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道別
姜潛沉默著。
前不久才剛剛建立起來的、對父親的英雄般的形象認知,隱隱出現了一絲裂痕。
出於理性,他需要活在客觀真實的世界中,才能防得住冷酷現實射來的冷箭;但出於個人為數不多的情感,他本能地想拒絕。
「你真的想知道嗎?」
酒神看出了姜潛的遲疑,笑著勸道:「有些真相,不去觸碰才是幸事,知道得多了反而平添煩惱。也許你生活中剛剛建立的平衡會被打破,還會面臨更麻煩的敵人。」
姜潛望著酒神,凝注著他那張布滿滄桑的臉孔許久。
說道:「早點面對,總比猝不及防要好。」
理性占據上風。需要客觀事實來支撐他今後的客觀行動,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和「謹防一切」的理念一樣烙印在思想中。
正如他成為超物種後所拿到的第一個能力是「靈視」,後來又因被賦予「兼容之道」而獲得視「無」的能力,命運促就他對一切洞若觀火、活得清楚明白。
酒神聽了,哈哈一笑,說他這也是實在話。
人生總有不得不過的坎!
世人所知的潛龍勿用已經不僅僅是從底層湧現出的超級個體,現在的他,是守序官方下重注托舉而起的核心戰略武器,即將投入更複雜的戰場,關係到更多人的利益與存亡。
因此,在上真正的戰場前,姜潛不允許自己還存在著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所以,我父親當時並非真的與龍神交心,他也並沒有從官方卸任,是嗎?」
「你很聰明!」酒神有些意外地看著姜潛。
僅僅從一句模稜兩可的暗示,就立刻追根溯源找到了關鍵點,這讓酒神不得不驚嘆於姜潛的機敏和冷靜。
不過,故事並非到此為止。
酒神把話接下去,漸漸呈現出了當年事件的原貌:
「當時我們並不知道,伱父親卸任後仍和守序官方保持著緊密的聯繫。通過後來發生的事可以想見,你的父親拉攏龍神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方便『監視』以龍神為首的灰燼組織的動向。」
姜潛默默聽著,這也和他預料的事實出入不大。
能坐到他父親那個位置的人,牽扯眾多、關係重大!豈是能夠那麼輕易脫身的?
更不要提還和對立組織的頭號人物密切來往!
為了使姜潛更清晰地理解這其中的關節,酒神繼續解釋道:
「灰燼這個組織啊,最開始很單純的!它最初是由龍神創立的自由組織,宣揚的是追求自由信仰、拋棄腐朽觀念,踐行個性化的生活方式,由我們幾個元老率先發揚光大——而龍神,就是灰燼的靈魂!在超物種玩家湧現的時代,灰燼很快聚集了眾多個性迥異的能人異士,成了非守序組織中如雷貫耳的存在。」
「這些你也知道嘛,灰燼現在的影響力依舊遍及全國……只不過那時候,灰燼的風評還遠沒有現在這麼差勁!哈哈哈……可問題出在什麼時候呢?大概就是龍神『失蹤』的那幾年。」
「一個丟了靈魂的組織,它的意識形態發生偏移幾乎是必然事件,更何況還有人妄圖趁機篡權奪位!呵呵,可惜與龍神差得太遠,篡權不成,倒是把組織的名聲敗了個乾淨!你比如灰燼的強人意志,漸漸畸變成了偏執的霸道;對自由的追求,淪為墮落放縱的藉口。」
「於是,灰燼和守序官方的衝突越漸升級,大概官方也在反思這個問題:幹掉龍神,非但沒有解決灰燼,反而導致了灰燼組織的進一步失控……他們的策略是失敗的,大概正因如此,才催生了後來你父親的柔性手段。」
強行切除病灶不成,改為了保守治療……姜潛聽到這裡,漸漸理解了守序官方對灰燼的政策。
「矛盾的爆發,就發生在神戰前夕。」
酒神繼續講述著多年前的往事,神色愈漸凝重:
「龍神受你父親的影響,決議參與神戰,並且號召了灰燼組織內部的強將一同前往。這觸碰了一部分離心者的底線,衝突爆發,灰燼內部出現了決裂。」
「神戰迫在眉睫,龍神沒有多餘的精力處理當時的內部矛盾,只能攜支持者出走,直接參戰。我和樂神是龍神的誓死追隨者,當然也在參戰之列。但事情沒那麼簡單。」
「後來,你父親接到官方內部情報,灰燼的剩餘勢力準備在沿海一帶狙擊龍神!他們居然視龍神為背叛者,斗膽絞殺灰燼組織的精神領袖!」
酒神說到此處,拳頭猛地垂在桌上,木桌肉眼可見地從桌面裂到了桌腳……
姜潛同樣心弦緊繃。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真相就在附近了:「那後來呢?」
「你父親將計就計,部署了官方精英埋伏在沿海地帶進行反制,準備藉機將灰燼殘黨一網打盡!當然,不包括我們。」
酒神嘆道:
「你父親在這點上還是做得很體面的,他深知神戰的兇險,是真心誠意想要借更多力量阻擋那場災難的。」
「只可惜,那場圍剿並沒能順利把灰燼的剩餘勢力徹底清除。不僅如此,還暴露了你父親和官方的曖昧關係,事情鬧得很不愉快。」
「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方又傳來消息,有境外勢力暗中偷襲了你父親留在後方的家屬!」
姜潛目光凝聚,這就是他想知道的「前因後果」——
「等你父親和龍神匆匆趕到的時候,暗殺已經被及時介入的官方力量終止,好在人都沒事,只是精神上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尤其是最小的兒子……你父親於是就借這次危機,和家人做了『道別』。」
酒神低頭嘆息一聲,看向姜潛道:
「雖然那個道別很倉促,但人生無常,哪一次道別不是猝不及防的呢?」
「……」
「你也不用怪你父親,雪松這個人向來做事嚴謹,有始有終,我想他這麼做,只是不願你們母子三人再經歷一次新的創傷。」
……
這就是姜潛一直想探究清楚的真相。
酒神的敘述結束了,但姜潛卻感到一陣空虛。
說到底,這番敘述與他從別處聽來的「真相」並沒有太多出入,父親死於神戰的事實無可撼動,並不存在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可他還是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姜潛在酒神的注視下凝神細想:「被欺騙利用了那麼久,龍神就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酒神淡笑一聲:
「事實上,你父親的做法我們是能理解的,他對灰燼殘部的顧慮,也是龍神的顧慮,說到底,官方的這次出手也算是幫了我們。」
聽著酒神的陳述,事情的脈絡漸已清晰,而姜潛內心的疑問也越發鋒芒畢露:「可你說,這會牽扯到很多人命?」
這是在姜潛開始詢問「真相」時,酒神給予的提醒。
「是啊,很多。」酒神並不否認,像是鐵了心要跟姜潛打啞謎。
「有多少?」姜潛繼續問。
「取決於你想做到什麼程度。」酒神意味深長地笑了。
姜潛也在笑,淡泊的笑容中透著幾分刺骨的冷厲:「當年的灰燼殘黨,如今的灰燼四神……還有呢?那個境外組織,叫什麼名字?」
「啊……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
酒神長嘆一聲,答道:「北歐,神域。」
神域?!
毫無疑問,正是「豪賭」副本中與他擦肩而過的魔窟!
「冤有頭,債有主,我父親得罪了他們什麼人,以至於對方冒這麼大的風險客場作戰也要斬盡殺絕?」
「這可就難說了……我只記得,守序官方曾與北歐方面交換了一個被特殊部門捕獲的間諜,叫『庫爾』。據說這個人就是神域的信徒。」
庫爾……
「我知道了,多謝前輩。」
姜潛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紅票,壓在即將坍塌的木桌上。
「怎麼,要走了?」
酒神的語氣中竟透出一絲不舍。
畢竟,他也已經許多年沒能與人把盞言歡、暢聊當年事了。
「今天已經叨擾前輩很久了,下次進京,晚輩再來看您。」
「唉……好吧,你的確該去忙!」酒神擺擺手,卻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保重身體。」姜潛起身話別。
臨走時,又被酒神叫住。
老人眼裡已有些渾濁,大聲囑託:「你替我跟小鹿道個謝,就說這些年,謝謝她的關照!」
「好,我一定帶到。」
姜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間窄道中。
本就零星的攤位,此時客人早已走了大半。
酒神獨自坐在桌邊慢慢斟飲,把最後一瓶好酒喝乾……
直到一個聲音令他的動作凝滯——
「不守口德啊,老酒鬼……」
聞聲,酒神慢慢地笑了,笑聲綿長逐漸暢快!
「你笑什麼?」
「哈哈哈,我笑你這催命的閻王,來的真快啊!」
「哼,死到臨頭還是老不正經的德行。」
揶揄間,一枚七鰓鰻烙印自老人脊背處隱隱閃現,烙印如火燒灼,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擴張!仿佛正在吞噬酒神那蒼老佝僂的身軀……
「就算我不說,他也早晚要找上你們的。」
「那就讓他有來無回!」
「哈哈哈,老夥計,這裡可是京城!」酒神仰頭望向烏朦朦的夜空,卻正對上遠處一雙稚嫩又茫然的眼睛。
……
男孩兒將兩個木雕用透明膠綁在了一起,形成「龐然大物」,然後迫不及待地爬上窗台,想朝樓下的老頑童炫耀秘寶。
可當他探出頭去,卻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老頑童的身上泛動著奇異的光澤,從皮膚表面,到鮮紅的血肉,再到白花花的骨骼……被光澤覆蓋的每寸膚骨正在肉眼可見地消失殆盡!就像男孩兒曾為之著迷的一個個神話故事裡描述的那樣……
「不……」
男孩兒很快意識到了什麼,他的雙眼因訝異的睜大,聲音就要從喉嚨中宣洩而出時,從他背後伸來的一雙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
「嗚……嗚!」
被噤聲的男孩兒被他的母親帶離了窗台,緊緊禁錮在懷裡。
他的父親從身側衝出來,猛地合緊了窗戶,拉住窗簾!
這一幕行雲流水,讓男孩兒猝不及防。
他的聲音無法發出,於是淚水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與此同時,他拼命用力地掙動著身體!
就像他無數次想要擺脫父母的控制,執行獨屬於自己的意志那樣,去親眼見證充滿他腦海中的痛苦而恐怖的猜想——他在消失嗎?他會死嗎?
不會有人在乎一個獨居老人的死活,何況還是那麼「討人嫌」的傢伙……男孩兒近乎瘋狂地反抗著,想踢開靠近過來的父親,他憤恨自己的父母麻木不仁!
可是下一秒,身後越發清晰的來自她母親的顫抖和嗚咽,使男孩兒愣住了。
他驚異地發現他那麻木不仁的母親竟然在哭。
為了一個「討人嫌」的孤寡老人……
……
「老酒鬼,還有什麼遺言,趁現在說吧。」
「禍不及家人。」
……
夜風清涼。
街攤的小老闆乍然驚醒,怔了好一會兒,感覺自己稀里糊塗墜入了一個漫長的夢。
低頭看了看表,喲,這瞌睡是真不淺!
他揉著脖子從板凳上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出去,定睛在尚未結帳的空攤位上,又愣了好一會兒,才猶疑著走過去,拾起桌上壓著的紅票票。
點了點,多出了好幾百。
比他贈出去的那盤毛豆翻了不知多少倍!
「這老爺子……沒兒沒女的,倒從不見缺錢花!」
唏噓半晌,把錢塞進腰包里,手腳麻利地收拾起攤位。
月色依舊,他隱約覺得今夜的風微涼,心想大概是累了,於是抓緊時間收拾打樣,甚至未曾留意到遺落攤邊的幾片燒焦的布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