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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你的意義

2024-08-15 12:48:33 作者: 木英
  外婆與外公安葬在了一起,從那個山頭可以朝南看很遠,可不管望向多遠,看到的依然都是連綿不絕的山,一座疊著一座,一排挨著一排,手牽著手宏偉著。

  孟宇星偶爾從村子裡走來坐坐,碰到村子裡的人打招呼就跟著打招呼。大部分的時間他還是待在炕上。這與在滿月海鮮店不一樣,滿月海鮮店有一種偷來的安靜,它處於紛雜的中心,絕對的安靜要插上想像的翅膀才飛得起來。這裡不同,這裡沒有稱得上噪音的東西,每一種聲音都極為純粹,仿佛大家商量好了的,一個東西發聲,萬物都認真聽著。

  坐在這樣的環境裡,孟宇星是獨立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那不是感官上的孤獨,是科學上的孤獨,稍一分心,這世界就他一個人了。他感覺他在一個非常大非常空曠的世界裡,他所想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所做的事也沒有任何意義,活著與死亡也沒有任何意義,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個地方。

  孟宇星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嘗遍了各種各樣味道的孤獨。

  後面,他開始生產孤獨,他生產的孤獨是孤獨界的翹楚,他比孤獨更了解孤獨,他的孤獨口味獨特,回味無窮,層次豐富,品質無雙,跟著風像蒲公英一樣自由地飛,找到了歸宿便與風道別。

  對於孟宇星來說,外婆還活著,她比以前更年輕了,她的樣貌不再蒼老,不再咳嗽,她說話的聲音如年輕人一樣洪亮有力。

  當春天的形象完全展現在孟宇星面前,孟宇星心裡對外婆的思念也變得鬱鬱蔥蔥起來,他想起了外婆對他講的與外公年輕時的故事。

  對於孟宇星來說,九十年代以前的事是上輩子的事情,孟婆湯的味道頂好,他當然什麼都不記得,只是在歷史的書籍里有過一些接觸,但這種泛泛之交不足以讓他對更遙遠的年代發生的事有任何深刻的認識,外婆的話讓他開始想像那個年代發生的故事,在一個點與另一個點之間,他隨意地填充想像,反正結果都一樣,無所謂過程千百種形象。

  姥姥和姥爺是媒人介紹的,那個年代的愛情大都是媒人帶來的,像是月老一樣,範圍就是附近的十里八村,太遠了緣分夠不上。

  媒人說了,「下甸村東頭姓李的小伙,人高馬大性格溫和,家裡良田三垧多,土房剛剛翻新過,就看上了咱家大丫頭,讓我來給說和說和。」

  媒人又來對姥爺家說:「上新堡子王家大丫頭,天生一副好牌母,屋裡外頭閒不住,小李子打娘胎里就在我眼前晃悠,這肥水得先可我這大侄子頭上澆,小李子,你過來和大姨說,想不想娶王家大丫頭做媳婦啊?」

  於是,兩個年輕人半推半就地被傳統規矩裹挾著,過起了兩個人的日子——吃飯,睡覺,種田,生兒育女。

  外婆和孟宇星說了,「那個年代不像現在,現在這小年輕多隨便啊,那個時候不行,姥在村里生活了十幾年恨不得也沒跟哪個男的說過幾句話,沒那環境,也沒有那閒工夫,能吃飽飯就不錯了,稀里糊塗地過日子,沒什麼念想。」

  孟宇星無法界定姥姥和姥爺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他想像不到,祖孫二人也聊不到這樣透徹,挨過餓的人也從不矯情,不會想這些奢侈的。所以,孟宇星覺得,那個年代的人實誠,那個年代的事兒也實誠,一輩子沒幾件大事,看不見幾件新奇,那個年代的人認命,認理兒,一輩子不管好壞差不多就過了,一生的遺憾也不過就死之前顫抖著吐出的那幾個字,算是入土之前勇敢一回,告訴世人,這副皮囊也因為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滿過,留兩句真心話,給活著的人感嘆琢磨。

  他不知道外婆和外公是不是這樣的,在他們之間的感情樸實到不能去說,姥姥也只和他講發生的事,不會主觀地下定義說感覺,想了很久孟宇星才隱約了解一些。

  老一輩兒的人,對於內心深處的情感約束也是極為耐受的,他們的心也像他們的人一樣,溫和,堅韌,吃苦耐勞,化萬千痛苦於無形,看不到出入,感受不到,就無法知道。

  孟宇星兒時常常聽到姥姥對姥爺的叫罵,五花八門,話里藏針,殺傷力大到但凡聽到的人心裡總會本能地躲一下或者想拿什麼東西擋一下,慶幸自己不是攻擊目標。

  孟宇星現在還記得的就是那幾句忘不了的——「你咋不死了呢?你死了我立馬出去放兩掛鞭,一滴眼淚都不帶掉的;你死了我還能多活兩年,你快趕緊死,讓我享兩天福得兩天清淨,你要是不死我可就快了;這輩子跟你他媽的是一點福都沒享著,倒八輩子血霉嫁給你了!」

  奇怪的是姥爺聽到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的笑,像是聽到了什麼貼己話兒似的,一點兒難過的表情都沒有。

  余舟也對孟宇星說過類似的話,但程度比這弱多了,孟宇星當場吐血,那是抵擋不住痛苦翻騰的生理反應。可姥爺就像沒聽到一樣,孟宇星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想了很多也沒想明白。


  姥爺去世的那幾天,姥姥的眼淚像是老白地溝的河水一樣就沒有停過,靈柩在院子裡面放了三天後出殯,棺材一抬走,姥姥尖利的哭喊聲在混成一片的哀嚎聲中沖了出來,還沒有達到最高點,便瞬間墜落下去,隨著她的身體,癱倒在了地上。

  她這一生對姥爺的情,全都在這些眼淚和哭聲里了,她說了幾十年傷人刻薄的話,都被這些眼淚淹沒在姥爺的靈柩之中,化成了一灘鹹鹹的水。

  從那一刻起,外婆就老了,真的老了。

  後面的日子她對不起任何人,對誰都是不能再有的客氣,她不再尖酸刻薄,不再大聲斥責,不再對任何事情有當時那樣過激的反應,沒人再讓她那樣罵過,她也沒有像她罵過的那樣享福過幾天清靜日子,倒是多了許多夜深人靜時的哭泣。

  所以,孟宇星覺得,余舟的責罵,也帶著深深的愛,他也不那麼難受了,甚至還時不時地把它從記憶中拿出來咀嚼,咀嚼話裡面含有的對孟宇星的愛的成分。

  外婆的去世,也讓孟宇星對於余舟失去母親的痛苦有了新的解讀,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余舟的痛苦,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

  孟宇星在原始的鄉村田地邊尋找蒲公英的嫩芽時,余舟正在滿月海鮮店內整理虧欠孟宇星的時光。

  婆婆丁是外婆平常最喜歡的野味,耳濡目染同樣成為了孟宇星的鄉味,那略帶苦澀的汁水在口腔內被榨出的時候,讓孟宇星覺得自己也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這種感覺很厚重,有一種時光的反覆和歷史的沉澱,讓他踏實。

  而余舟終於找到了能陪伴她等待的事情,她想把因為自己的冷漠而讓孟宇星錯過了的時光告訴他,告訴他那些歲月她在想什麼,做什麼,怎樣回憶他。

  孟宇星的婆婆丁挖得很順利,春天的黑土地幾乎在搶著向孟宇星的籃子裡面送著翠綠的婆婆丁。而余舟也已經把記憶整理好,老舊的時光排著隊出現在她筆尖下的紙面上,動情地講述著。

  ......

  分班以後……

  其實那個時候分不分班對於我來說都不重要,見不見你,或者見誰不見誰也不重要,有關於你的一切再對我的心裡有觸動的時候已經是高中畢業了,而在畢業以前,我獨立地存在於自己的世界裡,用某種超乎生理極限的思念與母親對話,其餘的時間,全部像機器一樣的學習。偶爾上學的路上與你相遇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種無所謂的情緒裡面愛與恨之間是什麼樣的比例組成的。我常常認為是連路人甲都不如的一種排斥,可偏偏不純粹,每次相遇過後總有一種感覺留下來,把我原本穩定的思維節奏打亂,原因不明。

  高考結束後,大家都去操場上拍照,讓許多在平常見不得光的美麗綻放。

  我偶然間注意到,教學樓後面涼亭的角落裡,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眼睛空洞洞地照不見東西,也帶不進情緒。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們此刻會怎麼樣。

  劉陽過來找我拍過照片,看鏡頭的時候他輕聲地說,「我說幾句實話,你別生氣。」

  我們都微笑著拍完照片後他接過遞過來的相機接著說:「我承認那件事是個悲劇,發生在誰身上都是天大的事,在這個年紀發生那更是破了天的變故,對誰的打擊都會很大,你怎麼樣我都理解。可如果你這輩子都不對孟宇星說一句原諒,那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麼樣的,孟宇星都要背負這樣的歉疚過一輩子,他比監獄裡那群人渣承受的心理負擔還要重,你想想看,他應該背負這樣的罪過,生活一輩子嗎?」說完劉陽就走了。

  他的話讓我長長的一聲嘆息,可喘下一口氣的時候還是不順,堵得慌,我就不再去深想,怕太憋悶。

  你的名字鬼使神差地出現在我名字前面的時候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年紀輕的時候頗在意這些碰巧的東西,老是喜歡把它和天意湊在一起。當看到我們的學校在同一個城市裡的時候,我便知道這種巧合併非天意了。

  我想你一定捨不得那個地方,不然你不會眼神空洞洞的坐在那兒,不找人拍照也不和誰約要去的地方,靠著那根仿古的柱子,像是依偎著學校守護者的肩膀,你說他也講。我猜你說了捨不得的人和捨不得的地方,還有轉瞬即逝的青春時光;他也告訴了你該怎樣消化這人世間驚天動地的平常,告訴了你上天如何安排的想像。未來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的不一樣的風景可以欣賞,已經路過的地方,不必太過於難忘。我猜,你一定不是第一次坐在那兒,你喜歡坐在那兒,想像著我們最開始時的模樣,我們也曾路過那個地方,經過那兒的時候,我還踮著腳摟著你的脖子作圍巾給你取暖,我想,你一定對這件事很難忘,你想在那兒坐著,坐在那兒幻想,直到那天的場景真的再次出現在你的身旁,然後你會怎麼樣?你是要告訴那女孩即將到來的悲傷,還是勸男孩趕緊遠離女孩?你什麼都做不了,你說的他們看不到,你大喊大叫大吵大鬧怎麼樣都沒有用。而且,什麼能將那時的他們分開呢?如果現實不這樣發展的話。

  你一定也很迷茫,想不到從這齣去以後,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身邊,了解我的生活。你一定也很害怕,怕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你要如何安放自己那顆繞著我轉了很久的心呢?你該如何面對那一切呢?你該怎麼去消化那冗長而又刻骨的痛呢?現在想想,這些對你,都太殘忍太不公平了。

  原諒我只能想到這些,還有未能言盡的無數個伴隨過你的酸楚,就入我後面無數個想你的夢裡,讓我知曉吧!

  在大學裡見到你的時候,是非常溫暖而親切的,像有非常熟悉的味道的風吹來一樣。

  你說的那種沒有沖你笑而沖別的男生笑的那次,就是因為你才笑的,我看到了你,開心且不自覺地。

  說實話我並沒有刻意地排斥找男朋友,但從未有人讓我心動過,不是他們不夠優秀,也不是我心氣高,是我無法安頓你,我沒有忘記,也沒有恨意,那麼你應該在哪裡?這是我也不知道答案的秘密,所以就一直擱置在心裡。每當談情說愛的時候總覺得心裡原本就有那樣東西,所有新的好的壞的就都不在意,而且那個時候我就想,終究還是有機會的,終究我的心不會一直帶著懷念母親的傷痛排斥你的,即便是我不與你在一起,也應該是因為彼此不夠喜歡不夠有心意,而不應該是因為母親的原因,我想她也會介意,但真的很想問她我們是否能在一起。

  離開高中以後,很多時候我是沒有生活的實感的,感覺上像是跳進了一個夢境,沒有非他不可的人,沒有非我不能的事,我雖然在那個環境裡,卻獨立地存在著,我的離開與否並不影響什麼,這我倒不在意,我在意的是竟然沒有自己在意的我存在與否會導致它欣欣向榮或者天崩地裂的類似的東西......聽起來有點複雜哦,不過就是這樣子。

  其實冥冥之中我知道在哪裡能找得到,但我還是別著自己的內心沒有去尋找,所以留學,所以跳出這裡,再跳向另外一個類似的地方尋找一種可能,遠離你,遠離過去,遠離熟悉的味道,遠離故鄉,遠離一切,迎接新的全部的陌生。可其實,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從未離開過,也永遠不會離開。

  當我走在陌生的街頭,說著只能交換信息卻不能表達心意的語言,看著陌生的面孔,感受不同的文化,我才發現,對於我們這類人來講,這世界,其實哪裡都一樣,沒有心中的那個人存在的時候,哪裡都空蕩蕩。我們不需要繁華,不需要熱鬧,不需要高級,不需要燈紅酒綠,不需要紙醉金迷,我們只要心裡的那點東西,只要那點東西在,這世界怎麼樣都是美好的。

  我繞著地球轉了一個圈,給自己證明,內心所向的,是你在的那個點。

  每當我在國外遇見什麼新奇看見什麼美好的時候,原本滿心激動剎那間要開滿顏色的情緒,一想到無法與你分享,頃刻間所有就都暗淡了下去,像一顆飛到天上去卻沒有炸開的煙花。

  我原本下定決心此生絕不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了,把你當作上輩子的事情,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動搖了,破碎了,灰飛煙滅了,取而代之的是這輩子的貪婪,想著別等到下輩子了,就此生吧!與你共度此生吧!

  客觀來說挺玄學一件事,按理來說那一年我們的關係好不到讓我們彼此終身難忘的程度,有那樣刻骨銘心嗎?這麼多年了,早應該模模糊糊視而不見了,可為什麼彼此心裡還是死揪著不放呢?我們真的懂什麼是愛情嗎?在那個年紀。我現在都不怎麼明白被人下了定義的事情——比如什麼東西是愛情?什麼叫長久?什麼稱之為應該?或者1加1為什麼等於2......

  我只知道當時你是我特別喜歡的人,我喜歡和你說話,和你走路,和你共度時光,看星星,吃飯,久坐,書信,什麼都好,並且特別不想打破那樣的狀態,就想一直那樣。

  這是我青春的意義,老舊時光的意義,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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