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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克紹箕裘(九)

2024-08-15 13:45:25 作者: 雁九
  松江府沈氏宗祠

  「我是宗房宗子,這族長,理應由我來當。」坐在主位的小棟哥大喇喇如是說。

  被綁匪綁走的小棟哥,如今全須全尾回來了,上來就說要這族長之位。眾人頭一個聯想到的就是當年為匪寇帶路的沈珠!

  小棟哥,是不是也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三房沈涌先不自在起來,反覆去看他兒子瓊哥兒。瓊哥兒卻跟沒事人一樣,笑嘻嘻的看熱鬧。

  沈琦和沈理對視片刻,彼此都是先穩住的意思。

  沈琦出門已經暗示過管家,相信應該很快能搬來救兵,再看沈理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

  那邊八房沈流已開口說話。

  八老太爺在那次「倭禍」受驚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極了那群匪寇,今日見著小棟哥如此這般,端是令人生厭。

  抬眼去看水字輩房長中,沈海閉著眼睛裝聾,沈涌東張西望了兩下只裝啞巴,沈源則老老實實裝死,沈流心下更氣。

  他如今還監管族產,算是族長的副手,素來也有威望,當下便冷冷道:「小棟哥,你出門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們房頭的宗子,是你父親沈珹。族長,也不是什麼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

  他特地將後面幾個字咬得重重的,還看了一眼沈海。

  小棟哥不屑的嗤了一聲,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長就該出自宗房,嫡支血脈豈是庶孽能比的?!」

  沈家只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餘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掃了一片人。

  沈流登時面色鐵青。

  不想那邊瓊哥兒卻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樣。

  聽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為了個庶孽,什麼體統都不要了,真是糊塗!」說著他就看向他父親沈涌,「爹,你說是不是?」

  他咬牙切齒道:「你們為了沈玲那個庶孽,還將我娘關了起來,我才多大,就沒了娘!」他一指沈琦,「這缺了德的旁支憑什麼坐在族長位置上?」

  沈涌變了臉色,喝道:「孽障!渾說什麼!」

  那邊小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沒道理庶支享著榮華富貴,倒讓我這嫡脈苦哈哈的,吃盞酒的二錢銀子都沒有。」說著眼神似有似無飄向沈理。

  眾人目光在小棟哥、瓊哥兒、小榆哥身上掃過,便都明白了這是內賊勾來了外鬼。

  小棟哥笑容可掬,雙手向下壓了壓,朗聲道:「有能者居之,這話倒也沒錯,這不,我既為族長,必是要給咱們族中帶來一場大富貴的。」

  「這便是我說的第二樁事,」他撣了撣衣衫,「現今這昏君乃是先帝從民間抱養來的,竊據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橫行,民不聊生……」

  這話一出口,幾位房長立時便坐不住了。

  做過兩任教諭的沈流登時站起身來,指著小棟哥便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滿口胡言亂語,還妄想當族長?就你這幾句混帳話就能讓沈家滅族!」

  卻突然不知道哪裡出來兩個黑衣大漢,一把拽過沈流按在椅子上。

  這變故太快,沈流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待要再罵,只覺得肩上的大手如鐵鉗一般,捏得他骨頭都要裂開似的。


  他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來。

  旁邊人看了,也不敢說話了。

  沈琦想要起身,卻被沈理用目光制止,只能強行按捺下來。

  只聽得小棟哥繼續道:「如今我家寧王爺奉太后密旨,發兵討罪,撥亂反正。十萬大軍,不日便抵南京,這正是咱們沈氏一族報效的好機會,這從龍之功可不是什麼人都有運氣碰上的!」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願帶這個頭,捐獻家資以為軍餉,助我家王爺馬到功成!」

  沈海臉上的肉抽動著,卻依舊緊閉雙眼一言不發,像是默認了。

  那邊又是瓊哥兒先跳出來,道:「我三房雖不富裕,也願意捐出一半兒家資來,盡一份心!」又道:「棟哥兒,我是頭一個認你這族長的,你可要為咱們族人做些好事——將我娘放出來!」

  小棟哥哈哈大笑道:「瓊五叔放心,不止涌二祖母要出來,還能鳳冠霞帔享你這兒子給她帶來的誥命呢!」

  這邊是許官了,瓊哥兒立刻眉開眼笑,連連贊小棟哥仁義。

  氣得沈涌險些昏過去,大罵道:「你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

  瓊哥兒呵呵冷笑,道:「當年你也覺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後我只給我娘討誥命,不與你請封便是!」

  沈涌氣得渾身打顫,指著瓊哥兒「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句來。

  那邊小榆哥也接茬道:「小棟哥你是知道的,當年我那太爺恁的狠心,卷了銀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個沒人管的,掙命過來,如今家裡是真沒什麼銀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

  他睨了那邊端坐的沈理一眼,「不過要說我們房頭兒,有那財大氣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

  小棟哥笑道:「原來你竟不知麼,理六叔是因著上書舉薦我家寧王四公子為皇嗣太廟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憤而辭官的。」

  小榆哥訕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個……那個……先見之明……」

  沈理坐得四平八穩,不理他們這一唱一和,只淡淡道:「那摺子並非我所寫,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說明緣由,因有失察之過、失官印之罪,方才辭官。」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小棟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場所謂『倭禍』便是寧藩手筆,寧藩養匪劫掠松江,殺害無辜,與我沈家、與松江百姓可以說是血海深仇!而今,你還要為虎作倀?!」

  當年只知匪禍不知事涉藩王的幾個房長、族老不由驚訝出聲,轉而紛紛怒罵起來。

  那場人禍中哪房沒有傷亡,哪房沒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

  沈理指著小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別說什麼不懂事的孩子,你該省事了——若非你父親貪圖銀錢,被寧藩蠱惑,豈能犯下重罪,最終被流放三千里?!可憐你太爺放心不下,偌大年紀還拖著病體跟去照應你父親了。到你嘴裡成了什麼?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親的老路?!」

  小榆哥被說得漲紅了臉,「我」了兩聲,強辯不得。

  沈理又指著瓊哥兒,厲聲道:「那年你也不是小娃娃。當年的事孰是孰非你應當明白!你母親不在家廟,就當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親在這裡,我不多說,我只告誡你,休要學珠哥兒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場!」


  瓊哥兒縮了縮脖子,復又梗著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兒,那是三房的寶兒,我這沒爹娘管的,什麼不得靠自己!」

  沈涌氣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掄過來,不想同樣被兩個黑衣漢子捏著肩膀按到座位上。

  沈理沈琦等人身後,也一樣出現了這般的黑衣人。

  小棟哥擊了兩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狀元之才,這張嘴是真能說吶。」

  沈理打斷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麼當族長,帶著合族捐獻家資,說到底,就是再次劫掠松江來了。你道沈家都是沒骨頭的,任由你搓圓捏扁!」

  圖窮匕見,小棟哥也不做戲了,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說的不錯!我就是來取銀子的。不過,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你們若肯老實聽話,將來的富貴也是跑不了的。

  「如若不識相,哼,那我也只好自取了。這滿城百姓死傷百八十個的,別怨旁人,就怨你們一個個蠢貨不肯棄暗投明!

  「你們什麼肚腸我都知道,經了上回的事兒,定是把銀子都藏起來了,不怕我翻檢。

  「哼,沒關係,那我便找不到那幾兩銀子也無妨,只不知道你們這捨命不舍財的,到了地下還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來的銀子!

  「殺光了你們,我再重建一個沈家,一樣是松江大族!」

  說話間又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來,將眾人團團圍攏,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沈源已是怕得緊了,這會兒慌忙喊出來:「別,別,別,我舍財,舍財!只是我隻身在祠堂里,我家銀子都是你叔祖母收著,你去尋她,她定會給你銀子!」

  又想起兒子來,便大喊道:「你們不是說奉了太后的旨意?我兒子是太后的侄女婿啊!你們,你們不能殺我!」

  眾房長都瞪向沈源,嘴上不說,心裡已是罵娘。

  小棟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識時務者為俊傑!」

  沈理卻突然道:「素來小榆哥登門都是借銀子的事兒,幾時族中有事不是五房來找,倒是他來喊了?你當我沒防備嗎?我在湖廣也是理過剿匪事宜的。」

  小棟哥的笑聲戛然而止,目露凶光,惡狠狠盯著沈理:「你誆誰?我可不是今兒才回的松江府,各處駐軍乃至各家護院我都摸透了!」

  「你個辭官歸鄉的,攏共也沒帶回來多少人,護院不過十來個。你可知我這次帶了多少人來?不會比上回『倭禍』時候人少。」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沒你手下這些亡命功夫好,只不過,點點潑了油的柴禾是足夠用了。」

  小棟哥臉色一變,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來,臉色難看,向小棟哥微微點頭。

  他已經爬牆頭看了,外頭不起眼的地方停著數輛裝滿柴草的大車,又幾個長隨帶著幾個車夫打扮的聚在一處樹蔭下,看似閒聊,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祠堂的。

  一旦裡頭有什麼,那快馬拉著柴車跑動起來,車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滿祠堂四周,一把火點起來,就是翻了牆出去也難逃。

  他們是大意了,想著雖是大族但歷來沒出過武官,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家丁護院,又是祠堂這等地方,他們這邊有內應有人質,應是極易拿捏的。

  誰知道這裡真有狠角色,非但連命都敢不要,竟是連祠堂帶族人都敢燒的。


  「刀架脖子上讓你們帶我們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棟哥惡狠狠道。

  沈理卻一臉淡漠:「那你試試。只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紀,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現在走還來得及。」那黑人低聲道。

  他對於拿下沈家並不執著,等他們出去了,再殺個回馬槍就是了。他們外頭那許多人,還能讓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銀不是!

  「他且捨不得同歸於盡呢!」小棟哥恨聲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那咱們就看看,是誰狠!」

  小棟哥心裡清楚得緊,王爺要是只想要銀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來,直接派兵來取就是了。

  王爺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錢糧,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為官的也多,只要將沈氏一族攥在手裡,不怕他們不聽話!

  便是他們不聽話,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會用他們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棟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爺門下他是根本排不上號的,他,也就只剩下一個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裡的最大籌碼,他必須得緊緊攥在掌心,將來才能在王爺身邊有一席之地。

  這麼多年,他別的不知道,就只知道,王爺從來不養無用之人。

  小棟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變得格外狠厲,「沈理,你好狠的心腸,你這是要讓大家同歸於盡嗎?敢情你的妻兒都送去紹興府了(謝遷老家),他呢……」

  他說著指向沈琦,「你要讓他妻兒都燒死在這裡嗎?」

  他惡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兒就厚實,你兩個兄弟當官,你當族長經營著族產,嘖嘖,看看福姐兒的嫁妝,就知道你這麼多年卷了多少銀子。」

  「聽說當年你是捨得掏幾萬兩銀子贖人的,如今,別是銀子都而給你妹子辦嫁妝了,捨不得贖妻兒吧?」

  他指著六、八房:「你們外頭沒有妻兒?可甘心死在這兒?我告訴你們,今兒我要是死在這兒,我們的人必將血洗沈家!你們妻兒老小一個都別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剛剛中了舉人,前程大好呢,還沒瞧見兒子呢,死在這了你會甘心?」

  六房沈琪卻嘲諷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害死了!」

  沈琴則涼涼道:「說得好像不點火你能放過我們似的。沈棟,從了你,沈氏一族才是從上到下真沒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長時間被滅的,你不知道?你覺得你們造反能成?笑話!」

  沈琴先前是在青澤書院讀書,有許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還有被劉瑾迫害丟官的,經常會與青年學子們剖析國事、針砭時弊。

  因此沈琴也養成了格外關注邸報關注時事的習慣,沈理回來後,他也常去請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系列動作,他料是要防範寧藩了,因此堅定認為寧藩不會成事。

  此時要說不怕死,那是假話,但要真從了小棟哥,只怕沒多久也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不如大義凜然做個忠良,便是沒能掙命出來,也給父親弟弟和將來的孩子爭了個好名聲!

  小棟哥被他們氣個仰倒:「好,好,好,一個個都是硬骨頭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邊一直閉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們說,你是族長,沈理這廝要燒死你燒死大伙兒呢……」

  沈海長嘆一聲,道:「棟哥兒,我原就與你說了,這麼多年家裡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還……」

  小棟哥忽然暴躁起來,呸一口吐在地上,「什麼找我?!沈珺這東西哪裡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麼見著我反倒跳船跑了?險些連累了我也被當成探子!」

  這還是眾人頭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實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氣。

  跳船?可還有命在?!

  「什麼這些年一直惦著我,這些年我受的苦你們誰知道?!哪個惦著我了?

  「沈珹這個老東西養了個庶孽在身邊,一個庶孽!庶孽!沒有我,他一樣有兒子不是嗎?!

  「沈這庶孽從前跟條狗似的跪在我腳邊,踹他都不敢吭聲,如今也人五人六起來了,家裡的產業都是他做主,呵,不是沈珹養的誰養的?!」

  他忽然似癲似狂,好像壓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間都爆發了出來。

  「你也一樣,老東西,你當我不知道呢?你把小樟哥養在身邊做什麼?!

  「當年你能為了富貴把親兒子都過繼出去,兒子死了又要回來,要回來做什麼?

  「又把小樟哥過繼給個死人,圖什麼?不過是盼著京里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們,繼續撈點兒銀子!」

  沈海不由老臉一紅,也不知是羞惱還是氣憤,「你胡說些什麼!家裡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們都一樣,都一樣!」小棟哥一雙眼睛猩紅,「你們都對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一個兩個搶了我的東西,還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呸!真讓人噁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來,夏日衣衫輕薄,很快一條袖子便掉落下來,露出滿胳膊傷痕,刀傷鞭傷燙傷,新舊疊加,端是猙獰。

  他湊近沈海,給他看那些傷,「我身上,都是,都是,我這些年過的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們真對得起我?對得起我?」

  沈海那剛剛漲紅的臉瞬間蒼白起來,便是在座諸人也是心下一緊。

  「棟哥兒,我的棟哥兒……」沈海一時受不住,老淚縱橫,伸出手就去拉小棟哥。

  沈理也站起身來,厲聲道:「棟哥兒!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窩,怎的還不醒悟?如今回頭是岸,我在這裡同你保證,你若棄暗投明,我與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縱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會為你打點周詳,也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兒苦!」

  周圍黑衣人見情勢不好,一聲唿哨,紛紛露出短刃來,室內寒光一片,讓人心驚肉跳。

  小棟哥臉上的肉抽了抽,擠出個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給我,把銀子掏出來!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還執迷不悟?沈家,不會跪著求活!」

  沈海拉著孫子的手臂,低聲哭道:「好孩子,你別擰著,你放手吧,他們逃不出去,不會對咱們下手的。只要你放手,你爹會護你……」

  小棟哥怒從心頭起,忽然甩手推開沈海,「你還當你兒子多好呢?!我告訴你,我和沈珹說把韃靼放進來,他要敢不聽吩咐,我就讓他丁憂,換個人兒來放。你猜怎麼著?他為了富貴前程,那是親爹都不要了。哈,你養的好兒子!」


  「一個寧可看著你死也得要官位,一個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沒養你,還有一個,嘖嘖,你自個兒給過繼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好像說了個絕世好笑話。

  沈海一輩子的老臉都被揭了,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昏厥過去。

  不想小棟哥轉身就擎了把匕首,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便猛的割向沈海頸項。

  沈海甚至都沒發出一點聲音,便已殞命,瞪圓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孫兒,死也未能瞑目。

  廳上立刻一片驚叫。

  沈涌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紀的族老都嚇得癱軟在椅中,廳堂里一陣騷臭,不知道哪位嚇得失禁了。

  瓊哥兒和小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來。不停叫著「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棟哥一頭一臉都是血,宛如厲鬼,情緒卻是出奇的平復下來了,他看著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說了,不應就要丁憂,我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臉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只吐出兩個字來,「畜生!」

  小棟哥哼笑一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人嗎?那就殺給你看。」說著又沖那邊一揮手,「小樺哥,把你娘你妹妹帶上來吧。」

  他露出個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樣?」

  「小樺哥?!」有關係親近的,記性好的,知道這是沈琦當年丟的那個兒子的名字。

  方才小棟哥說沈琦老婆孩子的時候,大家心裡雖疑惑,但這話很快就過去了,誰也不會在這種場合下追問。

  待真聽到小樺哥名字時,才不由驚訝。

  那邊一個粗使雜役打扮的男子摘了斗笠,露出一張和沈琦極為相似的臉來,沉默的衝堂上眾人一拱手,算是見禮。

  隨後,又有兩個黑衣人扯著兩個綁手堵嘴的女人拽進廳堂。

  其中一個頭髮已然花白,滿面風霜,看向沈琦滿眼是淚,卻不是失蹤多年的蔣氏是誰。

  而另一個則是個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滿臉驚恐,那眉眼也是像極了沈琦,正是他們的小女兒杏姐兒。

  沈琦饒是有了心理準備,此時也不由下意識站起身來往那邊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攔了。

  「弟妹這些年受苦了。」卻是沈理先一步出聲,也有提醒沈琦之意。「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斷的撒銀子撒人出去找你們。」

  「當年,他就是收著綁匪的信,想也沒想就交了幾萬兩銀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獄,雖撿了條命出來,到底還是廢了一條胳膊……」

  那邊蔣氏哭得更凶,一旁的杏姐兒好似也明白了什麼,一時間也是淚流滿面。

  小樺哥忽然輕笑一聲,向小棟哥道:「看來,我運氣比你好些。」

  小棟哥眼裡都要噴出火來,口中卻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們也是一樣立功。」

  小樺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個刀花兒,利落的割下自己兩邊袖子來,露出一樣滿是猙獰疤痕的雙臂。

  看著沈琦滿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這一聲叫得沈琦眼淚都下來了,喃喃道:「是爹對不起你……」


  小樺哥卻搖了搖頭,道:「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當年你就同我說,我這做大哥的要護著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誰敢欺負她們,我就殺了誰。所以,除了頭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凍傷了,旁的再沒什麼了,這幾年,我掙出來了,這些零碎活兒也不用她們做了的。」

  小棟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說你們一家子,從我鴻叔祖父算起,個個都是老實人,偏就出了他這個狼崽子。

  「當年,有人要動二嬸,這小子才多大,還赤手空拳呢,就敢撲上去,生生用牙咬斷了人家脖子,當著那伙子人的面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夠嗆。

  「這狠勁兒,嘖嘖,這才叫個水匪頭子相中了,收了他做個打手,教他殺人的功夫。這些年,他是真沒少殺人吶……」

  他不斷拿言語刺激著沈琦。

  沈琦原就愛妻愛子至深,哪裡受得住,淚眼模糊,踉踉蹌蹌走向兒子。

  小樺哥卻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只能護著娘和妹妹到這兒了,今兒,餘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腳下一滯,陷入極為艱難的選擇中。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搖頭,示意不要聽歹人的,那本就梳得潦草的頭髮散落下來,大片大片的銀絲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時便是機敏如沈理,也是說不出話來,只能長長低嘆一聲。

  他是知道朝廷計劃,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寧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兒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進去,就算分宗了,包括遠在京城的二房在內,哪一房都不可能倖免。

  但饒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這樣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腸也是硬不起來。

  沈理想著,還是要出言刺激刺激小棟哥,好打破現在的局面。

  沈琦素來機警,來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給他那眼神示意,顯見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時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頭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會手軟,他是寧可沈家留下「一門忠烈」美名的!

  正盤算間,忽然聽得那邊沈琦開口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臉,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下來,「那日我要是陪著你們一道走,就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兒。是我害了你們。」

  蔣氏依舊拼命的搖頭,杏姐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呆愣愣的看著父親。

  「以後就好了。」他聲音變得緩慢而溫柔,「我陪著你們一道,咱們死也死在一塊兒去,黃泉路上,有我在,再沒什麼會欺負你們。」

  蔣氏猛的頓住,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滾落下來,她狠狠的點著頭,眼裡一片溫柔。

  小樺哥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手中匕首在指間旋轉,閃出一片寒光。

  小棟哥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還道你運氣好,原來,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小樺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發,又望向沈琦。

  沈琦轉回身來,向小樺哥道:「是爹爹沒用,這麼多年也沒能救你們下來,讓你們受苦了。但今天的事兒,爹爹不能答應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長,不能為了咱們一家,把整個一族推進虎狼窩裡去。」


  「樺哥兒,這許多年爹爹也沒能好好教導你。今天,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沒有跪著求活的兒郎。」

  這一刻,他眼中已沒有淚,一臉坦然,無懼生死。

  小樺哥一語不發,手中的匕首轉得更快了。

  小棟哥卻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餓狼一般,滿眼放光,猙獰笑道:「好,好,你們都是硬骨頭,那我就看看,骨頭夠不夠硬。今兒你們一個都別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著你們的屍首墊路,也能衝出去。到時候,松江府,一個都別活!」

  說話間,黑衣人們手中的利刃統統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劃破了皮膚。

  死亡逼近的一瞬間,人的心理防線就容易崩潰。

  饒是方才鐵漢一樣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只是咬著牙不讓自己失態。

  而那邊沈源已是聲嘶力竭的大喊起來,他怕極了,已是語無倫次:「我給銀子啊,我給銀子的!你們不能殺我!我都說了我給銀子啊!我兒子,我兒子,太后的侄女婿!都聽你的,都聽你們的!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聲起,不知道哪裡飛來一支短箭,直直釘在沈源咽喉。

  他身後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沒那武林高手的功夫,聽得聲音意識到危險,再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駭得手猛烈一抖,匕首在沈源身上劃開一道血痕。

  沈源卻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氣含在嗓子眼裡,已然斃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縮,口中急呼:「是,是九頭蛟!」

  「什麼?!」眾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備的朝四下望去。

  他們是鄱陽湖水寇,雖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盜們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邊兒的飯,有些銷贓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聽過,一些規矩也都懂。

  莫說那短箭上赫然是九頭蛟的標識,就是這種短箭也是海上近幾年新出的傢伙,由臂弩射出來,比暗器射得更遠、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戰時極是得用。

  因箭頭是倭國那邊鑄的,因此一般也只九頭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小棟哥身邊的黑衣人快走幾步到沈源旁邊,仔細查看了那弩箭,而後向一旁人打了個手勢,方轉回身朗聲用江湖黑話喊話,問是九頭蛟哪位英雄,這邊他們已盯許久了,銀錢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規矩不能亂,有什麼出來明說云云。

  他身邊那人已經是悄然出去,想向天上放個信號,卻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飛來,直中他面門。

  他仰面朝天倒地斃命。

  只見那邊月洞門裡走進一伙人來,領頭的正是陸三郎。

  沈琦沈理登時便鬆了口氣。

  小棟哥發覺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來!看他們敢不讓咱們出去!」還特地叮囑道:「別忘了那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

  眾黑衣人聞言紛紛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頸項間,與外頭來人對峙起來。

  小棟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蔣氏母女,沈琦要撲過去,卻被他親兒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後拽著遠離那對母女。

  小棟哥這才鬆了口氣,他還真怕小樺哥這會兒反水。


  不過想想又覺得自己多慮了,他們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還曾特地讓他們殺過官員,小樺哥不光殺的人最多,還曾殺過一個知縣呢!

  這就是投名狀,他們就算回家了,也難逃律法制裁。

  只有寧王登基了,他們手上那些人命才會一筆勾銷,非但無過還有功。

  那邊還在僵持著,小棟哥已悄悄往後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這次布這個局還曾特地來看過,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頭,還有他們許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麼都不怕了。

  趁著這些人糾纏在祠堂里,外頭的人動起來,大掠松江!

  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還能搶上大筆金銀,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還會回來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備,小棟哥轉身就跑。

  然沒跑兩步,忽的背心一涼,巨大的疼痛襲來,他踉蹌向前,想著逃出去,逃出去會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來。

  他趴在地上,喘息艱難,只看見一雙粗布鞋走到了他身邊,又是一疼,那人當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後的利刃,又揪著頭髮將他翻轉過來。

  他就眼睜睜看著那沒著袖子、布滿疤痕的胳膊伸過來,乾淨利落的切開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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