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加打聽後,謝珽盯上了此處的兵曹。
此人名叫崔承,年歲已近六旬。
按職級算,兵曹的品級並不算太高。但這處關隘是方圓數百里必經的咽喉要道,打起仗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哪怕是在整個劍南,都是能排前五的緊要關隘。駐守此處的軍將文官,無論職級高低,幾乎都是周守素親自挑選的。
這位崔承也不例外。
他不會騎射,也從不舞刀弄槍,但腦子很好使,自幼飽讀兵法史書,又曾遊歷各處,見識甚廣且有滿腹韜略謀算。早年他曾就曾在周守素帳下做謀士,也立過不小的功勞,頗受賞識。就是脾氣倔了些,年輕時還頗收斂,上了年紀後不爭仕途,便成了怪脾氣的老頭。
周守素久在高位,且身邊也頗有才俊,哪能一輩子忍受他的脾氣。
遂將他送來此處當了兵曹。
既可耳根清淨,也能在這緊要關隘處放一柄利劍。倘若哪天謝珽出人意料從隴右揮兵南下,橫掃交界處的城池,直逼這處咽喉之處,也能有個得力幹將及時出謀劃策,守牢此處。
崔承也樂得不受拘束。
他雖脾氣倔,人倒也不壞,對軍中兵將頗為體恤,也肯提點武將,將腹中才學傾囊相授。到這兒待了三年,雖官職仍在兵曹,實則頗受兵將敬重,在這一帶很有威望——周守素也是看重他這聲望,料定他能在緊要關頭說服軍將,才放心託付。
先前謝珽摸河東底細時,也曾聽過他的名字。
如今要就近挾持,這是不二之選。
遂請司裕出手。
如今的劍南暫無戰事,關隘處除了嚴加防守、勤於練兵外,這幾日只以搜查為要。
這事兒跟崔承沒什麼干係。
他今日閒著無事,便熱了壺醇香的酒,挑了幾本劍南之外要緊處的地理志,跑到後院的草廬里翻看。琢磨將來局勢動盪,周家若揮兵出蜀,當如何攻。若周家按兵不動,別處圖謀劍南,又該如何守。
府邸外兵士列隊巡邏,身著盔甲、腰佩寶劍,威風凜凜架勢令人不敢近前。但憑他們的眼力,實在難以察覺司裕神出鬼沒的行蹤。
少年借著樹冠飄然而入,落向草廬。
手起肘落,僕從倒得無聲無息。
裡面的崔承毫無察覺。
直到少年飄到身後,出手擊暈時,崔承仍在琢磨若與時下兵力最強的河東交戰,當如何應對。
這於司裕而言省了不少事,瞧著乾瘦老頭兒並無太重的分量,當即背起來,按著進來時探明的路線悄然離開。
府邸外隱蔽處,謝珽的暗衛已然尋好了馬車,穿了身女子的衣衫躲在裡面,待司裕將崔承背過來,便即驅車啟程。
……
馬車轆轆駛向城門,謝珽與阿嫣靜候時機。
日頭高懸,徐徐挪過中天。
因搜查極為嚴格,加之城樓外常有兵將出沒,這兩日附近頗有點人心惶惶,若無極要緊的事,甚少有人過關。這會兒城門口排的隊伍也不長,很快就輪到了司裕。
按著規矩,兵士先驗看了司裕的身份,又問車中是何人。司裕報上了崔承的名號,立即引得兵士恭敬行禮。不過即便如此,搜查仍一絲不苟,有人去查車廂底下可能藏人的地方,有人道了叨擾,欲確認裡面是不是真的崔承。
掀開車簾後,就見崔承雙眼緊閉,身上蓋了薄毯似在昏睡。他的旁邊坐了個勁裝的年輕男子,身後也沒緊貼廂壁,反倒像是……
兵士一眼就瞧見了沒遮住的女子衣衫。
他心神驟緊,覺得崔承那軟趴趴的樣子像是被打暈的,旁邊的男子雖還沒報身份,瞧著也不像善類。
他當即拿劍柄去挑衣衫,裡面的人似乎著慌,趕緊往裡偷拽衣裙。
這分明是藏了人!
而在這節骨眼,打著崔承的旗號藏了女子試圖混出去,很難不讓人想到周希遠下令要緝拿的女人。
兵士當即高聲喝道:「找到了,攔住他!」
司裕袖中的短箭便在那時甩出。
攔在車前的兩名兵士應聲倒地,另外三個試圖來攔的兵士亦被射中要害,慘嚎而退。駿馬長嘶聲里,馬車劇烈顛簸著往外馳出,站在車轅的兵士來不及躲開,外面守著的精兵立時張弓,欲將這馬車射成刺蝟。
兵士大駭,趕緊高聲喊道:「別放箭,裡面有崔兵曹,崔承!大家快追!」
話音未落便被司裕一腳踹下馬車。
但這聲高喊也極奏效。
領兵的都尉是奉了周希遠的命令,在此設伏支應,若碰見賊寇,自然要亂箭射殺。但如今劍南當家的是周守素,膝下幾個兒子各有建樹,周希遠也只是年齡居長而已。崔承原就頗受敬重,又是周守素親自選派來的,他哪敢為了周希遠派的搜捕之事射殺同僚?
放箭的命令憋回了喉嚨,都尉未料崔承竟會被挾持,從兵士簡短混亂的言語中推測出了緣故,也在司裕眨眼間重傷數人的身手裡看出了對方來勢極凶。
這般陣仗,馬車裡藏了何人,可想而知。
他振臂一揮,高聲道:「追!射那車夫!」
利箭如雨射來,兜頭罩下。
司裕暫且蹂身退入車廂,彎刀過處,掃盡射到跟前的箭支。
馬車跑得飛快,那些兵將原就忌憚著崔承,沒敢射得太狠,司裕前有利刃開路,後有車廂遮擋,除了手臂被箭簇蹭出斑斑血跡之外,並未負傷。而這間隙里,駿馬已跑出百來步。
道旁列陣的兵士執搶仗劍,試圖攔住去路砍斷馬腿,留下這輛馬車。
隊形尚未合攏,車廂里弩.箭卻已疾射而出。
謝珽的暗衛皆精挑細選,騎射功夫亦是絕佳,兩柄勁弩.箭如珠發,將迎面攔來的人除去,割裂第一道防線。
司裕更無半分遲緩。
駿馬疾馳間,他反手摸向藏好的箭筒,短箭挾勁風撲向前面,身形隨之騰挪,袖中彎刀划過,將試圖撲上馬車的兵士除去。冬日的寒風冷冽撲面,那匹馬被司裕扎了長針,發瘋似的往前沖,將馬車顛得幾乎散架,而車上兩人攻勢兇猛,只是片刻之間,便令道旁血肉橫飛。
路人驚慌四散,兵士幾生懼意。
第二波箭雨襲來,守在兩側斜坡的士兵試圖再堵成人牆。
車中兩名暗衛弩.箭齊發,悍然開路。
有人被射傷,有人被駿馬撞翻,馬車被顛得幾乎騰空而起,落地時發出近乎碎裂的聲響,好在沒有散架。
與此同時,悠長的鳴哨聲也從車廂里傳出,分明是呼朋引伴,在外面安排了接應的人。
兩撥攻襲之間,馬車已馳出老遠。
都尉瞧見對方如此兇悍,料定車廂里必是周希遠想要的人,當即帶大半人手追上去,只讓少數留守,以防後招。追擊之間,也以號傳信,讓遠處伏擊之人準備。
城門口一片混亂,受傷的兵士爬起來,試圖關閉城門。
謝珽與徐曜便在此時疾馳而出。
排隊的百姓早已驚得四散,唯有殘餘的兵士守在那裡。鐵蹄悍然馳近,手中劍鋒掃過,闖過城門幾乎輕而易舉。原先守在兩側山坡上的精兵已被司裕和暗衛們引走了大半,剩下人即便反應過來後想要阻攔,聲勢也大不如前。
謝珽與徐曜並轡而馳,如風卷過。
多年並肩,默契無需多言。
兩人各守一方,單手執劍將近身的鐵箭盡數擊飛,另一隻手中短箭飛擲,襲向試圖攔路的士兵。
馬蹄如雷,耳畔風聲烈烈。
阿嫣縮在謝珽懷裡,身體被他的斗篷裹著,只露出半個腦袋看路,兩隻手攥著柄小弩——那是司裕準備去挾持崔承時,謝珽摸進軍營撈來的,可連射數箭,出城前謝珽就幫她裝好了,藏在披風下面。
此刻寒風凜冽撲來,吹得眼睛微疼。
她心神緊繃,聚精會神盯著前方。
兵戈錚然交鳴之聲不絕於耳,徐曜和謝珽短箭飛擲之間,偶爾也有漏網之魚,試圖攔住去路。
阿嫣的弩.箭便在那時射出。
射箭之法謝珽去年就曾教過她,還曾跟謝淑一道練過。她這輩子幾乎沒碰過兵刃,更沒膽子殺人,弩.箭瞄準的便都是腰肋處。借著駿馬疾馳之勢和勁弩的力道,足夠令攔路之人劇痛撤離,她射箭時毫不遲疑,破空聲嗖嗖而出。
人影倒下,迅速被甩在身後。
前方的兵士被調走,留出一段空檔,蜿蜒的山路上,阿嫣甚至能看到遠處司裕的那輛馬車,顛簸搖晃之間,一隻軲轆都飛了出去,顯然車軸輪轂都已盡壞,快要撐不住了。
再往前跑,還有對方埋下的伏兵。
謝珽朝徐曜比個手勢,而後吹出銳利的哨鳴,遠處接應的眼線隨之呼應,此起彼伏,虛張聲勢。
這般架勢,足見謝珽已經得手。
司裕再不遲疑,與暗衛們舍了那輛即將散架的馬車,飛身投入兩側的山野。茂密的林木足以遮掩身形,這種地段馬匹派不上用場,靠的都是各自的腳力。司裕那鬼魅般的身手,翻遍河東都找不出幾個旗鼓相當的,謝珽帶在身邊的暗衛也都出類拔萃,獨當一面。
有崔承在車裡做人質,他們幾乎沒吃多少亂箭,這會兒行動自如,飛快逃遠。
謝珽與徐曜倒是負了傷。
畢竟,司裕和暗衛全憑馬車誘敵,那車又不是銅煅鐵造,被瘋狂飛奔的駿馬拖拽,上頭還裝著四個男人,必定撐不了太久。逃命的間隙分秒必爭,兩人仗著有細甲護體,疾馳而過時,雖將兩側的箭支掃去,背後實則門戶大開。
即便身著細甲,偶爾回身相擊,也難保周全。
好在傷得不算太重。
而在前方,更有事先安排好的眼線們聚來接應。
兩條路都有伏兵,卻已不足為懼。
謝珽和徐曜幾乎是橫衝直撞,仗著手裡的利劍闖出血路,眼線們斷後拒敵,待謝珽跑遠些了,便循著他的方向追跑一陣,而後分頭散開,各奔一條小路。
從司裕動手到這會兒,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所有人卻都已鳥獸四散。
周希遠畢竟不是周守素,擅作主張在幾處關隘捉人,調動千餘兵將已是大膽,沒敢擺出更大的架勢。
按他的計劃,這些兵馬其實足夠。
若劫走阿嫣的人數量眾多,在趕到關隘之前就會被察覺,早早的瓮中捉鱉。若數量不夠,剛出關口的這條路兩封夾峙,近千精兵亂箭齊發,換了誰都逃不出去。哪怕僥倖逃走,前方兩條岔路皆有伏兵,定能讓負傷之人插翅難飛。
誰料事到臨頭,竟是這情形?
都尉費盡力氣趕上馬車,裡頭除了猶自昏睡的兵曹老頭,並無半個人影。
而另一條路上,沒人知道謝珽的身份。
眼線的馬蹄蓋住謝珽的痕跡,在岔路口分散逃走時,誰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追。
都尉氣急敗壞,當即修書給周希遠——那位料定河東的人帶了王妃後不敢鋌而走險,走離隴右最近卻最難通過的這道鷹愁關,這會兒還在另一處可以繞道的關隘處坐鎮。
書信寄出,他仍派人四處搜查。
謝珽卻早已遁入密林。
此刻山洞隱蔽,火光紅暖,他褪了上衣,正自包紮傷處。
……
闖過這道關隘,後面的路其實會輕鬆些。
哪怕人仍在劍南境內,似前些日般迂迴隱蔽趕路,仍能安穩走過大半路程。剩下的雖有關隘,卻不是此處葫蘆咽喉般的險要,且那裡臨近隴右,提前派暗衛調人手布置接應,會比如今輕鬆許多。
謝珽對此很有把握。
徐曜也鬆了口氣,讓兩名暗衛在周遭望風,他去找點野味充飢,司裕則躺在樹梢,目光不時瞥向洞裡的人。
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阿嫣了。
初見時少女懵懂,如今漸而長大,不止有了明艷絕色、沉靜氣度,亦添了幾分膽魄。就連司裕都沒想到,她那隻慣常提筆作畫、撥弄琴弦的小手,竟也能在握了弓弩之後,壯著膽子射向來襲之人,與謝珽一道闖過箭雨。
記憶里的膽怯模樣,終被勇敢取代。
司裕仍記得從前。
在西禺山的路上遇襲時,她雖未見血色,卻仍驚得面色泛白,手足無措。後來謝珽追到馬車,她還哭得柔弱可憐。
那時候,她見了血會害怕。
如今卻能頗為熟稔地給謝珽包紮傷口,滿頭青絲利落挽起時,嬌麗婉媚的眉眼間再無當初之怯弱。
司裕很少笑,卻在此時勾起唇角。
他摘了枚樹葉,擋住眼睛。
山洞裡,阿嫣將傷口處的血跡擦拭乾淨後,撒了藥粉,再拿謝珽從衣襟扯下的軟布細心纏上。疾馳硬闖時,徐曜身無負累,掃盡左側的亂箭之餘,還能顧上後面。謝珽卻怕傷了懷裡的人,精力大半放在前面和身側,背後傷了好幾處。
好在有細甲,傷勢不算太重。
阿嫣瞧著心疼,小心翼翼的將軟布裹好,又繞到前面,要給他穿衣裳,免得寒風裡著了涼。
腰肢卻忽而被他勾住。
男人力道不重,卻因阿嫣蹲著身子不穩,被他一帶,便軟軟撲進了懷裡。
已經入夜,洞中唯有昏昏火光。
謝珽背朝洞口席地而坐,巋然的身姿如同山嶽,將她困在懷裡。俯首時親吻落在唇上,他縱極力克制,那蜻蜓點水般的觸碰之間,亦滿含貪戀。
阿嫣仰頭望他,眼底浮起了笑。
微紅的火光照在她臉頰,回到謝珽身邊後,她不再擔驚受怕,氣色亦迅速恢復,這會兒神采煥然,雙眸明澈,哪怕並無半點珠玉裝飾,含波的目光亦引人沉溺。離別前的繾綣浮上心間,他趁著旁邊沒人,輕輕撫她小腹,「日子快到了吧,好些了嗎?」
阿嫣抿唇,輕點了點頭。
謝珽離開魏州前,她的身體已恢復了六七成,後來又調養許久,根底更勝從前。
這回的月事,想必不會疼了。
阿嫣原還為此擔憂,這會兒有謝珽在身旁,就無需擔憂了,只低聲道:「明日尋個鋪子,需準備點東西。」
「好。」謝珽點她眉心,「要買什麼?」
阿嫣耳梢一紅,沒搭理他。
謝珽與她成婚這麼久,自然猜得到,便只一笑道:「等回到隴右,可以休整兩日,到時候好生沐浴睡覺,得給你補補身子。」而至於此刻,荒郊野外蟄伏藏身,他只想安靜的抱著她,沉溺於這片刻溫存。
哪怕只是擁抱,亦足以心生歡喜。
火光微搖,拉出兩人的影子,阿嫣瞧他這幾日忙著趕路未修儀容,下巴上冒出不短的輕輕胡茬,拿指腹去蹭。
謝珽任由她玩,還扎她掌心。
等徐曜打了足夠幾人充飢的野味回來,兩人已經廝磨夠了,將烤肉的柴火架子都準備齊全。
阿嫣招呼司裕來用晚飯,謝珽則先烤了兩隻,讓徐曜拿去給望風的暗衛。
而後,邊烤邊吃。
這種事情,司裕是最為拿手的。
從前在外獨行時,他幾乎從不在客棧民宅投宿,夜裡幕天席地,靠野物為食。彼時身在深淵心如死水,對食物也不甚講究,不餓死就行。這次在劍南逛了數月,身上除了阿嫣贈的那柄彎刀,也藏了稍許烤肉用的料粉,撒上去味道極為鮮美,直令香氣四溢。
阿嫣貪嘴,難免多吃一些。
謝珽也覺滋味甚好,不時討要了灑在肉上,又問司裕接下來的打算。
少年認真烤肉,隨口答他——
「送你們離開劍南,接著逛。」
「司公子倒真是閒雲野鶴,自由自在。」徐曜原就覺得這少年身手出眾,實為難得的人才,今日瞧見司裕誘敵時不顧一切的架勢,打心眼裡佩服。誇讚過後,又想起件事,「那些眼線都往隴右方向走,追兵也都跟過去了。殿下來了劍南,陸司馬必定不放心,或許就在交界處。」
「那正好。」謝珽手裡的肉串烤熟,隨手遞給阿嫣。
阿嫣接了細嚼慢咬。
謝珽另烤一串,又道:「過兩日放風聲出去,今日闖關的是我。」
此言一出,阿嫣和徐曜皆露詫色。
謝珽卻早就想好了,「周家想拿王妃牽制河東,我們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周希遠是長子,行事頗為自負,既擅自調兵,定是存了必勝之心。灰頭土臉的回去,不好交代。若知道我就在劍南,必定會親自過來。」
「殿下是想誘捕他,挾為人質?」
謝珽抬眉,「有何不可?」
「當然,當然可以!」徐曜先前只想著安然離開,沒考慮太長遠,聽謝珽說要殺個回馬槍,稍加思索後,立即笑了起來,「周希遠是周守素的長子,對劍南的地勢最清楚。周守素顧念長子,隴右便無後顧之憂,若不顧念,將他交到朱九手裡,實在有用之極!」
說罷,躍躍欲試的道:「屬下明日就遞信安排!」
若還未出鷹愁關,徐曜絕不敢如此。
但如今,最難的關已經闖過來了。
再走兩三日,偷摸過了下一處不算太險的關隘,便可臨近劍南與隴右交界之處。
先前謝珽征伐鄭獬時,劍南在旁策應助力,謝珽也讓了交界處的幾座城池,權當回禮。於謝珽而言,那幾處城池並非咽喉要道,拿來換周家的助力不虧。於劍南而言,那算是關隘外的一道緩衝,不費兵卒便可得地得城,亦欣然接受。
那幾座城池附近的山川地勢,隴右自然繪得明白。
而交界之處,調派人手會方便許多。
謝珽要在那兒生事,勉強也可算地利人和,只要將周希遠誘入彀中,其實頗有勝算。
商議既定,徐曜次日便讓人先去安排。
謝珽則帶了阿嫣,仍繞道潛藏,一路往隴右走去。
……
三日之後,眾人已到了交界處的碧嶺關。
這地方仍在劍南麾下,防守卻頗嚴。
徐曜放消息時並未太刻意,而是借闖鷹愁關時的蛛絲馬跡透露出去。為引周希遠上鉤,也沒敢拖太晚。畢竟周希遠也不是傻子,若等謝珽將阿嫣送回隴右後再回來布局,他稍算時日便知真假,不可能上鉤。種種消息印證,與實際並無太大差別。
周希遠推算之後不疑有他,因調了重兵仍未捉住阿嫣,心裡惱怒之極,得知謝珽尚在劍南,立時早早過來布置。
謝珽則仍潛藏行跡。
這天晚上,眾人仍宿在山中。
諸事俱已齊備,就等明日亮出鋒芒較量。謝珽雖對此頗有把握,但塵埃落定之前,到底不能高枕無憂。
山洞裡火光微弱,只夠驅寒保暖。
阿嫣已經睡了,腦袋枕在謝珽腿上,除了拿自己的斗篷當被子,外頭還蓋了謝珽的半邊披風,倒也不冷。
徐曜和暗衛在外巡查,時時警惕。
司裕則坐在洞口,沉默不語。
火光照在少年清雋的臉,他靠在石壁上闔了雙眼,謝珽卻知道他還沒睡。
「司裕。」
安靜的夜裡,他先開口。
司裕「嗯」了一聲,卻沒睜開眼睛。
謝珽續道:「周希遠雖自負,卻也不莽撞,不會輕易入彀。明日,我得親自去,將他引入埋伏。」
「嗯。」司裕依舊沒多說。
謝珽頓了下,才道:「阿嫣得有人照應,旁人我不放心。」
司裕終於睜開眼,看向了他。
漸而昏暗的火光里,兩人靜靜看著彼此。即使不曾開口,許多事也心照不宣,譬如司裕對阿嫣異乎尋常的忠心與照顧,譬如謝珽從前故意在少年跟前表露夫妻之恩愛。都是男人,也有著同樣的傲氣,其實都知道對方。
司裕難免覺得詫異。
畢竟,以謝珽的性情,不可能輕易將阿嫣交到他的手裡,除非有必須如此的理由。
司裕稍加思索,道:「周家沒見過你,看身手罷了,我去誘敵。」
「不行!」謝珽斷然拒絕。
司裕覷他,「信不過我?」
不是信不過他。
司裕的能耐,翻遍整個河東都未必能找到幾個敵手,謝珽自問也有所不及。只不過,畢竟是在周家的地盤上鬧事,哪怕他調了陸恪過來,哪怕有眼線悄然潛入協助,這事仍是極兇險的——這世間本就沒有唾手可得的好事,挾持周希遠有多大的好處,辦事時就有多大的危險。
而這好處與危險,都歸於河東。
謝珽從不盲目,清楚這招回馬槍使出去,他也是火中取栗,險中求存。
他願意為此放手一搏,哪怕可能重傷。
但憑什麼把司裕扯進去呢?
謝珽搖了搖頭,也不掩飾心思,只沉聲道:「你已幫了大忙,不該再為河東的事赴險。我誘走周希遠後,會有人接應阿嫣,你護她過關即可。倘有變故,以你之力,定能保她安然。」說話間,指腹不自覺摩挲阿嫣臉頰,不無溫柔。
司裕隨之望過去。
黯淡火光里,她枕著謝珽睡得安靜而踏實,卷翹的睫毛投了修長的影子,雪肌玉骨,青絲披散,在夜裡格外柔婉。
心頭似乎跳了一下,他很快收回目光。
換在從前,司裕很樂意跟她獨處。
少女的溫言軟語,嫣然巧笑,皆如春日裡溫柔明媚的陽光,令人貪戀。
那時候,他尚且不知其中意味。
如今卻漸漸明白了。
可惜明白得太遲。
她早就嫁給了謝珽為婦,且夫妻相處日久,彼此生了情意,不提京城時的回答,這幾日裡足可見證。
開在別人苑中的花,他不能採擷。
未明心意的時候,一切皆自然而然,洞悉內心所想之後,許多事就不一樣了。尤其阿嫣容色漸盛,被謝珽廝磨得眼角眉梢都添了幾分嫵媚,極易勾動人心。
倘若阿嫣需要,司裕仍會毫不猶豫的為她豁出性命,護她餘生安然無恙。可她早就說了,他只是個朋友,往後天高地廣,他還會遇見新的人、新的朋友,到時為彼岸,過處即前生。
若單獨相處,心頭怕會泛起漣漪,那是他該極力阻止的事情。
何況,若謝珽誘敵時負了重傷,她會心疼。
司裕竟自嘆了口氣。
「我去誘敵,你送她會更穩妥。」少年安靜開口,見謝珽似要反駁,遂說出了兩人相識以來最認真的一段話——
「楚姑娘於我而言,是這世間最重要的朋友。於私,我擒了周希遠,算是為她出口惡氣,給河東省事也算幫她的忙。於公,」他頓了一下,素來毫無情緒的臉上,竟自露出稍許黯然,「離開京城後,我曾看過戰場。離亂中的孩子,很容易被萬雲谷那種地方盯上。」
「我在廝殺里長大,最清楚那種痛苦。」
「萬雲谷那地方有人庇護,我無力摧毀。但若能挾持人質避免戰事,也就少些孩子落入離亂。」
這樣的肺腑之言,他從未跟誰說過。
在謝珽跟前,卻吐露了出來。
謝珽微愣,哪怕不曾親身經歷,似乎也能體會少年清冷外表之下藏著的種種心緒。他沉默了一瞬,道:「我會竭力避免戰事,不令百姓受苦。但是阿嫣——」
「你想將她託付給我?」司裕忽然打斷他。
謝珽點了點頭。
少年忽而站起了身,目光落在熟睡的阿嫣身上,毫不客氣地道:「你若把她託付給我。我不會去隴右,會帶她離開。」
「你敢!」謝珽神色微變,低聲威脅。
少年揚眉,帶幾分調侃般的挑釁。
「好了,不瞎說了。誘敵的事我去做。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司裕認真說罷,竟自轉身無聲無息的沒入暗夜,只剩坐過的地方草葉輕晃。
謝珽想追,卻怕驚醒懷裡的阿嫣,只看著空蕩蕩的洞口,一時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