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2024-08-15 14:58:33 作者: 水懷珠
  夜談

  是夜,玉芙殿。

  錯金博山爐青煙氤氳,內室瀰漫著細膩薰香,容央身著雪白中衣,靜靜端坐在金漆浮雕五屏風鏡台前,任荼白、雪青取去鬢上珠釵。

  光可鑑人的鏡面里,美人肌膚勝雪,五官昳麗,頭上花鈿愈少,愈顯天然動人,風流明媚。

  容央默默看著,眼前浮現的卻是今日興國寺里的一幕幕,走神間,雪青低低道:「殿下與王忱如今算是分道揚鑣了,不知這選駙馬一事,可有何打算?」

  容央眼睫一動,被迫收神:「沒有打算。」

  雪青自知這回跟王忱不成,無論有情無情,對容央而言都是個不小的打擊,想了想,道:「有道是好事多磨,況殿下天人之姿,世間能夠與您相配的,本就寥寥可數,碰些坎坷在所難免,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容央臉上郁色稍緩,然而還是沒有多言。

  雪青觀察她鏡中模樣,彎腰去摘那雙金一把蓮耳環,趁勢道:「不知殿下覺得,今日護送的褚將軍如何?」

  提及褚懌,容央心微跳,邊上荼白更是意外:「褚懌?

  就那位打了敗仗還盛氣凌人的定遠將軍?」

  單聽這一串修飾,便可知很不待見了。

  雪青把那隻金耳環擱在鏡台上,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褚家軍今朝雖敗,可過往的赫赫軍功卻不是大風吹來的,不然,又怎能傳下這『忠義侯』的封蔭?」

  荼白蹙眉,道:「可我聽說,這一仗可敗得不輕,金坡關一役,足足折了六萬多人,遼人差點就破了易州城。

  官家一向對戰事不太看重,這回兵敗,卻把參知政事上官大人都派去北邊和談了,可見非同小可。」

  雪青道:「金坡關一役的主帥是褚四爺,而非褚大郎君。」

  荼白領會過來,驀然間福至心靈,促狹道:「真是想方設法替人家開脫,怎麼,問殿下人家如何,難不成是今日看上了這位大郎君,想讓殿下替你撮合?」

  座上容央蛾眉一顰,雪青上前去打荼白,饒是素來沉靜,也不由惱道:「就你一天到晚最會瞎猜搬弄,唯恐天下不亂!」

  荼白跳開兩步,拿著剛摘下來的一支銀鎏金蓮花鴛鴦頂錐腳簪,沖雪青扮鬼臉。

  雪青懶得理她,朝容央正色道:「奴婢今日跟殿下提及這位褚將軍,是覺著,他或許對殿下有意。」

  容央心一震,紛然思緒徹底從王忱一事上收回,鏡中一雙大眼晶亮。

  他對她有意?

  !

  然而聲音還是平平靜靜的:「說來聽聽。」

  雪青道:「這位褚將軍自與殿下相遇以來,每逢相處,眼神十次有八次在殿下身上,不知殿下可有感覺?」

  容央想起那男人黑而深的一雙眼,抬手輕撫自己臉頰:「的確。」

  雪青莞爾,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今日離開興國寺時,他特意攔下奴婢,問了一個問題。」

  容央揚眉,荼白也忍不住瞪大眼湊近來。

  雪青道:「他問,長帝姬院中的歌,乃何人所唱。」

  這一問,另外兩人心裡立刻雪亮了。


  大鄞不比前朝拘謹刻板,勾欄瓦舍乃是前所未有的繁盛,為博恩客一笑,無論文房四藝還是輕歌曼舞,那些個美人都是無一不通,不有不精的。

  男人們整日廝混其間,貪聲逐色,在某些方面自然就格外敏感,最受不住的,就是那一把把潤得能滴水的歌喉。

  嘉儀帝姬自認聲動梁塵,喉清韻雅,且又自矜身份尊貴,非坊間歌姬可比,二者相兼,實乃音如天籟,想那離京十年的鄉巴佬一聽之下被勾了魂,也是情有可原。

  於是握起鏡台上的嵌螺細骨梳,對鏡梳起垂在胸前的烏黑秀髮,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雪青道:「照殿下往日立的規矩,謊稱為奴婢所唱,可奴婢瞧褚將軍當時的神情,似是不信的。」

  雖然坊間盛行音律,但一國帝姬在寺廟後山里唱靡靡之音確非什麼上得來台面的事,容央以往就立過規矩,如外人問起,全謊稱為雪青所唱。

  兩人氣質迥異,然音色還是十分相似的。

  只是沒想到,竟沒瞞過那男人的耳。

  倒是精明。

  容央唇微動,半天不聞雪青下文,不由道:「還有呢?」

  雪青略略怔了一下,方道:「還有……就是那糖葫蘆。

  照理說,褚將軍應該知道殿下的用意,他剛剛回京,跟王公子無冤無仇,卻不惜為全殿下顏面得罪對方,可見是把殿下放在心上的。」

  心念急轉,又道:「況且他一個鐵血男兒,如果不是為殿下,又怎會去吃那黏糊糊的糖葫蘆呢?」

  這倒是。

  那男人一看就是個鋼筋鐵骨,枯燥無趣的,如果不是對她上心,怎麼可能會去吃糖?

  再者,她清楚地記得,他把那串糖葫蘆還來時,可是一副很嫌惡的模樣呢。

  容央唇角笑意盈盈。

  荼白後知後覺:「還別說,照雪青這麼一理,這褚將軍在殿下面前是有點兒不對勁,那眼神,老是直勾勾的。」

  雪青笑,看回鏡中:「所以,就看殿下的意思了。」

  荼白素來最愛起鬨,立刻擠眉弄眼:「殿下,這褚將軍如何啊?」

  容央垂眸,明面上認真梳頭,實則滿腦子全是那男人的模樣——

  他叼著根草躺在橋下的樣子,他滿身酒氣倚靠在廊柱後的樣子,他閒閒站立車窗外的樣子,還有今日在小山坡下,他屈著一條腿席坐樹下的樣子……

  最後道:「一個糙漢罷了。」

  「……」

  荼白臉上笑容一僵,撇眉:「差點兒忘了,殿下不喜歡武夫。」

  非只嘉儀帝姬,整個汴京都沒幾個傾慕武官的人,本朝尚文,各家姑娘喜愛的都是謙謙有禮、溫潤如玉的少年郎,便如王忱那其貌不揚的,愛慕者都多得數不勝數。

  雪青臉上淡笑倒是不變,果不然,只一眨眼,容央又道:「也就那張臉還湊合吧。」

  荼白越聽越糊塗,拿不準這是個什麼態度,雪青道:「無妨,大鄞的好兒郎千千萬萬,緣分來時,殿下總能挑到稱心如意的。」

  這話還算讓人熨帖。

  容央滿意微笑,擱下梳篦:「不錯,時間還長,慢慢挑吧。」


  這一夜,容央酣然入夢,睡眠竟比前些時日好上許多。

  只是此後幾天,除呂貴妃那邊隔三差五叫人來請外,玉芙殿簡直門可羅雀。

  容央不喜歡去呂貴妃那裡看對方模仿先皇后,又貫來閒不住,想跟官家求個恩典出宮逛逛,前朝卻正忙著殿試的事,別說求恩典,就是前去請安都十回有八回撲空。

  這樣一來,人就只能在玉芙殿裡窩著。

  庭院裡窩完,擱殿裡窩;殿裡窩完,又挪到庭院來。

  這日午後,薰風泛暖,容央窩在庭院裡插花解悶,止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些成婚,哪怕官家不給開府,住在夫家,也比囚在這禁廷里自在有趣百倍吧?

  轉念想到這一年來在婚事上的種種坎坷,默然長嘆。

  再想到前些天說的那句「時間還長,慢慢挑」,臉上便開始生生地痛起來。

  荼白把新摘來的一籃鮮花呈上,容央鬱鬱寡歡,信手抽出一束黃燦燦的金雀兒插入石桌上的竹籃里。

  疊疊碧綠映襯著點點金波,給春暉一照,瀲灩晃目。

  荼白正要夸,容央又懨懨地把那金雀兒扯出來,扔走。

  「……」

  「取石榴花來。」

  容央漫聲,荼白忙依言而動。

  「白水仙。」

  「萱草。」

  時人有插花的風尚,並將插花同燒香、點茶、掛畫列為「文人四藝」,宮闈之中,更盛行此風,每至春夏,各座宮殿無一不是香氣襲人,隨處可見意趣盎然的點綴。

  容央把那熱熱鬧鬧的竹籃打扮好,滿意一笑,托腮看了一會兒,又開始無聊了。

  片刻,道:「去取鏡子來。」

  荼白不知道殿下好端端地賞著花,怎麼突然要鏡子,一時有點茫然,被瞪一眼後,忙放下懷裡的半籃花轉身進殿裡去。

  少頃,取了那塊菱花形的飛仙鏡來呈上,容央舉鏡自照,逕自摘去髻上珠釵。

  然後抽來花籃里的石榴花、白水仙……一一往頭上插去。

  荼白:「……」

  時人愛插花,也愛簪花,但如嘉儀帝姬此刻這般把一個花籃搬上頭去的,實屬開天闢地。

  「好看嗎?」

  春暉燦燦,石桌前的小美人凝眸而笑,巫山般濃黑茂密的雲髻上花開如錦,把那小小的、白淨的臉龐,反襯得如五指山下壓著的孫猴兒一樣。

  不不不,怎能把殿下比作猴兒呢……

  荼白小手攥緊,覥顏道:「好看!」

  容央勾唇。

  外邊有腳步聲近,是個模樣熟悉的小內侍前來傳話,打一瞧見桃花樹下的嘉儀帝姬起,就開始口燦蓮花。

  如此這般臉不紅心不跳地一誇過後,方道:「三殿下今日得了個寶貝,正放在重華殿裡,特命奴婢來請帝姬過去賞光呢。」

  這小內侍正是伺候趙彭跟前的錢小令。

  容央道:「他終於想起來,這世上還有一個姐姐了?」

  錢小令賠笑道:「今年殿試,官家責令三殿下一塊監考,三殿下也是忙得腳不沾地,怠慢的地方,還望帝姬莫怪。」


  容央冷哼,意興索然的樣子:「什麼寶貝啊?」

  錢小令諱莫如深:「三殿下不讓奴婢多嘴,非要您親自去看。」

  容央挑眸。

  錢小令滿臉堆笑:「真是個寶貝,連那探花郎都兩眼放光,讚不絕口呢。」

  容央眉一揚,荼白道:「探花郎?」

  「可不是,」錢小令兩眼爍亮,「就是昨日官家在殿試上相中的宋家六郎宋淮然,因其姿容出眾,辭采不俗,於是當場欽點為探花。

  那會兒正巧三殿下也在,對這宋公子一見如故,這不,今日得了個寶貝,巴巴地就把人請進宮來了。」

  容央眨巴眼,精神一振。

  想她苦惱婚事多時,竟然燈下黑,險些忘了往今年的三鼎甲身上撒網!

  且還是那皮相最是拔尖的探花郎!

  大鄞以文治國,對文試的重視程度不言而喻,及第者,非但策名就列,平步青霄,更倍受坊間追捧,「榜下捉婿」四字絕無一絲誇張。

  非常時期,甚至可用「搶」來形容。

  容央心如擂鼓:「這探花郎……果然姿容出眾?」

  錢小令笑眯眯:「謝庭蘭玉,龍章鳳姿。」

  容央小手在胸口一按。

  荼白試探道:「殿下……可要去看看?」

  容央:「是要去看看。」

  「……」

  「我說那寶貝。」

  容央避開兩人投來的眼神,執起石桌上的小團扇往臉上扇了扇,最後抵在鼻尖上,「走吧。」

  錢小令大功告成,殷勤地上前引路,荼白卻急道:「殿下!那探花郎既然也在,這妝發……是否需重新梳理?」

  容央駐足,側眸看來,眸底隱有質疑。

  質疑的內容大概是:都美成這樣了,還需要重新梳理?

  荼白訕笑:「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此刻花……容月貌,相映之下,這身衣裳不免黯然失色,不如把頭上的花取下來,戴回先前的頭面去?」

  容央服飾妝發這塊,向來是由荼白主要負責的,今日配的乃是一襲淡黃底小白花窄薄羅衫,淺石青色軟紗披帛,因著素雅,雲髻上只點綴一套金穿玉荷葉頭面。

  眼下容央把頭面取去,換成一片大紅大紫的花圃,整體看來,實在頭重腳輕,難以下眼。

  容央重新拿起飛仙鏡,自上而下一照後,點頭:「的確不相稱。」

  荼白欣慰,上前要剷除那片花圃。

  容央擱鏡:「那就換身衣裳吧。」

  荼白:「……」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