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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姥姥

2024-08-15 12:48:20 作者: 木英
  孟宇星此時正沉浸在另一種悲痛之中。

  他太重感情,所以不想與太多東西有過深的交集,避免在不得不離開他們的時候,心裡有太多難以平復的情緒上的痛苦。

  外婆在一個月前去世了,此時此刻孟宇星在一個偏僻山村的老房子裡,戀戀不捨地逐漸失去外婆的氣息。這裡安安靜靜,這裡繁星如海,這裡原始自然,沒有咖啡,洋酒,繁忙的街道,車水馬龍,這裡是孤獨的發源地,盛產一切與繁華喧鬧無關的東西。

  他原本以為外婆的病沒有那麼要緊,可外婆如他一樣,也是一個寧可天下人負我的傻人。

  她曾或嚴肅或輕鬆地囑咐孟宇星,不要總是想著往家裡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日子,有你們的生活,姥是老了,但三兩年還死不了。可還沒等孟宇星帶她去外面的世界看山、看海、體驗不同的四季,外婆就走了,走的時候也如在世時的平常一樣,把好多傷痛熨平了貼合孟宇星的心。

  這兩個多月,孟宇星的世界傾覆了兩次,無法用好壞言說。

  余舟的離開不影響孟宇星愛她的初心和對她的感情,她怎麼樣做什麼都不影響。余舟的所有已經如他的細胞一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只要他還活著,就帶著她,從南到北,從白天到黑夜,從熱鬧到孤獨......

  這是愛,他對余舟的愛。

  余舟最後一次從店裡走出去的時候對孟宇星來說只是像最底層的奴隸挨了主人一鞭子一樣平常。傷是傷的,痛是痛的,可總比更嚴厲的懲罰強,總比沒有飯吃強,總比吊起來打強,總比被打死強,所以這種變化,是把兩邊都糊了的餅翻個面繼續煎,空洞洞地熬著就好。

  外婆的離開不一樣,外婆是孟宇星心裡另外一個世界的光亮,外婆的離開把心破了個洞,這塊地方永遠填不起來了。

  外婆生病的時候孟宇星總是刻意地陪著,與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在用盡心思珍惜著,這樣當然刻意,刻意到不能再親近的外婆都不自在。每當孟宇星摟著她的胳膊一起走路或者在屋子裡面閒坐的時候,外婆總是嚴厲地呵斥兩聲,「上那邊去!這孩子,挺大個小伙子你老黏著我幹什麼?」

  孟宇星本能地縮手,最後當然是又摟回去。

  後面她時常與孟宇星說:「姥活了這麼多年了,早活夠了,該走就走了,你別因為姥走了傷心難過,想開點,誰還能總活著,沒事的。」

  每當外婆這樣說,孟宇星的鼻子總是一下子就酸起來了,因為他知道外婆對生活的熱愛。

  他為了隱藏情緒帶著無所謂的笑,嘴巴像嘆氣一樣的嘟囔,「哎呀……」示意外婆不要這樣說。

  說這話的時候孟宇星心裡當然清楚,與外婆在一起的時光過一天就少一天了,這個人哪一天都有可能不在了,心裡的悲傷摻著絕望,嚼起來牙磣。

  很多時候,祖孫兩個人都是靜靜地待著,只有需要上弦的老式鐘錶用蒼老的聲音嘀嘀嗒嗒地說個不停。孟宇星坐在炕沿上,看著窗外遠處靠著山林的田地,心裡想很多,擁擠在一起最後被碾壓成一團,什麼都看不出來。

  外婆時而睡著,時而躺著看孟宇星,間歇性地咳嗽。外婆一咳嗽,孟宇星心裡那些亂成一團的想法全部都被扔到一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兒時外婆家大門口的兩排大楊樹,那嘩嘩的風吹樹葉的聲音響徹在孟宇星的耳邊,與外面夾雜著雪的西北風一唱一和,跨越時空矛盾地和諧著。

  那時候孟宇星還是個很小的孩子,楊樹葉子嘩啦啦的聲響是最好的搖籃曲,聲音伴隨著和煦的風吹在他稚嫩的臉上的時候幾乎瞬間就把夢帶來了,他睡得那樣香甜,夢裡的一切都那樣柔軟,在夢裡,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轉頭看向外婆的時候,外婆已經睡著了,那張臉貌似就在孟宇星的嚴密監視下變得像現在這樣蒼老了,他年年月月時時盯著,外婆還是變老了,他攔不住他想攔住的東西,連看都看不到。

  看外婆安詳地睡著,孟宇星無聲地掉著淚,一顆一顆,跟隨著老式鐘錶的節奏,滴在兒時聽著楊樹葉拍打聲睡著時的夢裡。

  外婆睡著前輕聲與孟宇星講,「你小的時候,和老袁家兒媳婦的小孩玩兒,那小孩推了你一下把你給推倒了,姥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當著人家媽的面上去一把就把那個小孩兒給推倒了。你說姥多過分,你們都是小孩子,姥哪能那麼干呢!可當時本能的就那樣了,還好人家媽有素質,沒和姥計較,可丟死人了,那麼大歲數,這點事兒不懂,多讓人笑話!」

  孟宇星笑笑。

  外婆講完就睡著了,外婆睡著後孟宇星就哭了。

  知道外婆再也醒不過來的時候是孟宇星觸碰到外婆的臉的時候。他想摸摸外婆,可觸碰的一瞬間覺得不對,他便抓起外婆的手,握著外婆的手腕,發現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都感受不到那點細微的跳動。

  他沒有慌亂,靠近外婆坐了坐,用手捋順了外婆如雪一樣銀白的頭髮,雙手緊握著外婆有點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還是望著窗外剛才看著的土地,那楊樹林的嘩嘩聲還在耳邊響著,西北風還在呼呼地刮著,可老式鐘錶的嘀嗒聲孟宇星聽不見了,噼里啪啦的眼淚打在外婆和自己的手上,好像這數九寒冬,下了一場暴雨。

  他的雙腿開始慢慢地抖動,磕著炕邊的磚,幅度越來越大。他把外婆的手緊貼著自己的臉,當熟悉的老旱菸味進入自己的鼻腔時,那原本清晰的楊樹和兒時的院子變得模糊起來,終於,他吭哧吭哧地哭出了聲,聲音悶得像是一頭正在啜泣的老黃牛。

  後面很長的時間,孟宇星如消失般地存在在這個村莊的小房子裡。他每天在炕上久坐,炕席已經被他的屁股磨得褪了色,山林前的那片田地已經被孟宇星看出了老繭,原本白茫茫的一片陸陸續續地露出了斑駁的黑土地,原本寧靜荒涼的村莊也漸漸地有了生機,時不時地有拖拉機和背著筐簍的老人經過,孟宇星很快就真的能聽到嘩嘩的楊樹葉的聲響了。

  ......

  當吹向余舟的風變得溫柔的時候,因孟宇星離開而產生的情緒發酵了,她的心正在經歷第一個痛苦的狂潮,她低估了孟宇星離開的時間,高估了自己傲慢的個性。愛情是一個法外狂徒,不被任何框架束縛,她自然也管不住。她開始不受控制地給孟宇星打電話發信息,可杳無音訊。

  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所有理智全部灰飛煙滅。她害怕,害怕孟宇星如果真的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她要怎樣帶著這樣的遺憾生活,什麼樣的人能填補這個空虛,還有誰能讓她余舟這樣魂牽夢繞。

  再也找不到了!如果孟宇星不回來了,她就再也找不到了,關於愛情的一切她就全部都失去了。

  她先前所顧忌地橫在他們中間的一切全部破敗不堪,一碰就碎。

  她開始內疚,開始悔恨,這樣無用的隔閡為什麼會被自己用來隔絕孟宇星那麼久!久到如今的痛苦反噬,把自己也給吞沒了。另外讓她坐立不安的是如果孟宇星也這樣愛自己,甚至比自己愛他更愛自己,他是怎麼樣挨過那樣冗長而又痛苦的時光的,他是怎麼樣幻想未來的,是怎麼樣給自己希望讓自己堅持的,是怎麼樣排解自己的痛苦的。越想孟宇星就越不能失去,越想她就越不能安定下來,越想她就越要努力可又無處著力……終於,她再也無法在店內踏踏實實地坐著了,她開始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執意在一片毫無可能性的人潮里尋找孟宇星的影子,像在烈日炎炎廣袤的沙漠正中央尋找泉眼和小溪。

  當這一切發生過之後,痛苦的程度減輕,其它東西慢慢沉澱下來歸於內心的塵土肆意地附著於某一處。空了很久沒法寫下任何的筆記本再次被余舟打開,與悔恨鬥爭了好多天,兩敗俱傷算是穩定下來了。她拿起筆,發著呆,想著要寫下什麼字,可好多次抬起筆,又多少次放下,她不知道內心什麼想法這樣難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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