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瀾也跟著說不出的難受,低聲喚阿舅,可她是旁觀者,謝珩聽不到她的聲音。
謝珩將匣子放好,雙手舉過頭頂,虔誠的三拜九叩。強勢的男人從不軟弱,卻第一次卑微下來。
聲音也染了顫意:「謝容與年少喪父母,失兄長,血雨腥風中苦行數年,孤寡寒涼。
這世上唯剩蘇清念一人得以牽掛,卻因疏漏,任她被慘死剝皮。
如今,挖生人眼百副,祭奠老祖,願百目蛇眼為她開啟重生路,送其入塵寰。
此乃禁術,有違天道,謝容與願以此生氣運交換,即便讓吾厄運纏身,不得善終。」
他在蘇家古樓等了很久,也沒接到蘇瀾重回。
「原來真是騙人的啊!也是,這世上哪來的重生術,是我不甘心罷了。」
他好像一下子被吸去精神,整個人憔悴無力,只能靠著九頭蛇銅像緩緩坐下。
「念念,對不起,我若是早發現長春古怪,就不會被蒙在鼓裡,你也不會落得這如此下場。」
他用手背蓋在眼睛上,喉結上下一滾,哽咽道:「是我的錯……」
蘇瀾看著他如此,心疼至極,止不住流淚,搖頭:「不怪你,是我太草包,連自己都護不住,不是你的錯。」
謝珩又在銅像前枯坐了三日,水米不進,兩鬢生出幾縷白髮。
蘇瀾走過去,用手臂輕輕攏住他,低聲輕語:「阿舅,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謝珩緩緩起身走出古樓,對御風道:「回蘇家,找她。」
然後,畫面倏地一轉,蘇瀾看到蘇家的那口枯井,也就是她上一世的埋屍之地。
蘇漪曾因為害怕,讓人往井裡灌泥,徹底將井夷平,謝珩重新把井挖開。
井裡只剩下一把骨頭,還被裹在泥里,謝珩親手將她清理乾淨,安葬在外祖父和林小郎身邊。
之後蘇瀾像是被困在了墓園,守著一堆毫無生氣的墳墓,怎麼也走不出去。
謝珩時常來墓園,對著一堆墳墓說自己的近況,說天下成了什麼模樣。
他似乎真把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能聽他心事的,除了他們這些死去的人,就只剩墓園的樹和風。
蘇瀾很想問問他,為什麼不肯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可她說不出話,說了他也聽不見,只能默默陪著,漸漸的竟也習慣了。
他每次來墓園都會在每座墓前,放他們生前喜愛的東西。
蘇瀾的永遠都有鮮花鮮果,還有一些女孩子家喜歡的小玩意兒。
林小郎的是糖和酒。
謝居正是戒尺加上一本書。
「他們兩個在下面若是頑皮,您還是要罰的,念念訓幾句便算了,他……」
謝珩笑了笑:「他皮糙肉厚的,打個幾十板子不礙事的。」
蘇瀾不知時間過了幾年,只知道看著墓前變化的東西,知曉這裡的時間也是變化的。
而且她發現,謝珩已逐漸顯出老態,雖然脊背依然筆直,儀態端方,但身上的暮氣遮不住。
其實,聽著他和御風的談話,基本可以推斷出,他是剛過而立之年。
對其他人來說,這個年歲還是人生很好的時候,他卻好似活得沒有什麼盼頭。
日復一日,終於有天墓園來了個姑娘,一身白紗衣,美得不似凡人,正是宋書意。
「容與,你怎麼又在這兒啊!最近來的是不是太勤了?快跟我回去吧!」
蘇瀾心裡挺不是滋味。
哪怕知道這裡是上一世,她還是不喜歡宋書意在謝珩身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行。
她酸唧唧:「阿舅,我不喜歡她,你不能跟她在一起,你是我的。」
謝珩沒有聽到她的話,卻還是拒絕了宋書意,「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宋書意嘆氣:「我就陪陪你也不行?」
「他們不愛生人打擾。」
「你非要對我這般生疏嗎?」
謝珩神色很平靜:「書意,你清楚我的過往,知曉我在意的人都葬在此處,再沒有心思去愛旁人。」
宋書意眼眶紅了:「不需要你愛我,我可以愛你,照顧你。」
「我的事情已了,心也跟著死了,如今只剩下這副皮囊,失了神魂,有何用呢?」
宋書意哭著搖頭。
她一向都是驕傲的,就算蘇瀾給她下藥,她也能維持風度,不肯露怯,幾時哭成過這般?
可謝珩絲毫沒有心軟,依然疏離道:「我屠戮蘇氏一族必然會被指摘,你代表宋氏,還是該離我遠些。」
宋書意握住他的手臂,哽咽著說:「謝容與,我不在乎這些。」
謝珩抽出手臂,眸光肅冷:「我對你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宋先生請自重。」
直到此時,蘇瀾才意識到,謝珩對她有多特殊。
他從來不會拒絕她,就算她什麼要求都不提,他也會給她考慮周全。
上一世他誰也沒有愛,可她還因為宋書意跟他鬧過,發了那樣大的脾氣。
他是那樣溫和的人,卻氣得變了臉色,想罰她,卻也只敢打她屁股。
如今回想起來,蘇瀾悔得像是要死了一樣。如果還能回到那天,她絕對不會跟他生氣。
她的心裡比誰都清楚,她被困在此處出不去,現實中的自己多半是要死了。
她死了,阿舅可怎麼辦?
蘇瀾的心沉沉痛起。
又是一日來,日落時謝珩來了。
天已暗沉,碎雪撲天蓋地的落下來,像是在天地間灑了一層灰。
他一身青袍站在寒風中,形銷骨立。
風越大,雪越密。
他像是受不得寒氣,劇烈地咳了起來,白帕掩口,染了幾滴血漬,艷如紅梅。
蘇瀾知道這是寒潭映骨控制不住,他手上的皮膚都泛了青,總顯得濕淋淋的,像是從冰水中拎出來的一般。
御風:「爺,該回去了。」
謝珩緩緩閉眼:「不走了。」
不想走了。
走多遠都找不到了。
愛他的和他愛的,都已經化成一捧灰,被長盒子永遠禁錮在地下了。
當夜,大晉朝監察院首謝容與,卒,享年三十有一。
他在世時,無人不懼,大晉朝臣再是對他不滿,也不敢置喙。
他走後,變了天,朝臣口誅筆伐,說其殺戮過重,稱之為——奸。
蘇瀾聽著耳邊湧來無數詆毀他的聲音,在墓園緩緩坐下,等著他來與自己相見,卻忽然被東西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