先是彷徨,旋即豁然開朗:「原來是她,居然是她!也是,我糊塗了,令尊原本就是當今身邊的舊人,你年幼時與她交好也是理所當然。」
然後他轉向高燕燕,正色道:「什麼一道救我?我只認你這一個恩人,至於那位清河公主……」
呂修貞冷冷一嗤:「她若是真有善心,便不會說前邊那一席話,更不會在我目不能視時幾次三番尖酸挑唆,且你與她既是自幼交好的情誼,何以當年高家出事,她竟不置一詞?可見她心中原就沒有情誼二字!」
……
清河公主與昭陽公主出嫁的日子逐漸近了,宮裡邊的喜慶意味也愈加濃重。
婚服都是早就趕製好了的,尚宮局的宮人送去了鳳儀宮,苗皇后與韓昭儀坐在殿中等待片刻,便見珍珠垂簾一掀,兩名近侍女官笑吟吟的出來,回稟道:「二位公主來向皇后娘娘請安。」
兩個姑娘穿的都是正紅色婚服,清河公主溫柔靜美,昭陽公主明艷熱烈,兩種風姿,同樣動人。
高祖下朝後往鳳儀宮來,見到這幕也不禁道:「我家有女初長成,都這麼漂亮,阿爹簡直捨不得把你們嫁出去了!」
滿殿人都笑了,唯有兩個即將出嫁的新嫁娘含羞不語,饒是昭陽公主那樣活潑耿直的性情,此時此刻也不禁微微紅了臉。
兩個姑娘往內殿去將婚服換下,高祖也被苗皇后侍奉著往偏殿更換常服,束好腰間玉帶之後,他不禁感慨:「真是長大了啊,去年下旨賜婚的時候覺得還早,現在回頭去瞧,就是眼前了。」
苗皇后也且笑且嘆:「誰說不是呢。」
各自更衣之後回到正殿,高祖欣然落座,向一後一妃道:「再過十日,兩個孩子便要出嫁了,公主府已經建成,你們找個時間出宮去瞧瞧,看看有什麼什麼須得整改添置的,嫁女兒也就這一次,仔細些也是應當的。」
莫說宮妃,即便是皇后,等閒也不得出宮,韓昭儀先前只聽說公主府修的不錯,卻不曾想自己還有機會出去瞧瞧,聽罷不禁垂淚,拉著女兒一道起身謝恩。
高祖笑著叫起:「大喜之事,何必如此。」
說完又轉向兩個女兒,語重心長道:「阿爹是天子,向來政務繁忙,同你們說話的時候都少,更別說如同尋常人家父親一樣陪著出遊玩耍,但是阿爹對你們的愛護,並不比尋常人家的父親少。」
清河公主與昭陽公主聽他說的鄭重,忙起身到父親面前跪下,正色道:「國事要緊,女兒明白的。」
高祖便撫著她們發頂,殷殷囑咐道:「你們都是皇家公主、金枝玉葉,靜柔性情柔淑,嬌嬌麼,雖然活潑了些,但是行事也自有分寸,到了婆家,不要仗勢欺人,但是也不要逆來順受。阿爹是天子,尚且捨不得叫你們受委屈,難道婆家竟敢壓過天家不成?」
說到此處,他眉峰微動,難掩鋒芒:「宮裡會選派女官往公主府去,既是幫助你們主持公主府中日常事務,也是盯著駙馬與駙馬家中是否有膽敢不敬公主之人,人選麼,便叫皇后去挑吧。阿爹額外再給你們三百府兵,一是看家護院,二是長帝女志氣,若是跟駙馬起了爭執,不必同他吵鬧,先叫人按住打一頓再說……」
苗皇后聽他說的不像話,在旁邊輕咳一聲:「陛下,這要是傳出去……」
「你閉嘴!」高祖斜她一眼,沒好氣道:「先打了再說,名聲頂個屁用!」
苗皇后頭疼的停了口,高祖又同兩個女兒道:「聽阿爹的,沒錯!公主府裡邊公主就是最大的主子,駙馬敢亂來就吩咐府兵揍他,再不行就進宮來找阿爹,阿爹剁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