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送別

2024-08-15 13:47:13 作者: 之知
  身後雪地被踩得嚓嚓作響,兩人同時回頭,見沈仲安踩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

  「你們倆窩在這裡幹嘛?」

  「分饃吃呢。」沈妤說。

  沈仲安會心一笑,從胸口摸了個饃出來遞給她。

  糧食緊缺,一名將領就一碗稀粥和一個饃,父親和哥哥都想把好的留給她。

  沈妤終於有點憋不住了,紅著眼說:「剛吃飽,吃不下了。」

  軍中已經斷糧,能墊墊肚子就不錯了,哪能吃得飽。

  沈仲安踢了沈昭一腳,沈昭讓開了些,他在兩人中間坐下,饃塞進沈妤手裡說:「吃吧,明日宰馬,讓眾將士都吃頓飽的,才能打起精神再戰。」

  宰馬,已經是沒有退路的最終決定了。

  那是萬萬兒郎的斷頭飯。

  誰都沒有開口,任寒風凜凜呼嘯越過山崗,又向著更遠的地方吹去。

  沈仲安展臂攬住兩個孩子,遙望遠方說:「越過黑雀山,便是關內的土地了,大周在這裡佇立了數百年,咱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不知曾埋過多少英雄的枯骨。」

  「我從前就想過,若是哪一日我馬革裹屍埋骨他鄉,你娘該怎麼辦?後來她去得那樣早,她讓我將她葬在了黑雀山內最平坦的土地上,她說若有那一日,我沿河而下便能與她相聚了。」

  沈妤眼眶酸澀。

  上輩子,她沒有來到邊關,更沒有聽父親說過這樣的離別之言,她從盛京千里奔襲而來,將父親和哥哥殘破的屍骨殮了,葬在了沈家的祖墳里。

  她不怕死,她只是恨。

  英雄應堂堂正正的戰死在沙場,而不是被前後夾擊,窩囊地困死在這裡。

  沈仲安面色坦然,在他們倆的肩上拍了拍,站起身往回走。

  沈妤:「爹……」

  沈仲安知道她要說什麼,抬起手擺了擺,風裡挾著他沉重嗓音傳來。

  「文死諫,武死戰,這本該……本該是一個軍人的宿命。」

  關外的冬這樣的冷。

  沈仲安仰頭望天,他走不了啊……

  他們一走西厥人便能直取燕涼關,關內百姓數十萬,需要用他們屍體鑄就的城牆來擋。

  所以這一戰許敗,但不許退。

  可他的女兒不是軍人,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不能讓她年輕的軀體葬送在這裡,由著西厥的戰馬將她踏成肉泥。

  兩人目送著沈仲安離開,沈昭解下腰間的囊袋遞給她。

  沈妤接過來聞了聞,笑了,「是燒刀子。」

  「喝一點暖暖身子,別喝多了。」沈昭叮囑道。

  沈妤喝了一口,烈酒燒過喉嚨,整個身體都暖了些。

  她遞還給他,沈昭搖了搖頭,望著營地的方向說:「替我傳句話給她。」

  「誰?」沈妤側頭。

  沈昭目光溫軟地望著盛京的方向,「告訴她別等我。」

  沈妤明白她指的是誰,眼睛瞬間紅了,「這話我傳不了,你自己回去告訴她吧。」

  沈昭笑了,「算了,什麼也別對她說,就這樣最好,時間一長也就忘了。」

  沈妤搖了搖頭,怎麼會忘呢,曾經刻進骨子裡的人怎麼能輕易就忘,俞小姐可是到她死都沒有嫁過人。

  她側頭看著沈昭的臉,目光漸漸有些難以聚攏。

  她搖了搖腦袋,視線更加渙散,「你……你在酒里……」

  沈昭沒等她把話說完,撥著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阿妤啊,這仇你別報,你只管往前走,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哥哥和爹娘都看著你呢。」

  他說完低頭看她,少女已經伏在他肩上睡去。

  他將她背到背上,朝著營地南面默默走著,一如他曾背著她走過的路。

  嚓嚓,嚓嚓……

  阿妤,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去走了。

  營地南下三里,一小隊士兵列隊在此。

  沈仲安一馬當先,在沈昭走近時翻身下馬,將昏睡的沈妤接了過來。

  大雪早就停了,雪地映著月色發出瑩白的光。


  他們無聲道別,誰都沒有開口,除了腳步聲與胄甲摩擦聲,便只剩馬兒的喘息。

  安頓好沈妤,兩人翻身上馬。

  沈昭馬鞭一揚,指著一個方向對孔青說:「一直朝著這個方向走,便能去北臨王的封地。」

  孔青跪在地上,「將軍——」

  「我將她交給你了。」沈昭認真道:「保護好她,這是我對你下的最後一道軍令。」

  孔青面色凜然,眼底猩紅一片,「是!末將領命!」

  「走吧。」沈仲安催促道。

  他掉轉馬頭,走得很慢,聽見身後小隊的馬蹄聲簌簌遠去。

  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女兒,可到底沒捨得回頭。

  罷了,看與不看,結局都是一樣,聚散終有時,再見亦有期。

  ……

  馬蹄聲響在耳邊,身體漸漸在顛簸中甦醒過來。

  沈妤緩緩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身體還是半癱軟的狀態。

  她試著動了動手臂,身前的人似乎察覺到她已經醒來,一把掀開了罩在她頭頂的大氅。

  「姑娘。」

  她聽出是孔青的聲音,刺目的光線令她瞬間閉上眼,「我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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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青目視前方,「南下百里了,再跑上半日就能渡河,再繞過……」

  「放我下去!」沈妤道。

  她此刻已經看清了周圍的一切,兩列隊伍大約十來個人隨行,她和孔青共乘一騎,大約是怕她在昏迷中摔下去,孔青將她綁在了自己背上。

  馬匹還在朝著南方行進,孔青沒有調轉馬頭。

  沈妤試著掙扎了一下,發現全身筋脈竟被制住。

  察覺她的意圖,孔青道:「姑娘,我奉將軍之令護送您回盛京。」

  沈妤厲聲道:「我不回京,我爹和哥哥還在燕涼關外,你讓我拋下他們自己逃?」

  孔青不發一言。

  「孔青,你這是要當逃兵?」

  「我們不是逃兵!」

  「既不是逃兵,那就隨我殺回去。」

  孔青忽然勒馬,下馬立在一側,「姑娘,不能回,梁建方封死了城,關內的糧食運不出來,關外的士兵也回不去,這是個死局。」

  「死局又如何?」沈妤凜然道:「你是寧願苟活然後一輩子生活在愧疚之中,還是殺幾個西厥人再光榮的死去?」

  孔青無言,可面上的不甘已經出賣了他的想法。

  沈妤繼續道:「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①,這是我父親教會我的第一句詩,我不退,便是葬在那裡也要看著後來人將西厥人擊退。」

  孔青目眥欲裂,抬起頭道:「我們不退。」

  「那你替我把穴道解開。」

  孔青盯著她的臉,面上掙扎萬分,半晌,他搖了搖頭,「我一日是將軍的兵,我便一日受他調令,送姑娘回京後,我自會趕來與他們相聚。」

  沈妤氣急,「好,你不解是吧。」

  孔青困惑地看著她,片刻之後,忽然明白她想要做什麼,「姑娘不可!」

  話音剛落,沈妤唇角已沁出血絲。

  「你解不解?」她威脅道。

  調動內息強行衝破穴道,是極傷身的行為,嚴重者甚至會武功盡失。

  孔青猶如被一把無形的刀架在脖子上,只得利落地替她解了穴道。

  下一瞬沈妤已抓住韁繩調轉馬頭,「我得回去,這是一條不歸路,你們可以選擇自行離開,也可以選擇和我殺回去。」

  士兵握緊韁繩,「我們和姑娘共進退。」

  「我也是!」

  「好歹殺幾個西厥人再說!」

  孔青沉了口氣,抓住韁繩攀上了另一匹馬背。

  ①《出塞》徐錫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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