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家小公子,越祈寧到。」小頭扎紅帶,站在門口高亢的喊一聲,面上笑意盎然,整個人瞧起來喜氣洋洋。
薛崇山聞言回身,正對上越祈寧一拜,「薛伯父安康。今日家父脫不開身,得需過半個時辰才到,便讓小侄先一步前來賀喜。」
「無妨無妨,瞧你又長了個頭。快去屋裡坐,無漾正等著你呢。」
越祈寧拱手,「那小侄先去尋無漾兄。」
見他如此,薛崇山自是喜不勝收。
今日薛府長子大喜,便有百官來賀。此時府中笑語晏晏,絲竹聲聲,越祈寧越走越高興。
然他進了薛無漾院中,卻被眼前此景驚地後退兩步。
兩個時辰後就要行禮了,薛無漾卻面無喜色,目光呆滯地往大梨樹上掛著白綾。
「無漾兄,你這是做什麼?!」越祈寧飛快跑入院中,「都愣著做什麼,快把你家公子拉下來啊!」
他瞥一眼身後跪的整齊的丫頭小廝,竟一個都不動。
「你們死人啊?」
「別拉了……」薛無漾垂眸看他,「讓我死……」
「大喜日子說什麼死不死的!」越祈寧抱著他的腿,「快下來,說不定還有辦法解決……」
拳頭大的梨接二連三落下,砸的薛無漾認了命。
半晌後他癱在桌上,雙眼無神,「程娘說她不嫁了……」
「所以你就要自掛東南枝?」
「嗯……」
「沒出息!」越祈寧摺扇呼啦一開,朝著薛無漾那廂狂扇。
「你走吧,我再去掛。」薛無漾又起身前去,被越祈寧眼疾手快拉回來。
「我說你是高興傻了,真傻了。」他恨鐵不成鋼,「你與程娘子又不是才認識,今日才說不嫁你便信了?」
「昨日說的。」
「我……」越祈寧語塞,「昨日今日又有什麼區別,她那是不想嫁嗎?她那是害怕!」
薛無漾看著他不言。
「程娘子一身膽魄,連賊寇都敢殺,成個親能攔住她?莫不是我說,這幾日你是不是少有關心她,才讓她覺得不堪託付不想嫁了?」
某人思索片刻,點頭又搖頭。
話及此越祈寧已經明白大半,他語氣略軟,「她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倘若不是你全身心替她撐這個場面,我想,她確實會那麼想。」
「我若是你,越到這個時候,便越對她上心,大張旗鼓也好,高興的失心瘋也罷,總歸為了她,我做的什麼都會叫外人瞧見。」
薛無漾終於坐直了身子,「越兄說的對。此事我不應該去掛東南枝,應當去給她撐腰才對!」
「就是啊……哎你現在做什麼去?」越祈寧剛抓了一把瓜子,還未來得及嗑。
「去接她!」
「但是現在時辰尚早啊!」越祈寧將瓜子塞給小斯,三兩步追上去。
「就是要早,越早越好!」
她怕他對她不上心,那就給她證明。接親去的越早,世人便少說幾句她的閒話。
他娶的從來不是望月樓的藝妓,他娶的,是年少時一見傾心的月光,是從賊寇下救出他母親的女將。
她是他的妻,此生唯她一人不可的妻!
接親的隊伍比常時早出一個時辰,薛無漾端坐於馬背上,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
隊伍敲敲打打,喜氣洋洋繞著城轉了一圈,終於在程娘所居之處停下。
「娘子,姑爺來接你了。」丫頭高高興興地對著屋裡的人道。
程娘正急的滿屋走,一聽薛無漾這早來,更是急的跳腳。
她透過窗縫往下瞧一眼,薛無漾正朝街坊鄰居回禮。
「來這麼早做什麼?」左思右想下趕緊將窗關了個嚴實。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她長吁出一口氣,不耐煩地,「你去告訴他讓他再繞一圈,來這麼早叫人笑話!」
「笑話什麼?」
程娘不滿回頭,卻瞧見魏意跨進門內。
她們二人,早已有大半年不曾相見。
魏意回京後瑣事纏身,又聞程娘病著,便只能等著這個機會前來。
程娘看見她,眼眶頓時紅成一片,唇動了動,卻下意識捂著自己的右臉,尷尬地:「你,你怎麼來了?」
話落又覺得不妥,便又趕緊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
「我知道。」魏意毫不在意,一點不客氣落了座,「我自然曉得你想說什麼,你我許久未見,不想再見,竟是來吃你的喜酒。」
程娘這才破涕而笑,與她同座,又斟兩杯酒,「你是大忙人,又豈能是我想見就能見的。」
話罷便又安靜下去,瞧著魏意,「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與我知會一聲。」
「這不是得問你。」魏意眼神往窗外一閃,「我往薛府去走了一半,路上遇著薛公子,硬要我來勸勸你。」
「勸我什麼?」程娘不明所以。
「他說你不想嫁了,讓我來勸勸你。」
「他……」程娘當即冷了臉,不滿得往外看一眼,「他倒是會說,我這吧,也不是不想嫁,就是……你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怕配不上他。」
她抿了抿唇,隨即轉過身將臉上的疤露出來。
魏意擰眉,仿佛疼在自己的臉上,「這傷……」
程娘嘆一聲,將酒一飲而盡,垂眼看著桌面,「你失蹤後不久,宋公子假裝身亡的消息一傳開,我與薛郎一家就遭到了賊人夜襲。」
「那夜正巧薛郎帶我去見薛伯父他們,提及我們二人的事,二老十分不悅。薛伯父拉薛郎下去說話,留我與薛伯母在堂內,也就是那個時候賊人翻牆而進,想置我與伯母死地。」
「那夜也不曉得走了哪門子運,我走時竟帶著薛郎贈我的玄鐵匕首。賊人襲擊伯母,我下意識拼死相護,如此便受了傷。」
她說著撩起袖子,兩隻手臂上血紅的傷痕顯露無疑,這種傷即便好了,也會留疤。
魏意聽的心一沉,「你的臉,便是那時所傷。」
程娘點頭,「後來薛郎趕來,我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醒來已是幾日後,聞聽薛郎所言,伯母見我拼死護她,心下感動,又聞宸王一事我也參與其中。想必,能促成我與薛郎的,就是這些了。」
魏意握了握程娘的手,眸中泛淚,「倘若那時你不那麼做,薛伯母怕是……」
那時的賊人,不用多想便可知是宸王的人。其中宋知逸已死,剩餘知曉此事的就他們幾人。
不論如何都會找薛家滅口,那時若程娘不在,而薛夫人又獨處,恐怕又是一樁傷心事。
「我知你心中所想,怕薛家是因為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才許你進門,也怕進門後遭世人閒話。」
「不錯。」程娘扯出一抹笑,「我在想,倘若當時不遭遇此劫,他們還會不會讓我與薛郎在一起。」
聞言魏意卻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把鑲了金邊的扇子,與一隻鏤空玉簪。
「這是何意?」程娘不解地看她。
「這扇子,是薛伯父的。這簪子,是薛伯母的嫁妝。」她交於程娘之手,「是薛公子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你看見,自是知道何意。」
程娘垂首眸瞧著這兩樣物件兒,不知不覺眸中便染了霧。
這兩樣東西來,好比薛崇山與他夫人親臨。若看不上她,自當不會親自來叫她,接她。
可薛無漾能帶來這兩樣東西,便說明了薛家認她,不單單是因為恩情的事,更是因為從心裡認可她。
程娘抱著兩樣物件兒喜極而泣,這才是她一直在等的。
魏意長舒一口氣,打趣她,「今兒是你大喜日子,可別哭紅了眼,倒是再叫人說我欺負你。」
程娘抹了淚,推她一把,「瞧你說的,我哪有那麼好欺負。」
「我知道。」魏意笑一笑,「我還有一事,想問問你。」
「問,即便三個四個我也答。」程娘又給自己添了酒,仰頭一飲而盡。
魏意卻垂眸收了笑,「我遇見了穆嬋。」
程娘當即被酒嗆到,不可置信道:「哪裡?你怎麼會遇見她?」
「去勉州的路上。我陰差陽錯被擄進宸王府,並與她們一路,被送往勉州。」魏意萬分惆悵,「一路上我三番兩次提出帶她離開,可她一次一次又拒絕了我。」
「為何?」
她看向程娘。她知道二人不光是相識這麼簡單的關係,穆嬋直呼程娘名諱,言語間又對其維護,想必關係匪淺。
果然程娘一聽穆嬋,便又落了淚,「穆嬋她們,其實與我十分要好,只是,她們身在青樓,與望月樓不同,身不由己。」
「我本不想讓她們去,可她與我說,『反正都是跟男人睡覺,跟誰睡不是睡,況且,也不想禍害自己人』。」
「什麼意思?」魏意聽的糊塗。
程娘不言,看著她的眼無聲落淚。她思忖良久,才驀地明白過來。
常在青樓,誰身上沒個奇怪的病症,穆嬋她們又哪裡左右得了,與其在不見天日的屋裡病死,不如放手一搏,拼出個名堂來。
她喉嚨里哽得疼,疼的她說不出話。
怪不得她碰了穆嬋的帕子,都要讓她洗手;怪不得她再叫雪染時,她拒絕的毫不猶豫;怪不得此次戰爭,後期韃靼人越打越力不從心。
原來一切,早就有跡可循。
她們勇敢無畏,卻命運不公!她們善良可人,卻命殞他鄉。
到頭來什麼都沒留下。
「穆嬋身故荊州城外,因死狀,我無法帶她回京,只得葬在那廂。」她難受地捂著臉,「日後,我再接她回來。」
程娘點頭,她與穆嬋相識甚早,若不是穆嬋遇上個天殺的老鴇,也不會促成這悲壯之果。
屋外丫頭又敲起了門,「娘子,時辰快到了,我們進來再替您收拾收拾,便該上花轎了。」
二人趕忙擦了眼淚,魏意又染上笑,「今日以你為重,其他的我便不提了。快快上妝,稍後便要出門去。」
程娘又破涕而笑,「有空我再與你細說。」
她轉身時又折回腳步,拉著魏意道:「聞聽陛下於你和宋公子賜了婚,想必你們也好事將近,到時莫要忘了我,我要吃醉才爽快。」
她這一言惹的魏意紅了臉,趕忙推她到鏡前,「到時肯定忘不了你,我叫人來與你梳妝,不然你的薛郎該著急了。」
她話剛落,薛無漾的聲音便穿牆而入,「程娘!程娘你快好了沒有,為夫來接你了!」
「來了來了。」程娘紅著臉應一聲。
樓下樂聲重新響起,嗩吶聲蓋過人聲入耳。
魏意眸子泛紅,抹了淚便轉身出門,門外宋知逸斜倚著,人一出來便與他撞了個滿懷。
不等魏意反應,他已將她圈入懷內。
「我們下月便成親。」
他聲音柔的縹緲入雲,又讓她耳畔微紅。
「我不著急嫁,不是還有許多事未完,等完了再說也不遲。」
他卻搖頭,「你不急,但是我急。」
她推一下他,紋絲不動。
頭頂他又說,「與你初見時,我興許表現的不太好,怕是有嚇著你。」
說起這個,魏意倒是從溫柔鄉中活過來了,當即仰頭,「你還知道你那會兒嚇人。」
每每與她說話,他總是帶著嗤笑的語氣。
與她對視,總想將她看透。
「是我不對,往後,你也可以嚇嚇我。」他垂首看她。
魏意眼珠一轉,「我還是怕宋夫人不同意我過門,要不,我還是不嫁了吧。」
她一個縮頭退出宋知逸的懷抱,他面色頓時一僵,當即變了臉色。
接親的人已上了樓,推搡間將他與魏意隔開。
「宋公子,你也來接親啊?」
他趕忙撥開那人追出去,「不是!我是來追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