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來自王府,陸恪親筆所寫。
上頭說,王妃前日去給裴老夫人賀壽時,在金氏的住處遭了人調包。因賊人太過狡猾,裴家和王府的僕從都沒想到會有人以口技瞞天過海,因兩人是密談要事的架勢,更不敢擅闖攪擾。
等玉露和嬤嬤察覺不對勁,隔窗試探出破綻,推門闖進去時,屋裡就只有被打暈的金氏和學舌掩飾的女子。
裴家立時將人生擒,一面命府兵去追,一面趕緊報給王府。
武氏與陸恪聞訊大驚,忙命搜捕。
彼時,距離王妃被堂而皇之的調包帶走,已有近兩盞茶的功夫了。
當日裴府賀客往來,人員極為繁雜,且隔了兩炷香後對方早已走遠,查起來也十分不易。
裴家的府兵循著蹤跡追過去,撲了個空。武氏坐鎮府中,與朱九嚴審那個名喚蘭心的美妾,一面命人嚴查城門出入的車輛轎馬,一面讓人循著城外可能的去處找尋,卻毫無所獲。陸恪將手下分作幾隊,他也親自出馬,循著蛛絲馬跡抽絲剝繭,追查陳半千的蹤跡。
當天傍晚,陸恪在城中找到了陳半千。
但也只有陳半千。
且這狗賊故意玩弄心計分走陸恪的注意,平白耗費了大半日功夫,在陸恪步步迫近,自知難逃性命後,已然自戕。
而王妃依然杳無蹤跡。
武氏未料陳半千竟能在陳越和裴家的眼皮子底下,當著睽睽眾目和森嚴的府兵,擺出這麼一道偷鸞轉鳳的詭計。
但整日勞累後情勢也漸漸分明。
那個名叫蘭心的女子雖存有必死之志,當真落到朱九手裡時,卻還是架不住嚴酷手段,將所知的盡數都招了。
她和陳半千其實都是北梁人。
十餘年前,陳半千就以商賈之身南下,試圖放長線釣大魚為北梁刺探消息。混到京城後,他盯上了年紀不算太大的誠王,有意投奔結交。彼時誠王正當總角之年,即便心存防備,不輕易與商賈之人往來,對他也留了印象。後來誠王年紀漸長,跟陳半千日漸熟絡後,漸生信任。
陳半千原就從北梁帶了巨額資財,又有誠王和貴妃做靠山,雖沒成為眾人覬覦的皇商,卻也將生意越做越大。
這些錢,大半被他奉予貴妃。
貴妃有了這份藏在暗處的源頭活水,正好為誠王鋪路爭寵,而誠王也愈發信重陳半千,幾乎引為心腹。
朝堂上的一些要緊消息隨之秘密送往北梁。
後來北梁重兵南下,謝袞戰死。
領頭的將帥,恰是陳半千在北梁時自幼熟識的摯友。當時他敢雄兵南下,也是因陳半千看出了皇家對北梁的猜忌,又從吉甫行事的蛛絲馬跡中猜到了河東可能藏有內鬼。
於是一場惡戰後謝袞戰死,河東危懸。
北梁士氣大振,意欲闖破這道鐵鑄般的屏障,大舉揮師南下。永徽帝和吉甫則打著更響的算盤——河東歷來兵強馬壯,哪怕沒了謝袞,憑著蕭烈等一干老將,也絕不會放任敵兵南下。屆時河東與北梁互耗,各自元氣大傷,既可保邊關無虞,也能斬除謝家對皇權的威脅。
就連襲爵之事,吉甫都是故意給謝珽的。
畢竟,謝礪正當盛年,若由他掌兵,無異於另一個謝袞當權,仍能威脅皇家。而謝珽襲爵名正言順,且當時不過十五歲,讓初出茅廬的少年統領一群戰功赫赫的老將,可想而知這王爺有多根基不穩。這於朝廷而言,有益無害。
幾撥人馬,皆各懷鬼胎。
誰都沒想到年才十五的謝珽橫空出世後,竟能率兵橫掃北梁敵軍,非但親手斬了敵軍主將,更將犯境者盡數擊殺。
一場鏖戰之後,北梁元氣大傷。
而謝珽也以狠厲手腕和震動京城的戰功名聞四海,隨即與寡母迅速拔除存有異心之人,穩住河東局勢。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唯有陳半千在痛失摯友後,憤懣之極。
也是那時,他生出了離間之心。
於是暗中布局,悄然混到魏州地界,以誠王的名義勾搭上了對王位覬覦已久的謝礪。因忌憚謝珽和武氏的雷霆手腕,他沒敢在魏州多做手腳,只未雨綢繆的跟與謝礪交好的幾位武將做生意往來,其中就包括裴家。
彼時,謝礪的野心尚未昭彰。
他這些年跟誠王的往來原就在暗處,謝珽初掌軍權極為忙碌,無緣無故哪會在意這麼個不甚起眼的商人?
陳半千遂緊鑼密鼓的織網,埋下伏筆。
蘭心也是在這時,潛入了魏州。
她也是出自北梁的將門,父親隨軍南下,在謝珽為父報仇斬盡敵軍時,將性命留在了邊關。蘭心為此深懷怨恨,加之自幼有學舌說話的天賦,與陳半千一拍即合,被人牙子賣到魏州後,混進也算望族的隋家成了個丫鬟。
此後三四年,陳半千銷聲匿跡。
給誠王和謝礪牽線之後,剩下的事無需他跑腿,謝礪手底下的徐守亮就能辦妥。蘭心潛入魏州後為的也不是刺探消息,憑著自幼養出的見識和心氣,攀上了極愛湊熱鬧赴宴遊玩的隋家姑娘,趁著頻繁的宴席暗裡學舌,神鬼不知。
連同謝礪和誠王在內,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
陳半千也不急,鋪出層層後路。
直到前陣子謝珽進京,擒了誠王逼問實情,誠王遭了折辱後氣急敗壞,回府後忙將此事告知陳半千,免得他不知就裡,再栽跟頭。陳半千大為意外,猜得謝珽不會放過謝礪,立時趕往魏州。
他原就甚少露面,又頗擅易容之術,借著誠王的手辦了許多份假戶籍,混進來輕而易舉。
之後謝礪事敗,他的計劃落空。
陳半千遂打出最後這張牌。
據蘭心招供,她並不知道陳半千捉了王妃後,究竟會拿去做什麼。只知道,陳半千圖謀的不是王妃的性命,而是挾持謝珽身邊最重要的人,繼而攪亂局勢,令河東身陷麻煩之中。只要謝珽遭遇麻煩,甚至落入危險,對蘭心而言無異於為父報仇。
數年潛伏後,她以必死之志做了此事。
前情盡已招供,裴老夫人甦醒後得知闖了大禍,也將首尾都說明白,到王府素衣請罪。陳半千原就藏得十分隱蔽,自戕之後幾乎斬斷線索,一時之間朱九能挖出的也就這麼多。
朱九和武氏都覺得此言可信。
畢竟,若陳半千圖謀的是阿嫣的性命,既設法進了裴家,當場便可動手,無需費這般力氣。
陳半千老奸巨猾,明明有逃生之機,卻費盡心思拖住陸恪的人手,又在追兵趕到前斬斷線索從容赴死,顯然也是把這次的事情當成最後一搏,想竭力爭取空擋,好讓同夥將阿嫣悄然送走。
他在京城潛伏多年,早已是誠王的心腹,既選了為此搏命,顯然所圖非小。
陸恪不敢耽擱,急信報於謝珽。
……
官道上偶有行人經過。
謝珽迎風而立,視線掃過密密麻麻的小字,神情近乎陰寒。
一行人站在此處委實惹人留意,且官道上也不便議事。謝珽示意信使離開,而後翻身上馬,帶了徐曜他們直奔最近的哨所。那是座不甚起眼的院子,坐落在山腳下,屋舍院牆皆平平無奇,主人家是個十分機警的老丈,耳力身手俱佳。
屋門掩上,只剩謝珽、徐曜和徐寂。
徐寂與陸恪分量相當,一個是占了王府司馬的名頭,一個占了節度使帳下行軍司馬的位子,實則各掌一事,同為謝珽身邊的股肱之人。先前謝珽進京時帶了陸恪在身邊,徐寂留守王府,這次則是徐寂隨行。
他和徐曜皆不知緣故,見謝珽原本馬不停蹄,一副迫不及待要回家看美嬌娘的架勢,這會兒神色驟然陰沉,舉止間忽添冷厲肅殺之氣,便知事情不妙,道:「殿下,是出了什麼事?」
「王府出事了。」
謝珽眉頭緊擰,雙手不知何時握緊。
含笑嬌麗的眉眼浮上心間,連同先前遇險時,她驚恐畏懼的模樣一道充斥腦海。自幼嬌養的小姑娘,固然聰慧機敏,但碰上強硬的黑手,哪有抵擋之力?
陳半千豁出性命綁架了她,要瞞過河東麾下的無數眼線將她送走,必定要用極隱蔽的手段。
不管是裝入箱中、藏在車底,抑或任何手段,為免露出馬腳,她必定難見天日。
如今又是寒冬,各處朔風凜冽,夜裡甚至呵氣成冰,顛簸嚴寒中,她那樣嬌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遭了多少驚嚇!
謝珽整顆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裡狠狠蹂.躪,但凡稍稍推想她的遭遇,便覺痛極。冷硬的眉眼盡被怒色籠罩,他竭力令自己鎮定,迅速琢磨應對之策,更無暇跟他們解釋,只將信紙遞去。
兩人迅速看罷,俱自變色。
怕漏了什麼,又細看了一遍。
這間隙里,謝珽已經打定了主意,先吩咐徐曜去準備筆墨,又向徐寂道:「我得去趟劍南。」
「殿下覺得王妃會被送去劍南?」
「如今時局正亂,陳半千費盡心機,是想將她送到能牽制謝家的人手裡,挑起爭鬥,給北梁尋找機會。他最想看到的,應該是我因此挑起兵戈,令邊防空虛,北梁趁亂南下,一雪前恥。」謝珽既已摸清陳半千的作為,對這推測頗為篤定,「能牽制我的就五處,河西、劍南、宣武、京城、北梁。」
而這五處,各自的情況迥然不同。
陳半千既是為北梁苦心籌謀,將她送到北梁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不過兩邊常有交戰,邊界處更是守得密不透風,盤查極為嚴格,陳半千想越過河東的千里沃野、闖過邊塞,將阿嫣送入北梁,那是痴人說夢。
河西那位同樣守著邊塞,並無餘力和野心參與爭鬥,先前謝珽拿下隴右時早已將態度擺得分明。
京城如今為稱帝自立的魏津焦頭爛額,哪怕將阿嫣送去也不敢來招惹。
梁勛欺軟怕硬,見風使舵,上回他在客棧遇襲重創時都沒敢趁機動手,這會兒未必有膽子生事。
劍南卻是個心懷鬼胎的刺頭。
在京城時,周希逸在平亂的事上橫插一腳,周家那點小九九,同為節度使的謝珽能猜得出來。何況劍南山高水險,雖則百姓安逸,打起仗來卻半點都不含糊,又是個易守難攻之地,陳半千若想借劍,這是最好的選擇。
且魏州到劍南的路極多,只要帶著阿嫣進入梁勛的地盤,層層掩護下,謝珽就很難再插手。這一段路又不算太長,陳半千既捨命籌謀,必定早早鋪過路,更容易得手。
屋中一瞬安靜,徐寂掂量過後,明白了謝珽的意思。
門扇輕響,徐曜拎來紙筆。
謝珽提筆斟酌半晌,寫了封書信,折好後遞予徐寂,命他回魏州後將信交給太妃。而後,又叮囑了幾樣軍政上的要事,末了又道:「我不在時,軍中之事悉由太妃和三叔料理,若……」他頓了頓,神情幾無波瀾,聲音卻沉了幾分,「若有不測,你和陸恪務必扶持三叔。」
極鄭重的事情,他說得輕描淡寫。
徐寂卻驚得站起身來,「殿下這是何意?」
旁邊徐曜一愣,很快也反應過來,「殿下是想潛入劍南,去救王妃?」
「萬萬不可!」徐寂立時勸阻,「情勢如何,無需屬下多說,殿下比誰都清楚。陳半千藏得太深,王妃遭遇意外確實出乎所料。既然事關大局,自然有斡旋的餘地,殿下何不修書於周家,陳述利弊。哪怕周家不肯送還,殿下也可商談,何必親自赴險?」
謝珽搖頭,道:「如何商談?」
「總不過是兵馬、地盤、錢糧,哪怕將隴右分出些都行。比起殿下的性命,這些都不值一提。」
若真這麼簡單就好了。
謝珽沉眉,徐徐道:「兵馬錢糧他都不缺,劍南自成天地,隴右的地盤他未必有興趣。周家要的不是眼前,是長久。王妃在他們眼裡不是一時的籌碼,而是長遠的人質。」
只要他心裡仍有阿嫣,周家就會以此拿捏,讓他不得染指劍南,甚至設法阻攔他圖謀天下,維持如今的亂局。
割地而治的好處,遠勝一時的錢糧。
周家解決了鄭獬那個四處挑事的惹事精後,既有翻臉挑釁於他的膽氣,就不會輕易放回阿嫣。
況且,謝珽怎忍她多受苦楚?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南下,飛去救她脫困!
徐寂明白這道理,但仍無法接受。
「殿下這麼多年披荊斬棘,費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日!河東帳下十數萬的兵將,如今都指望著殿下。老王爺在天之靈,想必也對殿下寄予厚望。」他重重一聲跪在地上,抬頭抱拳時,剛毅的臉上儘是擔憂,「殿下身負重任,實在不應孤身赴險!」
見謝珽不為所動,徐寂愈發焦灼,「若一切順利,屬下自然無話可說。可萬一呢!」
「萬一殿下在劍南出了岔子,王府該如何交代!」
「賈公、蕭老將軍、武將軍、裴將軍,他們都為河東嘔心瀝血,就盼著有一日殿下能夠為老王爺報仇雪恨,也給河東百姓真正的太平!劍南心懷叵測,一旦知道殿下孤身潛入,必定不會放過。相反,殿下若沉靜應對,他們不敢拿王妃怎樣的!」
徐寂深知謝珽的心性,見他毫無所動,愈發著急,冒死道:「王妃一人之身,豈能與河東前程相較!」
「殿下三思!」
擲地有聲的言辭,幾乎聲色俱厲。
謝珽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止徐寂,恐怕賈恂、陸恪、幾位老將軍得知後,必定也會拼死阻攔他冒險去救阿嫣。
可他怎能不去救?
他答應過的,會護她餘生周全。
從京城回來的路上,她曾剖白畏懼擔憂。王府兇險暗藏、前程叵測,她那樣的性子,原是貪圖安逸雅趣、山水為懷,絲毫不願摻和紛爭的,之所以放棄和離的念頭留在王府,全然是為了他。
「這是孤注一擲、刀刃甜蜜的事,要想走這條路,總須下定決心。」
柔軟的聲音,言猶在耳。
性命攸關的事情,她願意真心託付。
而他許諾過,會拿性命護著她。無關王爺、節度使的身份,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滿身冷硬中唯一的柔軟。
謝珽躬身,將徐寂扶起。
並無過多的解釋,亦不曾作色於徐寂對阿嫣的言辭,他只是將那封信重新遞過去,沉聲道:「我意已決。」
徐寂愣住,還想開口相勸。
謝珽卻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開口。
半晌安靜,徐寂看著謝珽的神情,幾番欲言又止後,終是明白了勸說也徒勞無功,便只道:「殿下既已決定,屬下自會盡心竭力辦好差事,殿下也須多調人手接應,務必穩妥。只是,殿下孤身犯險去救王妃,怕會令賈公震怒,屬下當如何交代?」
賈恂身為長史,為幾位王爺嘔心瀝血,向來極受謝珽母子的敬重。
這些人跟前,確實得有個交代。
謝珽稍加思索便給他找了個理由,「楚氏被陳半千擒走,是因王妃的身份,歸根結底是被我拖累。我若捨棄了她,連身邊人都護不住,如何統率兵將護住百姓!塵埃落定前,這事絕不可張揚,對外只說我仍在巡查。」說罷,抬步向外,朝徐曜道:「走。」
徐曜毫無二話,跟徐寂拱手告辭後,立即跟在後面。
此時的阿嫣,確實在去往劍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