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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土地

2024-08-24 16:57:48 作者: 木英
  葉卿如走後,余舟看著這些照片,仔細地回想著葉卿如說的話——「看他眼中的你,你看看這個人,把你當成什麼了?神話了都。而且最主要的——你知道這些照片背後有多少夜深人靜時他的感情在裡面麼?我一想到這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知道那些時候他對你有多思念,他在祈盼什麼,他在懷念什麼,他在孤獨什麼,這些東西才回味無窮,給你宇宙一樣的想像空間。還有,每當他在這些相片前看著這些照片的時候,那種情感的外溢,他與老舊時光之間的交流,他的遺憾,他的悔恨,他對不能往事不能重來的無力以及他對這些照片的熱愛,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就又是一個宇宙……」

  她順著這些話重新感受這些照片,她在想孟宇星拍這些照片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在悸動什麼,害怕什麼,惋惜什麼,渴望什麼,欣喜什麼……結果眼睛根本移不動,在第一張照片上所產生的情緒就幾乎讓她難以自拔,眼淚不自覺地從臉頰上滑落。她既感動又心疼,心疼那段時光,感動則一出現就轉化成了內疚,讓她的愛愈發得濃烈和厚重。

  夏天原本是她最喜歡的季節,是孟宇星最討厭的季節。孟宇星喜歡雪,不耐熱;她則喜歡自己各式各樣的白裙子。

  在她無數次地看過那些照片之後,對孟宇星的了解也到了更高的水準,她懂得了一些不知問題的答案,甚至感受到了曾經的某個場景孟宇星細微的情緒,這本無從考證,也許孟宇星自己都不記得,可她知道,就是那樣的。所以,她知道,孟宇星不會離開太久,最遲這個冬天,他一定會回來!

  ......

  孟宇星種了塊地,是外婆遺留下來的其中的一塊,在北大河邊上,離孫老五家的魚塘很近。那大池塘是孫老五自己雇挖掘機挖的,剛開始還只是一個大坑,時間久了便成了一個池塘。

  孟宇星不知道裡面的魚是慢慢長出來的還是孫老五自己下的魚苗養出來的。反正很奇怪,有水的地方就有魚,他不太明白。

  這塊地不到兩畝,孟宇星一個人種,自己租的老劉家四輪子翻的地,播的種。

  說是租,其實是孟宇星拿兩壺高粱酒請的,可即便沒有這兩壺高粱酒,老劉大爺也不會看著。

  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讓老劉大爺給幫忙,反正地小,在人家眼裡和收拾個園子一樣。

  孟宇星種的黃豆,餘下角落裡異形的那塊空在那,想過段時間撒點兒白菜籽。

  他不知道啥時候要翻地,啥時候要打農藥,就跟著老劉大爺說的干。

  老劉大爺說你就不用管了,就這樣放著等出芽,他就天天走去地里看出沒出芽,出了多少;劉大爺說你那地要翻土,孟宇星就開著劉大爺家的破四輪子去翻土。老式十八馬力胯下掛擋的拖拉機遇到點溝溝坎坎排氣管子突突突的黑煙冒個不停,每當這個時候,劉大爺總是替他用了半輩子的拖拉機說上幾句寬敞話——「擋位不對,你不能六檔拉犁整,那不扯犢子呢麼!四檔有勁,咔咔就過去。」孟宇星一看,是三檔。

  後來老劉大爺說了,「人吶!不服老不行,想當初裝小兩百斤黃豆的縫口麻袋,我一隻手搭著順上肩膀一下子就站起來扔到四輪車後斗子裡去,閒半個身子,現在不行嘍!我再那麼扔就扔棺材裡去嘍!這小四輪子也是,現在都有大的了,488又是啥688的,四輪驅動,人家前面的軲轆比我這後面的軲轆都大,以前有這玩意都是好的,當時我這四輪子在村里數一數二的那是,小白地溝地里的黃豆我不開它去沒人運得出來,一村子人得站地邊上看著,他們那車都得陷泥溝子裡去,我到那,突突突突油門踩到底,一溜煙兒大泥巴甩他們一臉咔咔就幹過去了!這車!是相當有勁!」

  孟宇星臉上久違的笑,這笑是發自內心的,是有快樂的,他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外婆的影子。

  就好像外婆在村東頭的大樹下和村子裡的老太太嘮家常一樣,大楊樹被風吹得樹葉嘩嘩響的日子又來了,孟宇星又年輕起來,變成了一個小孩;老劉大爺也年輕起來,黝黑油亮的皮膚被結實的肌肉撐著;他的拖拉機也年輕起來,突突突地吐著青煙南來北往地追著風奔跑。

  當某一天早上孟宇星看著地里的嫩芽冒出泥土一個個朝他打招呼的時候,他落了幾滴無名的眼淚。生命是如此的偉大又神奇,把那些圓滾滾的種子放進泥土裡竟然能生出這樣胖乎乎的嫩綠。孟宇星繞著它們小心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引來老劉大爺感嘆,「孩兒,你擱這晃悠啥呢?那苗都出了,也不用你幹啥,就回家待著唄!就這點兒地,還沒屁股蛋子大呢!」

  「我也沒啥事兒,就過來溜達溜達看看。」

  「沒啥事就回去吧!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吧!老擱這兒和我們這些老不死的扯啥呀?之前是陪你姥,那沒毛病,這你姥都沒半年了,你也該走了,回你該去的地方去。」老劉大爺說著。


  「等我把莊稼收了就回去。」孟宇星吃力地笑著說。

  「媽呀!還等收了回去,你就放這誰還能偷你的啊?你就放著這苗也不能長腿跑了,大爺給你照看著,等到秋你來收就行。」

  「不的,我得自己伺候,還得除草鏟地呢!」

  「都啥時候了孩子,現在哪還有人鏟地了,都打藥啦!你以為還像以前呢?跪倒爬起的在地里骨碌除草啊?這頭剛鏟完恨不得那頭又長出來了,幾十畝地能把人累死。現在不那樣了,都打藥了,一個人伺候幾十畝地和玩兒一樣,人家有地多的都用飛機打農藥,鬧著玩呢!你這點玩意兒。」

  「我不的,我自己鏟,不打農藥。」

  「你這孩子,犟!這不給自己找事兒干呢麼。」

  「大爺,你家地里活都幹完啦?」

  「早幹完了,那點東西,幾天就完事兒。」

  「老話兒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看看,一輩子是啥樣。」孟宇星說。

  「還啥樣?你問大爺不就得了,大爺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剩個腦袋瓜子在外面露著。」

  「您還得活到一百歲呢!」

  「媽呀!孩子,我可不活那麼大歲數,大爺就尋思有走的那一天別遭罪就行啊!痛快兒的。」

  倆人索性在地頭的一棵樹下坐了起來,孟宇星把帶到地里的水壺拿了出來,倒了兩缸子井拔涼水。

  絲絲的冰涼氣就著樹蔭下一陣陣涼爽的風,蟲鳴鳥叫聲讓人覺得很安靜,一老一少就在樹下聊了起來。

  「你大爺我,剛來這個地方的時候這屯子還沒幾戶人家,也不知道當時是誰說的,說到黑龍江去要飯都能要到大白面饅頭,這傢伙,我不就來了麼,這一來可倒好,別說要白面饅頭了,土了咔都沒地方搶去,差點沒把我餓死在這兒。」

  「不好就回去唄!」孟宇星喝了口涼水,說道。

  「哎呀!你尋思是現在吶?從南到北好幾千里地嗖一下當天就到啦?那時候跑一趟多難!拖家帶口的走一回恨不得搭進去半條命。」

  「那咋辦?」

  「咋辦?想辦法唄!硬活。我記得清楚的,有一年冬天,實在沒啥吃的了,在家裡又冷又餓啊,這咋整,尋思半天,我想不行,不能餓死在家裡,我就背起鎬,往這一塊前面火燒橋那地方走,到地里就刨啊!雪埋的一米來深,刨得自己眼睛冒金星,實在刨不動了我就躺在我刨的那個雪窩子裡面,當個棺材把自己埋了。那時候躺裡面可得勁了,心裡就想,活著啥意思,就死在這兒得了。」

  「可不大一會自己又起來了,又換個地方繼續刨。」

  「要麼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還真被我刨出來個綠葉,人家收白菜的時候落在地里的白菜幫子。哎呀!當時那個開心啊!還沒等把雪扒拉乾淨呢就直接往肚子裡吞,算是救了我一條命。後面有地了就好多了,餓是肯定餓不死了。大爺羨慕你們呀!你看你們,這代年輕人,從南到北的有的還出國,哪沒去過,哪像我一樣,就在這窮山溝里,守著那幾十畝地,一過就是幾十年……這輩子是沒啥指望嘍!下輩子吧!」

  孟宇星說:「您現在身子骨還硬朗著呢,想去哪兒就去唄!」

  老大爺擺擺手,「可不行了!裡面都糟爛了,上哪去都折騰不起,換個站上個車都可費勁了,而且我也老了,哪哪都不知道,像你們年輕人網絡手機都玩得明白,我這啥都不懂。不去嘍!哪都不去嘍!就守著我這一畝三分地,我這老房子,等著落葉歸根嘍!」

  老大爺接著又說:「你看你這塊地,看著不起眼,你知道挨餓年頭就這一壟莊稼,能救多少人的命啊!那個時候,人命也扛折騰,別管什麼毛病,往嘴裡懟一口吃的,就能從閻王爺那兒撿條命回來。你們這代人啊!趕上好時候了,天下太平,沒災沒亂的,誰還為吃喝犯過愁,現在這人吶!都不知道吃啥好了。孩子,看看你那樣,哪是在這地方生活的人,聽大爺一句話,沒啥事早點從哪來的回哪去吧!你姥這也都入土為安了,以後逢年過節了來給燒燒紙念叨念叨就行了。」

  「以後大爺要是也走了,趕上你回來的時候,也給大爺墳頭點兩張紙,大爺也借借光,在下面買兩瓶酒喝,哈哈哈……」

  孟宇星說:「您可別這麼說,好好活著,還早呢!」

  劉大爺好像沒聽見孟宇星說的話,繼續說:「想當初,過年沒有肉吃,臘月二十八了,家裡依然啥也沒有。我出去借了一圈錢,走到最後實在張不開嘴了,家家都那樣,人家借你了就得短人家的嘴,人家桌子上就要少幾個饃饃,我心裡過意不去。可老婆孩子在家眼巴巴地盼著呢,盼著我能拿點肉回來好歹包頓餃子吃。那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我鐵骨錚錚的漢子,渾身上下那麼多傷我一點沒難受過,那天,在村西頭大道邊上迎著西北風我抹了兩把眼淚。我就尋思我咋這麼沒用,讓老婆孩子跟我受這苦,大過年的連點肉腥都吃不到。哎呀!緊接著回家我背著把鍬就上山了,趟著雪走道兒,一步一個坑啊!那個難走,那我也沒覺得苦也沒覺得累,心裡太不得勁了,身體就沒啥感覺了。走到苗圃二道溝平趟子山那兒,看著個鹿窖裡面有個狍子掉進去了,正在裡面撲騰呢!當時別提我有多高興了,我就找了個棍子,在鹿窖上面連打再捅,結果一下沒站住,夸嚓一下也出溜下去掉鹿窖里了。當時我懵了,那傻狍子也懵了,在裡面撲撲騰騰可哪撞啊!我一看這不行啊!別再給我踩死嘍,我這就跟那狍子拉開黃瓜架了,那傢伙打的,最後整得我渾身是血,快晚上天都蒙蒙黑了,才背著狍子進村回家。你大娘看我渾身是血,嚇了一跳!以為我幹啥了呢,看到我後背上背著個狍子,才緩過神來知道這是因為啥了。就這樣,托這個狍子的福,那個年算是過了,那天如果沒有那個狍子,我是真不知道該咋辦了,心裡一點縫都沒有了。」

  「大爺也年輕過呀!大爺年輕的時候也挺年輕……」大爺自言自語著,望著遠處,仿佛在看他墳頭燒紙的裊裊煙塵,隨著他的目光一點點地飄到天上,成了紙灰,又落回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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