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2024-08-15 14:58:34 作者: 水懷珠
  噩夢

  容央小扇搖香,不知不覺把人送至東華門前,正戀戀不捨,忽覺一道凌厲視線射來。

  循著看去,臉上笑容一僵。

  金釘閃爍的朱紅宮門如山聳立,男人一襲彩繡褚紅官袍,按刀站於門下,雙眸藏在脈脈餘暉里,深如無底之淵。

  正是闊別數日的忠義侯府大郎君,褚懌。

  容央心底莫名一虛,不自覺同宋淮然拉開一分距離,反應過來後,又羞又惱,立刻靠回去。

  這時謝京麻溜地上前來,點頭哈腰,生怕再次惹惱貴人。

  容央心神慌亂,不耐煩地打斷他的寒暄,吩咐道:「送探花郎出宮。」

  謝京稱是,抬頭看宋淮然一眼,心底嘖嘖稱奇。

  到底是官家的眼中珠、心頭肉,這前腳剛踹了才氣斐然的宣德郎,後腳就跟風頭正盛的探花郎搭上了。

  厲害,實在是厲害哪。

  然面上畢竟不敢顯露,仍是笑呵呵的:「探花郎,請。」

  宋淮然點頭,臨行前,復朝容央拱手一揖,紅著臉溫聲辭別。

  容央握著小團扇,心不在焉,因感覺那道目光仍舊鷹隼也似的盯在自己身上,不禁有些慍怒,抬眼看到宋淮然如玉潤澤的面孔時,方福至心靈地一悟。

  是了,自己和宋淮然璧人並肩,言笑晏晏,他是心儀自己的人,瞧在眼裡,可不得打翻醋罈,七竅生煙麼?

  且又是那粗鄙狷介的性子,哪裡會加以掩飾?

  只怕此刻已是妒火中燒,心如刀絞了罷?

  哎……又一個可憐的痴漢哪。

  容央心腸軟下,一面為自己的絕色魅力深感無奈,一面為那男人的深情錯付暗覺惋惜。

  也是個皮相一流的郎君,如果不是那身軍人氣質太過冷硬,不會哄人,不會逗人,瞧著也不像會低頭服軟,不然,試著處上一處也未嘗不可的……

  想到這裡,容央無聲長嘆,眼神里不禁帶了幾分可惜,幾分安慰。

  褚懌對上那憐憫十足的目光:「?」

  謝京檢驗過宋淮然腰牌,把人送離宮門,外邊自有等候的宋府馬車,回來時,花枝招展的嘉儀帝姬已打道回府了。

  落日餘暉籠罩皇城,美人倩影裊娜,如一抹彩霞自天際流下,又慢慢回至雲端。

  謝京感嘆道:「不愧是大鄞第一美人哪。」

  褚懌道:「你回頭頂一盆花在頭上,也能不相上下。」

  「……」謝京張口結舌。

  當朝的確不太時興富麗之美,而青睞雅懷素態,但嘉儀帝姬五官本就生得明艷精緻,這樣一裝扮,乍看用力過猛,細看還是十分驚艷的。

  不過謝京哪裡是要跟褚懌品評人家的妝容相貌。

  「我是說人家的桃花運……」謝京低聲,回想著剛剛宋淮然那副標準的小白臉長相,繪聲繪色地聊起這半年來嘉儀帝姬的情郎。

  褚懌眼神晦暗,並不接茬,只道:「近年來沒少去窯子裡廝混吧?」

  「啊?」

  謝京茫然。

  褚懌:「夠娘們兒了。」


  謝京一愣,反應過來褚懌是在譏諷自己背後學那長舌婦人,忙道:「我不是背後嚼人舌根……我、我就是羨慕人家紅鸞星動,不像我……」

  支支吾吾,到底編不下去,於是靈機一動,岔開:「那個,倒是你,聽說,好事將近了?」

  褚懌語氣散漫:「大概吧。」

  謝京湊近:「我還聽說,就是打小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頭的那小丫頭?」

  褚懌收回視線,眉峰微壓,謝京知他這是被問及私事,不大樂意了,適可而止:「別惱,沒打探小嫂子的意思,就是饞你那杯喜酒。

  不過我也知道,你這婚事怎麼著也得等四爺剿匪回來才有著落,我再忍忍,忍忍。」

  侯府四爺褚晏剛一回京,就給官家打發至山西平定匪亂去了,少說也得兩三個月。

  謝京嘿嘿笑著,明面上說自己忍,實則也不知是讓誰忍。

  褚懌:「你這班崗還站不站?」

  謝京:「站啊,這不是站著的嘛?」

  褚懌不回,只看他一眼。

  謝京痞笑漸漸收斂。

  行,官大一級壓死人。

  謝京蔫頭耷腦返回崗位,褚懌倒也不全駁他面子,仍舊按刀等在城牆下,只是想著謝京剛剛提到的四爺,眸中漸漸泛起郁色。

  四爺啟程前,特意交代了一樁事。

  褚懌想著那樁事,便又想起剛剛從雲霞下走來、再走去的少女,摸著下頜,眉頭一蹙。

  卻說容央回到玉芙殿後,想著宋淮然那羞怯又矜貴的模樣,滿心歡喜,然而這夜一夢,竟是夢到那在宮牆下孑然肅立的定遠將軍褚懌。

  夢到那雙沉淪在殘陽里的、黑沉沉的眼睛。

  那眼睛銳亮、深邃,是一如往日的黑冷,兼不同往日的陰森,容央陷在其中,如被野獸窺伺,一時心驚膽戰,四顧茫然。

  這時地崩山摧,雷奔雲譎,容央魄散魂飛,正在無措剎那,耳畔滾入一聲粗吼,扭頭看時,那野獸竟不知何時化作惡鬼,正張著生滿獠牙的血盆大口,朝自己撲來……

  容央驚醒,臉色蒼白,羅衫浸汗,把守夜的雪青嚇得不輕。

  「殿下這是夢魘了?

  !」

  雪青給她拭汗,心有餘悸。

  容央濕睫顫動,燭火照亮的瞳眸蒙著一層氤氳水霧,整個人蜷在雪青懷裡簌簌發抖,一時竟沒能做聲。

  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難道是那男人怨氣太重,所以特意入夢來報復自己嗎?

  !

  容央胡思亂想,驚怒之外,委屈頓生——自己對他一沒招惹,二沒暗示,不過就是為氣一氣王忱賞了他一顆糖葫蘆吃,且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用意,就算情意萌動,也是咎由自取,何至於此!

  容央欲哭無淚,突然抓緊雪青道:「明日……仔細去查一查宋淮然,如無不妥,我便去向爹爹請婚了。」

  雪青駭然:「這麼快?」

  是很快,前所未有的快,畢竟是終生大事,哪能這樣倉促抉擇?

  然而一想剛剛的那場夢,想到那雙也不知是不是褚懌的,直勾勾、冷森森的眼睛,以及那如蛆附骨、無處可逃的恐懼,容央總有種道不明的預感——這件事,無法不快了。


  次日,容央還來不及徹底從那荒唐的噩夢中解脫,一個震驚全京的消息就證實了她的預感。

  她的婚事的確是該儘量從快。

  只是,縱然她歪打正著,風馳電掣,也到底還是來不及了。

  卯時一刻,北上和談的使臣風塵僕僕返回汴京,打一上御道起,就開始兩股戰戰。

  進入崇政殿後,那溜在後頭的小使臣更是頭重腳輕,險些一個跟到栽在官家眼皮底下。

  還是帶隊的上官岫飽經風雨,一拜之後,慨然道:「罪臣無能,請陛下降罪!」

  滿殿譁然。

  眾位大臣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官家霜眉冷目,不安預感猛至心頭:「愛卿何出此言?

  !」

  遼兵此回來勢洶洶,大有把褚家軍一舉殲滅之勢,然兩國毗鄰多年,此類戰事並非沒有先例,遼兵雖悍,卻極少把攻城略地作為作戰目標,而是藉此向大鄞訛取錢糧。

  通常情形下,只要大鄞大方開口,適當提高每年歲幣金額,對方都能盡興而去,彼此「重修舊好」。

  怎麼這回堂堂參知政事出馬,竟還換來個「罪臣無能」?

  官家心思沉重,便在隱憂之際,上官岫回稟道:「此番和談,於錢帛方面,遼王並無附加條件,大鄞仍是每年送給遼國銀五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然……」

  「然什麼?」

  邊上丞相范申急道。

  上官岫頭又埋低,沉聲道:「然,大鄞需以嫡帝姬嘉儀殿下和親大遼,與遼王共結連理!」

  此言一出,殿內更是平地驚雷,官家嗄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

  上官岫雙眼一閉,似孤注一擲般,字字鏗鏘道:「臣、懇請陛下以大鄞萬民為眾,允嘉儀帝姬和親大遼,與遼王締結姻親,保大鄞千秋太平!」

  這一天,正巧下了入春以來最磅礴的一場雨。

  和親的消息從前朝傳至內廷時,容央正坐在窗前,看檐邊的一串雨水如何鍥而不捨地往地磚縫隙里砸。

  許是殿裡宮人打掃時不夠細緻,又許是春天的力量太過強大,那磚縫裡的一根綠芽昂著頭、挺著胸,無論雨水如何傾軋,都固執地不肯低頭。

  雪青侯立在旁,看著淡薄日影里那張愈顯蒼白的臉,不安道:「殿下……」

  容央不動,視線仍在窗外,只是漠然出聲:「無妨,如此,倒省得我去挑了。」

  方仲雲也好,王忱也罷,回回挑,回回錯,回回受人白眼,自嘗苦果。

  至於這個宋淮然……

  哈,也不過蜻蜓點水,再者,趙彭早說過她眼光一向不行,如今看這宋淮然不錯,指不定一查,又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呢?

  嗯,定然也是個敗絮其內的……

  容央深深吸氣,借著眨眼的動作逼回眶邊淚意,斂回視線,改去撥弄玉壺春瓶里新摘的一簇玉繡球。

  「那遼王……」指下用力,竭力穩住聲音,「多大年紀啊?」

  雪青如鯁在喉,荼白更是心酸至極:「殿下,您別這樣……」

  雨聲喧天,室內哭哭啼啼。


  容央驀然一陣煩躁,揚聲:「問你話呢!」

  荼白跪下,心痛如割,哽咽道:「能多大年紀,比您年長的兒子都不下三個,更不必提那些都能做您奶奶的后妃們……老天,您是皇后留給官家唯一的帝姬,官家怎麼捨得……」

  說及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容央掐著指腹間柔嫩的淡白花瓣,也不知是被哪一字觸動,面頰上驀然淚滾如線,簌簌砸落。

  「對,不錯……」容央冷若冰霜,強迫自己鎮靜,「我是嬢嬢留給他唯一的女兒,是大鄞唯一的嫡帝姬,他承諾過除嬢嬢外大鄞再無皇后,所以除我以外,大鄞無人能前往大遼和親。」

  又自我激勵:「和親又不是送死,以一人之力,便可換萬民太平,多麼了不起的事。

  橫豎都是嫁人,都是要離開他,離開這大鄞的皇宮,嫁遼王,指不定還能名垂青史呢……」

  雪青、荼白聽及此處,更是心酸難遏,雪青一偏頭,淚也奪眶而出。

  這時外間人聲起伏,一人風風火火,不等通傳便進了殿來,竟是三皇子趙彭。

  容央忙偷偷拂去臉上淚水,吐出一口鬱氣:「烏鴉嘴,你來了。」

  趙彭似來得匆忙,此刻衣袍鞋履上都是水漬,進殿後,臉色冷凝,雙眼自邊上垂淚的兩人一略,惱道:「官家又還沒下旨同意和親,你倆在這哭什麼,也不嫌晦氣!」

  雪青、荼白聞聲瑟瑟,容央嗆聲:「你自己心情不好,找你自己的人撒氣去,來我這裡罵罵咧咧的,算什麼?」

  趙彭胸口起伏,重又看她一會兒,肅然道:「我問你,那忠義侯府的褚懌,同你是什麼關係?」

  室內三人聽這一句,皆是怔然,容央想起對方偷偷愛慕自己的事,眼神閃開,蹙眉道:「他是他的忠義侯府,我是我的玉芙殿,我們能有什麼關係?」

  趙彭眼神如炬,看她目光飄開,越發肯定心中所想,就近撩袍坐下,道:「你可知,今日和親的消息傳開後,這褚懌做了什麼事?」

  他越是如此諱莫如深,容央越是心如擂鼓,聲音不禁低下:「什、什麼事?」

  趙彭仍一錯不錯盯著她,又是沉默半晌,方凜然道:「反對和親,請命出戰!到現在,人還在崇政殿外跪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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