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諫

2024-08-15 14:58:37 作者: 水懷珠
  勸諫

  卻說官家一氣之下, 在御花園失手打完嘉儀帝姬後,返回途中, 痛心疾首。

  於是人還沒回到文德殿, 就坐在御輦上朝著額心拍打起來,底下崔全海忙不迭上前勸諫:「官家萬萬使不得啊!」

  官家一氣打完,垂下頭, 捏著太陽穴鬱郁不語。

  崔全海心焦如焚:「帝姬打小就是官家的掌上珠、心頭肉, 這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卻是疼在您心裡!都說父女連心, 您這樣折磨自己, 帝姬又豈會無動於衷?

  回頭知曉了, 只怕又是一番傷心難過!」

  流金華蓋下, 官家長嘆不言, 回想先前在湖邊的一幕幕, 實在又痛又悔。

  他當時也不知是為何,分明是想循循善誘,儘量自然地讓嘉儀理解呂氏的心, 理解自己的意, 以免日後呂氏有孕的消息傳開後, 她一時之間難以承受, 胡思亂想。

  誰料最後會這樣地弄巧成拙!

  大抵是怎麼也沒有料到, 她對呂氏的偏見誤會,竟會扭曲偏執到這種地步吧!

  居然……

  回想那決絕的一聲控訴, 官家臉色發青, 腦仁又開始突突作痛。

  崔全海見狀不妙, 忙催促抬輦內侍加快步伐,又即刻打發一人先去宣召御醫。

  一行人風風火火, 急匆匆趕往文德殿,抵達時,卻有一人恭候在外。

  崔全海展眼一望,神色微變,因顧念龍體,有意勸官家暫時屏退此人,熟料官家看過之後,卻是強打精神,堅持把人宣入殿中。

  來人乃是丞相范申。

  殿內,官家喝過崔全海呈上的熱茶,稍稍提起幾分神後,示意范申開口。

  范申先是仔細分辨了一眼官家神態,察覺其精神不濟,便撇去鋪墊,直入主題,鏗然道:「臣懇請陛下下旨罷免駙馬都尉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一職!」

  這一單刀直入果然奏效,官家聽罷,登時一個激靈,頭痛都弱去三分:「你說什麼?

  !」

  范申泰然自若地重複一遍。

  官家大怒:「胡鬧!褚卿就任指揮使一職還不足一月,上任不過三天,無緣無故的,朕為何要革他的職?

  !」

  范申不驚不亂,道:「因褚將軍如今已不再是陛下之臣,而是陛下之婿了。」

  官家一怔,反應過來後,面色僵凝。

  大鄞帝姬不同前朝,就權勢而言,是相當薄弱的,稱是和政治絕緣也不為過,究其緣由,除禮教對婦人的要求更嚴苛以外,還包括皇家近年來一項不成文的規矩——

  通過弱化、乃至架空駙馬都尉職權來防止外戚專權。

  官家膝下的女兒不算少,在嘉儀前出降的兩位帝姬,所婚配之人無一不是閒鷗野鷺般的世家公子,就是大長帝姬那一輩偶有破例者,駙馬都尉也最多官至使相,空享名譽,而基本不主政事。

  因為這層緣故,在和親一訊傳來,眾人決定緊急落實嘉儀婚事時,官家首先想到的人選就是暫且還沒有步入仕途的探花郎宋淮然,可對於這個提議,范申分明是第一個否定的。

  甚至於,讓褚懌來尚主的方案,也是他范申所提的。


  既然害怕皇權旁落,又何必推出一名戰功彪炳、家世煊赫的青年將軍來尚主呢?

  官家費解,底下范申又道:「駙馬都尉這回雖然是以敗將的身份歸京,但其過往戰績,天縱之才,朝野內外有目共睹。

  況,駙馬都尉系忠義侯府大郎君,日後早晚承爵,如不趁早剝其實職,恐會……埋下禍患。」

  官家驀然有點氣惱。

  「可金坡關一事,朕失言在先,沒有及時調回冀州的褚家軍前去解圍,造成褚家損兵六萬,已是問心有愧。

  何況帝姬也並非褚卿主動求娶,如以此罷其職務,斷其前程,豈不徹底寒了忠義侯府,乃至邊關眾將士的心?」

  范申懇切道:「陛下言重,褚家軍兵敗金坡關,乃主帥褚晏延誤戰機、指揮不力所致,陛下不計前嫌,非但不罰,反而允其回京休養,已足見寬仁大度,何需問心有愧?

  倒是褚家人心高氣盛,為雪己之恥,竟膽敢衝撞御前,貿然請兵,置社稷江山於不顧,滿心只有褚氏威名,而今又尚了陛下最疼愛的嘉儀殿下,如不趁早打壓,日後必然居功自傲,遺禍無窮!」

  范申一氣呵成,鏗然餘音迴蕩殿內,官家沉眉斂目地坐在桌前,突然緘默不語。

  許久後,似笑非笑:「述明……你莫不是早就想打壓忠義侯府,所以才想到用那三道聖旨化解和親危機?」

  范申一震,抬頭對上那雙怒意勃然的龍目,忙不迭伏地跪下:「陛下!」

  官家攥緊龍椅扶手,不知為何,此刻腦海里竟不住盤桓嘉儀先前在湖邊的質問——

  究竟是為救她而無奈封呂氏做皇后,還是為封呂氏做皇后,而順便救一救她呢?

  崇政殿內,范申慨然獻計的情形隨之在眼前重現:一聲又一聲的附和、讚頌,幾乎全來自昔日那些想方設法逼他封后的人的嘴臉……

  深吸一氣,寒意透徹四肢百骸,官家怒目道:「此事,朕日後再不想聽到隻言片語。

  朕也警告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利用嘉儀!」

  殿中如有雷霆滾落,范申匍匐在地,閉緊雙眼:「臣……遵旨!」

  官家頹然往後一靠:「滾。」

  氤氳薰香繚繞殿內,分明是往日最能安神定氣的,此刻卻絲毫不能撫平龍椅上那人躁亂的思緒。

  范申走後,崔全海小心走近,在龍椅邊低聲稟道:「官家,剛有內侍來傳話,帝姬已被駙馬送回玉芙殿了,據說,還是打橫抱著回去的,想是帝姬哭了個梨花帶雨,羞於見人……」

  官家臉色稍霽,想著此刻還能有個男人在護著她,陪著她……心中那股因范申而起的惱怒終於有點緩解之意。

  崔全海雙眼如炬,看他臉色好轉,方又道:「另外,御醫已在殿外恭候,可要宣召?」

  經剛剛范申那一氣,所謂以毒攻毒,故而眼下頭倒是不怎麼疼了,只是心裡還堵得厲害,官家想了想,道:「宣到玉芙殿去吧。」

  崔全海點頭,去前又道:「要不……就由老奴領著過去?」

  官家先是微怔,領會過來後,不由失笑,心底鬱悒散一半:「還是你老奸巨猾,去吧。」

  玉芙殿。

  褚懌給趙彭一嗆,偏開臉,咳嗽連連。


  趙彭慌得半起身:「姐夫可還好?」

  眉頭打結,深深自省:「可是……我剛剛說錯話了?」

  褚懌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一會兒,回頭,勾唇:「沒有。」

  可那聲音分明是半絲笑意也無的。

  趙彭:「……」

  趙彭盯著面前男人,回味著他剛剛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琢磨不透,後邊錢小令上前來,提醒道:「殿下,崔內侍來了。」

  趙彭抬眸一看,花圃後,兩個人影前後走來,果然是伺候官家跟前的崔全海,至於後面跟著的那個,赫然是一名御醫。

  桌前,兩人相繼起身。

  崔全海領著御醫上前見禮,說明來意後,趙彭大喜,暗道爹爹果然不會對容央如此絕情,當下催著二人進殿。

  褚懌照舊等在殿外。

  不多時,崔全海自殿內走出來,眼中含笑,竟是一副有話要對自己說的模樣。

  褚懌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崔內侍有話請講。」

  春樹垂蔭,蔭里青年人眉目泠然,一派磊落瀟灑,毫無做作扭捏,崔全海心中讚賞,懷捧拂塵上前半步,在其耳畔低語片刻。

  褚懌皺眉,少頃道:「崔內侍為何對我說這些?」

  崔全海微笑道:「老奴伺候御前,一心只願官家順遂,嘉儀帝姬於官家而言,意義絕非尋常。

  人都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卻不知咱這位官家乃是曠古罕見的重情重義,寧抱恨終天,受人責難,也不願先後血脈損傷絲毫。

  如今帝姬雖為侯府婦,卻依然是官家心頭血,駙馬聰明英毅,應知老奴方才所言何意。」

  話說到這份上,便只一層窗戶紙捅不捅的問題了。

  褚懌輕笑:「明白,如不想前程盡毀,討好帝姬便是。」

  崔全海顯然不料他就這樣把那窗戶紙捅了,對上那不羈眼神,一時竟有點芒刺在背之感。

  褚懌唇角弧度不變:「然,褚某生性粗鄙,任達不拘,貫來不擅溜須拍馬。

  帝姬雖為官家心頭血,但如今已是侯府婦,褚某護她,愛她,只憑責任所在,心意使然,無關旁余。」

  崔全海心念起伏,在青年坦蕩目光逼視之下,慚愧低頭:「駙馬光明磊落,襟懷坦白,老奴自慚形穢。」

  褚懌虛扶,語氣放緩:「崔內侍不必自謙,您如『自慚形穢』,又何必冒險把御前之事告知在下?

  於官家,您盡心盡力;於帝姬,亦是一片丹心,相較之下,褚某才是自愧弗如。」

  崔全海喟然而嘆,不禁又深看青年一眼,由衷笑道:「帝姬有駙馬相護,老奴和官家已然放心。」

  褚懌淺笑不語。

  一刻鐘後,御醫提著藥箱自內而來,崔全海告辭,褚懌點頭,把人目送走後,眸底暗流涌動。

  先前崔全海在耳邊所語,正是范申請奏罷免自己指揮使一職之事,念及那日讓李業思所查的內情,褚懌心中疑思漸重。

  自己尚未還手,他就這麼迫不及待想展開後招了麼?

  庭中風聲颯颯卷過,滿樹落蕊飄零,褚懌斂眸,把襟前殘紅撣落。


  依照慣例,帝姬歸寧這日夜裡,官家會在延和殿內宴請前朝三品以上官員共同慶賀。

  是夜,熙熙攘攘的大殿中鶯歌燕舞,觥籌交錯,嘉儀帝姬坐在席間,雖然已得崔全海致歉、趙彭開導,但此刻還是鬱鬱寡歡,至始至終沒朝主座上的那雙人看去一眼。

  案上一壺酒被徹底倒干,容央醉眼朦朧,伸手去夠邊上人的酒壺,被對方牢牢把手腕抓住。

  「我,要。」

  容央一字一頓,眼神放狠。

  褚懌不為所動:「回家給你。」

  「……」容央耷拉眼皮,見他不肯給,立刻掉頭吩咐邊上宮女取酒來。

  宮女自然不敢不從,應聲而去,褚懌眼神微沉,看回身邊似醉非醉的人:「殿下酒量如何?」

  「甚好。」

  「酒品呢?」

  容央聽出弦外之音,拍著胸脯冷笑:「放心,比本殿下人品都好!」

  褚懌唇微動,點頭。

  少頃,宮女捧上酒來,容央掙開男人的禁錮,悶不吭聲提壺斟酒。

  那邊尚書大人跟中書舍人喝一杯,她也喝一杯;這邊少傅大人跟太尉大人干一口,她也干一口……

  忙忙碌碌地,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徹底醉的,只記得最後倒在一人懷裡,朦朧的視野里光影混亂。

  主座上,帝後各執酒盞,相視而笑,恍惚中,竟回到了小時候爹爹嬢嬢給自己和趙彭舉辦生日宴的時候……

  可是,怎麼可能還能回到那個時候呢?

  亥時,宮宴散,漫天星辰如錦。

  宣德門外,夜風瑟瑟,內侍在前打著燈籠,褚懌抱著爛醉如泥的容央走在後。

  及至車前,低低交談聲順風而至,褚懌側目,十丈開外,車影幢幢,重帷黕幕,丞相范申正準備登車。

  邊上還有兩位——翰林學士王靖之、參知政事上官岫,一面竊竊私語,一面前後進了范申的馬車。

  褚懌眼微眯,把容央抱入車內,屏退荼白、雪青,招來今日隨行的百順:「斥候教的偵查術還記得麼?」

  百順「啊」一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郎君突然問這個幹啥?」

  百順十年前與他同去的邊關,雖然只是伺候起居,不曾上過戰場,但閒來無事時的確跟些斥候討教過偵查之術。

  褚懌吩咐:「離開宮城後,跟著前面那輛車。」

  百順瞪眼,掀開車簾朝前確認一眼,震驚道:「那是范丞相的車啊?

  !」

  褚懌:「嗯,你聲音還可再大一點。」

  百順忙捂嘴。

  褚懌道:「地點,人員,談話內容。

  回府後上報。」

  百順緊張:「不是吧郎君,那是范……」

  「辦不到自想辦法聯繫李副將,我只要結果。」

  褚懌不留討價還價的餘地,下巴一揚,示意人出去。

  百順叫苦不迭,又到底不敢忤逆,如喪考妣地去了。

  少頃,荼白、雪青掀簾入車伺候,馬車向前駛去。


  車窗外宮燈飄曳,光影溢動,懷中人悶哼一聲,掙扎了下。

  褚懌低頭,流光如水,少女枕在他臂彎,酡紅的小臉上泛起憨笑。

  舌尖自唇上舔過。

  一雙眼竟睜開來了,盯著他,不動。

  褚懌看了半晌,發現仍是醉的。

  不由好笑。

  還以為酒量能有多大,兩壺就飄成這樣了。

  「她酒品如何?」

  褚懌斂回目光,隨口一問。

  邊上兩人正揪心觀察,聞言不約而同:「嗯……這個……」

  褚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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