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星斗燦爛。
遊廊上燈燭通明,處處皆是迎娶新娘的喜慶景象,新婚用的春波苑外華燈如晝,點綴得花木光耀生采。
自從襲爵之後,謝珽時常忙得腳不沾地,起居也都在外書房裡,除了看望老祖母和母親武氏,極少踏足內院。這春波苑是武氏為給他娶妻修繕出來的,裡頭湖石花木,別有洞天,但於謝珽而言卻還是陌生的——
今日拜堂是他頭回踏足這裡。
此刻,燈火晃耀滿目,比起白日的熱鬧喧囂,周遭只剩草蟲輕鳴,安靜了許多。
謝珽抬步入院,衣袍微揚。
廊下僕婦恭敬侍立,窗上貼了精緻的大紅窗花,暈紅的燭光透窗而出,原先冷寂的庭院在此時竟煥出幾許生機。他就著僕婦打起的帘子踏進屋中,就見側間裡紅綃軟帳長垂,陪嫁來的丫鬟斂手躬身而立,新娘子端坐在榻上,珠冠華貴,花扇遮面。
嫁衣極美,勾勒出她裊娜的身段。
謝珽的目光掃過玉露和玉泉,那倆會意,忙屈膝為禮,默默退了出去。
門扇吱呀掩上,屋內再無旁人。
阿嫣捏緊了花扇的玉柄,透過薄紗看到男人緩步走過來,喜服勾勒出勁瘦的腰身、修長的雙腿,身姿似峰岳挺拔。他的腳步很穩,在離她半步處駐足,也沒像別家新郎似的吟詩賦詞,只將寬袖微擺,拿指腹輕輕搭上花扇。
窗縫裡有風鑽進來,搖動燭光。
阿嫣呼吸微屏,眼瞧著花扇徐徐挪開,男人清冷的聲音也隨之入耳,「久等了。」
那公事公辦的語氣,讓阿嫣恍惚以為他這是在見客,而非來看他三媒六聘娶的新娘子。不過龍鳳花燭搖曳,淡淡酒氣縈繞,這分明是新婚的洞房。她鼓著勇氣抬起眼,借著搖曳的明亮燭光,終於看清了謝珽的長相。
他生得其實極好。
修眉如裁,俊目澈爽,穿著裁剪精緻的端貴喜服,只覺姿容如玉,軒軒韶舉。只是神情冷淡得很,那雙眼湛若寒潭,不露情緒卻暗藏威壓冷厲,令人不敢逼視。
畢竟是屍山血海里走出來的。
阿嫣被他居高臨下的瞧著,感覺實在不妙,便站起身,溫聲道:「殿下。」
「嗯。」謝珽頷首,視線在她臉上逡巡。
賜婚時朝廷曾送來楚嬙的畫像,請了宮廷畫師,形神皆備,容貌只算上等。眼前的少女果真是調換過了,雖則年紀相仿,容貌卻十分昳麗,雪膚玉貌,似海棠初綻。尤其是黛眉之下的那雙眼睛,當真如春泉含波,顧盼間靈動照人。
新婚初嫁,梅花薄妝,她頂著沉甸甸的珠翠華冠,身上嫁衣也稍嫌寬鬆,倒襯得身姿盈弱,不堪催折。
到底只是個小姑娘,年才及笄,尚未豐盈。
謝珽掃了眼裝飾簇新的洞房,道:「從長安過來,路途千里顛簸,辛苦了。今日盛宴賓客不少,我有點醉,先回書房歇息,你也早些安置。屋外僕從奴婢,隨你驅使。」睜著眼睛說完瞎話,沒再多逗留片刻,扛著阿嫣微愕的目光,徑直轉身朝外走去。
少頃,窗外傳來他的聲音——
「照顧好王妃,明早去見祖母。」
「奴婢遵命,定會盡心竭力伺候王妃。恭送殿下。」領頭的田嬤嬤恭敬應命,率眾施禮送他離開。
……
屋裡,阿嫣長長舒了口氣。
她原以為,謝珽瞧見她定會不豫。
畢竟徐太傅也說了,這婚事是皇室有意試探,打從最初就沒安好心。以謝珽的心高氣傲,被強塞婚事已是耐著性子,今日又當著麾下眾多賓客的面接了臨時換新娘的聖旨,定是火上澆油。
她甚至做好了惹怒虎狼,新婚夜就吃個下馬威的準備,哪料竟這般輕描淡寫?
明知她是替姐代嫁,他竟也未動聲色。
看來謝珽也沒將這樁婚事放在心上。
不過奉旨娶妻,當個擺設罷了。
阿嫣心裡說不上是喜是悲,但新婚夜能安穩無事的渡過,終究讓她懸著的心稍微鬆了些。遂摘去鳳冠,在田嬤嬤命人備好熱水後,卸去薄妝,沐浴更衣。
整日的勞累在暖熱香湯里盡數消散,柔軟的薄綢睡衣穿在身上,擦乾頭髮鑽進熱乎香軟的被窩,攢了整日的倦意便鋪天蓋地般壓過來,令人頭昏腦重,恨不得立時睡死過去。
阿嫣命人留了花燭,旁的皆都撲滅。
玉露取下懸在金鉤的合歡簾帳,瞧春波苑那些僕從都已退到屋外,便同盧嬤嬤換了個眼色,蹲在阿嫣床畔,愁眉低聲道:「新婚頭一晚,這位爺就去睡了書房,竟是片刻都不肯多留。照這情形,姑娘往後的日子怕是會難過些。」
「嫁來之前就知道的,無妨。」
「只是苦了姑娘……」玉露眼睛有點泛紅。
她是陪著阿嫣長大的貼身丫鬟,感情極為親厚。看過滿京城女子的容色後,玉露心裡清楚得很,自家姑娘這般出挑的姿容,便是送進宮裡都使得,整個魏州怕是尋不出第二個。尤其是蛾眉薄妝,遠嫁而來,但凡是個長眼睛的男人,瞧見了總能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再怎麼著都不會撇下她獨守空房。
哪料汾陽王竟這般鐵石心腸?
若是嫁給旁人,新婚夜斷不會冷落至此。
玉露又是暗恨楚嬙的自私,又是擔憂阿嫣的前路,喉頭哽咽了下,眼淚便滾落下來。
盧嬤嬤終究年長些,不願讓阿嫣太擔驚受怕,只柔聲安慰道:「好在見著了人,不論是好是壞,心裡的石頭也落地了。往後路還長,瞧他們這做派,想來也沒打算拿婚事結仇。日子慢慢過下去,總能有轉機的。」
「是呀。若一切順利,堂姐何必逃婚?」
阿嫣滿頭青絲散亂鋪在枕畔,縮在被窩裡掀開半邊眼皮,「這婚事原就門不當戶不對,又倉促換人,謝家是坐鎮一方的王府,人家也要顏面的。明日要見謝家的長輩們,到時候就能瞧出他們究竟是何態度。早些睡吧,明日解釋原委的時候還得打起精神呢。」
說話間哈欠連天。
盧嬤嬤瞧著不忍心,便幫她掖好被角,垂落簾帳,而後查了滿屋燈燭,留玉泉守夜,各自安歇。
……
翌日清晨醒來,天光微明。
阿嫣翻個身還想接著睡,盧嬤嬤卻不敢放任她賴床,撩起簾帳鑽進去,柔聲哄道:「我的姑娘,這是新婚的頭一日,可馬虎不得。快起來梳妝,一會兒還得去見闔府長輩呢,回來再睡也不遲。」
「就一小會兒。」阿嫣低聲咕噥。
還往被窩裡鑽了鑽,打算裹成蠶蛹。
盧嬤嬤無奈,只好喚玉露和玉泉進來,她摟著阿嫣的腰背,讓那倆取了衣裳給阿嫣穿上,口中也不歇息,道:「好些年沒給姑娘穿衣裳,這手藝都生疏了。果真是不是小孩子了,腰是腰,腿是腿,身上也長開了,細皮嫩肉的,不枉這些年精心養著。」
阿嫣眼睛還沒睜開,摸著她嘴巴就捂上去。
羞答答的,胡說什麼呢!
不過這樣一來,纏人的睡意倒被驚走了大半,阿嫣忍痛捨棄被窩,閉著眼自將抹胸等物穿好,待盥洗之後,人已徹底清醒過來。
天光漸亮,鳥鳴透窗而入。
屋中紅燭早已燃盡,側間的妝檯也都收拾齊備,待梳妝後用了點暖熱香甜的粥菜,日影已挪到了庭院。
阿嫣錦衣鮮麗,出了屋門。
外頭田嬤嬤等候已久,見著她,含笑行禮道:「王妃若梳妝好了,就請隨奴婢去照月堂吧。殿下方才遣人來遞信兒,說他在攬風亭等著,就不繞道來接王妃了。待會結伴過去,也是一樣的。」
「那就有勞嬤嬤了。」
阿嫣帶了玉露和盧嬤嬤在側,同她走出春波苑,只覺周遭亭台樓榭,廊宇交錯,還引了潺潺溪水過來,拱橋飛虹,修建得別致又闊朗。
魏州城不像京城寸土寸金,這王府大得沒邊兒,光她這春波苑就抵得上整個楚家的宅子,又走了好半天,才瞧見謝珽的身影。
他負手立於亭中,似在出神。
晨光照在他墨赭石色的磊落衣衫,襯得身姿巍峨峭拔,似玉山挺秀,風姿勃然。只是神情冷淡了些,脫去那身喜紅的新郎裝束,換上深色錦衫後,更透出種讓人不敢親近的威儀。
畢竟手握重權稱霸一方,自非常人能比。
阿嫣不好怠慢,先招呼道:「殿下。」
謝珽側眸,看到她衣裙端麗,薄妝鮮妍,唇邊噙著淺淺笑意,瞧向他的那雙眸子明媚而柔婉。雖說已嫁作新婦,雙髻暗合,她身上的少女氣息卻還很濃,像是枝頭含苞待綻的茉莉,迎著晨風輕顫微搖,輕盈又明麗。
「看來昨晚歇息得不錯。」
他淡聲說罷,抬步便往照月堂走,仿佛身後後公務催逼,片刻耽擱不得。
阿嫣忙跟了上去,一路沉默。
魏州的氣候比長安濕潤,清晨朝露未晞時走在滿園花木之間,只覺空氣都是甘冽的,令人神清氣爽,連謝珽身上那股隱隱的威壓都被沖淡不少。
直到進了老太妃住的照月堂,瞧見滿屋子神色各異的長輩妯娌,阿嫣的臉上終是浮起稍許凝重。
這麼多人,陣仗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