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外的徐府,徐元娥這會兒面色微紅。
因徐夫人正跟她說出閣的事。
問名、納吉之禮已畢,雖說兩人歲數相差不少,卜婚合八字時倒是個吉兆。謝巍已然打了招呼,明日將親自登門送納徵之禮,屆時就該請期擇日,定下親迎之期了。
徐夫人在屋裡邊指使人歸置箱籠,邊掰著指頭給女兒算。
「王爺那架勢,從納採到納徵,日子趕著日子,恨不得明兒就過禮完婚似的。不過皇家的婚事總得皇上點頭,如今皇后娘娘產期將近,里外都忙著,未必騰不開手。且你的婚禮娘娘定是要親至的,臘月里要坐月子,恐怕會將婚期定在年節之後。」
「這麼一算,你當閨中女兒的日子也就只剩這個把月了。來瞧瞧這料子,才剛送來的——」
徐夫人拉著女兒,往她身上試顏色。
錦繡堆彩,瑰麗嬌艷。
徐元娥順從地任由母親擺弄,口中卻道:「母親就別忙活了。親王納妃的服制都是禮部備的,講究多著呢,不必咱們多費心。」
「我是在給你添的嫁妝!」
徐夫人將女兒養了小二十年,也曾對著滿京城的才俊挑花了眼,卻沒想到最後撿了個年歲相差不大的女婿。想起女兒喊他三叔的模樣,似乎還在眼前,卻沒想到這就快嫁人了。
她偏過頭,偷偷擦了擦眼睛。
徐元娥瞧見她紅了眼圈,笑著輕輕抱住,「好了,不過是出閣罷了,又不會離開京城,母親別傷心。」
「話雖如此,到底要嫁為人婦,往後在王府住著,不似在家自在。王爺已算是脾氣好的了,萬里挑一的男人,往後你嫁過去,不止是當家主母,也是封著誥命的王妃,該懂事沉靜些,再不能跟如今似的胡鬧了。」徐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又不放心地叮囑。
徐元娥頷首應著,怕勾起母親善感的心緒,便軟聲哄道:「皇家宮廷的禮儀,阿嫣都教過我多回了。太后也是個好相處的,阿嫣還說往後要跟我一道重振畫院,拉著祖父整理典籍呢。都在京城裡,總能時時見面,母親別擔心了。」
這分明是在寬慰,徐夫人失笑搖頭。
又問道:「皇后怎麼樣了?」
徐元娥遂轉述近況,只說一切無礙。
……
鳳陽宮裡,阿嫣確實頗為順遂。
雖說產期臨近身子沉重,睡覺時也須格外留神,別處倒沒太大的不適。接產的人手物件早就準備齊全了,曾媚筠和太醫也都住在宮裡,武氏將閒雜瑣事盡數攬過去,她不必多操半點心,安穩待產即可。
廿九夜裡,幾番胎動後羊水終是破了。
曾媚筠聞訊,立時趕來殿裡。
彼時已是寒冬夜深,風悄然漫過京城,鉛雲扯絮般堆滿夜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
整個鳳陽宮裡燈火如晝。
痛感一陣陣清晰襲來,從漫長的間隔到漸漸加劇,謝珽被武氏趕去了側間,中衣之外披了件薄裳,兩隻手悄然攥緊。十來年殺伐生涯,他素來不畏生死,行事亦極沉穩,泰山崩塌也能面不改色。然而此刻,巋然身姿在側間踱來踱去,他的臉上冷硬如舊,額頭卻已滲出細密的薄汗。
他這輩子從未如此刻緊張。
因上戰場的是阿嫣。
若他能替她,哪怕能夠並肩熬過這痛楚,謝珽也會毫不猶豫的代她上陣,至少能將她護在懷中。但生孩子這回事,種種難熬兇險都唯有阿嫣承受,他能做的實在太少。譬如此刻,他想進殿裡陪著阿嫣都被武氏攔下了,只能在側殿焦灼等待,將整顆心都吊在嗓子眼裡。
武氏攔他的原因很簡單,因謝珽太礙事。
阿嫣懷孕的時候,曾姑姑就曾單獨給他提醒過,說女子懷孕生產極為不易,懷胎十月的艱辛還在其次,生產時的劇痛真如受刑一般,或許甚於刮骨療毒。謝珽久經沙場,負傷無數,哪怕未曾經歷,也知道刮骨療毒得有多痛。
換了是他都未必能承受,擱到素來嬌弱的阿嫣身上……
謝珽簡直不敢想像!
是以阿嫣養胎的這數月間,謝珽更添了十倍的耐心,處處體貼。臨近產期的這兩日,每嘗阿嫣胎動時,謝珽腦海里那根弦就會繃起來。今晚羊水破後痛感一陣陣襲來,阿嫣忍痛呻.吟時,謝珽幾乎是跪坐在榻邊地上,緊緊攥著她的手,似比阿嫣還要緊張幾分。
武氏知他擔心,卻也覺得礙事。
畢竟以謝珽對阿嫣的寵溺,若他在身邊守著,難免勾起阿嫣的委屈依賴之心。生孩子是闖難關,容不得柔弱退縮。遂將謝珽趕走,只消讓阿嫣知道他就在數步之外,只要她需要,隨時能趕到身邊來。
此刻簾帳相隔,阿嫣滿頭大汗。
宮口漸開,產婆已能窺見孩子的頭了,正教她用力,滿屋忙亂。
她死死拽住榻上軟褥,整個人被撕裂的疼痛籠罩,聽著囑咐使勁兒時,眼底幾乎憋出了血絲。
疼啊,真的很疼。
這輩子都沒這麼疼過。
可這道難關終究是要闖過去的,就像那次在鷹愁關外,她和謝珽拼死馳過兜頭罩下的箭雨,只要過去了就好。
何況她的身邊還有親如生母的武氏,有醫術精湛的曾姑姑,早早就教過如何用勁使力。
她不是孤身上陣。
而謝珽就在簾帳之外,浴血殺伐頂天立地的男人,是她心底里最堅實的底氣。阿嫣咬牙忍著痛,懷著孤注一擲向死而生的心思,額頭的汗珠細密落下。
簾帳之外,謝珽的手背暴起了青筋。
哪怕早就聽曾姑姑說過,真的聽到她撕心裂肺的痛呼時,心頭仍仿佛被千軍萬馬踩踏而過,為她痛極,亦揪心之極。雙拳越握越緊,他竭力克制著不衝破簾帳,免得給裡頭添亂。心思卻幾乎都系在了她的身上,一聲一聲的痛呼里,如在潮頭跌宕起落。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阿嫣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在他遠征之前親自交在他手裡,而後時時貼身帶著,哪怕進了宮也不曾摘下。
謝珽殺人無數,從前不信鬼神。
此刻卻不自覺暗中祈佑。
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傳入耳中,裡頭旋即響起產婆和曾姑姑恭喜的笑聲。
謝珽掀開簾帳,幾乎是一個箭步就沖了進去,身影越過眾人,徑直停在了阿嫣的榻邊。她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劇痛之下用盡力氣,此刻虛弱之極,卻在看到他的時候勾起了點無力的笑意。
像是上陣歸來,重傷而驕傲。
素來狠厲冷硬的男人在那一瞬紅了眼眶,他甚至忘了去看一眼才剛降世的孩子,只單膝跪在榻邊握住她的手。怕握緊了令她難受,他都沒敢用力,只取了旁邊柔軟的帕子,將她額頭髮際的汗水輕輕沾去,溫聲道:「總算生了,歇會兒吧,我在這兒陪著。」
「嗯。」阿嫣眼底別處的血絲未褪,聲音疲憊而微啞,「我做到了。」
那神情語氣,就像是立功後討糖吃的孩子,分明痛極累極,卻不忘宣告她拼盡力氣做成的大事,夾雜驕傲喜悅。
謝珽用力地頷首,湊在她耳邊親吻。
「我的阿嫣最勇敢了。」
溫柔低語,因心疼克制而微顫。
旁邊有宮人端來參湯,是早就準備好了的,謝珽接在手裡,哄著她喝了兩口。那邊產婆已將孩子稍稍收拾,裝進了柔軟襁褓里,抱過來給夫妻倆看。
剛出娘胎的孩子都不算多漂亮,身體紅紅的,小而嬌弱。落在阿嫣和謝珽眼裡,卻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容貌。
等待了十月的寶貝終於來到了身邊,不負所有的辛苦與艱難。
是個可愛的男孩子。
往後,鳳陽宮的屋檐下就該多添個鬧騰調皮的小傢伙了,為這座宮城更添樂趣。
阿嫣瞧他無恙,勾起唇角鬆了口氣,閉上眼睛時只覺無邊疲憊漫過來,遂放任沉淪,昏昏睡了過去。
謝珽陪在她的身邊,十指交握。
這一場艱辛,他會終身銘記。
記著懷裡嬌嬌軟軟的她,曾為兩人的孩子熬過怎樣的痛楚,柔弱又勇敢,拼盡全力。往後他更須用心竭力,為她母子兩個,撐起更廣闊安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