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借著起身的動作調整了一下呼吸,抱著胳膊靠在旁邊的柱子上,背對著柳萋說道:「王府之中,沒有人是簡單的貨色,看似平靜祥和,實際上暗潮洶湧。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身份,究竟有什麼本事。可你要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會暴露自己,就算如此,你也還是要做。」
柳萋坐在原地,目光落在已經碎裂的紫竹長笛上面,聲音十分輕柔。
「要的。」
微風將她的聲音吹到了梁鉉的耳中,掀起陣陣微不可查的漣漪。
梁鉉回頭看她,只見她低垂著目光,表情清冷,瘦弱的身影中透著某種決絕。他經常能看到這種神色,那往往出現在決定為國捐軀的謀士身上。
明知自己力弱,站在洪流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卻還是為了某種道義絕不退縮。
柳萋不過是深宅後院一個不起眼的小妾,為何會有這樣的神態?
她……究竟是什麼人?
正想著,柳萋突然抬頭看過來,打斷了梁鉉的思緒。
「其實……我在老王爺告病後不久就發現了他其實是中毒而非生病。老王爺身邊並沒有突兀的東西,所以問題一定出現在王府之中。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只好獨自一人施針斷脈。無奈醫術不精,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更虛弱……我救不了他的命,就一定要給他一個真相。」
梁鉉沉默,聲音低沉:「難為你一片痴心。」
也足夠細緻,連父王身邊有無突兀的東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柳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梁鉉似乎誤會了什麼。不過她不打算解釋,這樣的誤會只會讓事情更加順理成章,並不是壞事。
柳萋微微扯動嘴角:「如今王爺是相信妾的話,願意和妾一起為老王爺找尋真兇了嗎?」
梁鉉抱著胳膊看向她,目光深沉:「算是吧。」
他原本就沒有打算要袖手旁觀,從見到棺材內遺體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對院子中的每一個人產生了懷疑。
那畢竟是他的父親。他們之間雖不親厚,卻也從無嫌隙。父親離世,他理應查清真相。
梁鉉的視線落在了柳萋掉落的碎發上面,一看就是沒有過精心打理,要不然怎麼會如此潦草。
「太妃經常給你委屈受?」
柳萋輕輕搖頭:「那些都是小事,不勞王爺費心。」
梁鉉道:「我能幫到你的不多,你能自保最好,若是他們太過分……」
「王爺,你我之間,還是不要那麼親近為好。」
柳萋有些義正詞嚴,這讓梁鉉十分意外。
他剛想要對她和顏悅色一些,她這是鬧哪出?一直挑釁撩撥的人,難道不是她嗎?
梁鉉心裡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許不快,想起她剛剛並沒有反駁他的那句「一片痴心」就開始不舒服。可是理智上卻十分清楚那句話並沒有什麼問題,她是父王的妾室,不對父王「一片痴心」,難不成還要對別人?誰敢?
梁鉉還從來沒有這般為別人考慮過,破天荒的頭一次,連話都沒說完整就被堵了回去,心裡更是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柳萋莫不是上天派來克他的?
越想越氣,梁鉉的臉已經黑成了炭,在那身樸素的黑衣襯托下,整個人更添了幾分肅殺的滋味。
柳萋卻沒有想那麼多,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在表面上還是「庶母」和「嫡子」,若是梁鉉對她過於關照,會引來很多不必要的探查。到時候會惹出說不出的麻煩。
她一頭霧水,看著面前的人好似生氣了,卻也不知道他生的哪門子氣,眼見他「哼」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亭子,竟是回去了自己住的尋幽堂。
柳萋聳了聳肩,被春風吹得有些口渴,懶得再去想其他的,也回去了聽雨閣給自己泡了一壺略微苦澀的春茶。
𝒔𝒕𝒐55.𝒄𝒐𝒎
只有那管帶著兩條致命裂痕的長笛還老老實實地躺在桌面上,被後來跟上的貼身侍衛撿走,送回了尋幽堂的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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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姨娘從院子裡回來之後就坐在凳子上發呆,她回憶著和柳萋的每一句對話。
她一年多前見到柳萋的第一面,就知道這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般氣度的女子,比那些出將入仕的官老爺都更沉穩。那被學問堆出來的華蓋,籠罩在一個為人侍妾的女子身上,竟然沒有半分違和。
只是後來不長時間,柳萋便恃寵生嬌,白日裡也要披散著頭髮,赤著腳,還在微雨中舞劍痛飲,醉醺醺地倒在老王爺的懷裡。
那年夏天,在滿院的竹影圍繞中,她好像是誤入凡塵的竹林仙子,就連她這個在後宅摸爬滾打二十多年的婦人見了都要被迷了心智。更不要說原本就對她十分寵愛的老王爺……
外面侍女突然走進來通傳,還不等關姨娘緩過神,就看見那個身穿銀灰色長袍一身書生打扮的梁碃走了進來。
梁碃和關姨娘長得十分相似,都是一副溫溫柔柔的樣貌,從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欲望,圓潤溫和,十分親人。
關姨娘坐著看向自己面前的兒子,說道:「匆匆忙忙的,出什麼事了?」
梁碃看了一眼周圍,揮手讓侯在旁邊的侍女出去,直到所有人都走出了房間之後才緩緩開口。
「娘,我看見大哥跟柳姨娘在同一個亭子裡面,不知道在密談一些什麼。您上次讓我多關注一下柳姨娘的動向,怎麼,您還是覺得她有問題?」
關姨娘把他拉到面前的椅子上坐好,緩緩地說:「柳萋絕不是一般人,你上次主動去找她打探梁鉉就已經是在打草驚蛇,今天我跟她聊了幾句,她明顯對我有所防備。只是為娘在想,梁鉉的性子最是火爆,如果他們真的合作探查你父親的死因,此時此刻你應該在他北大營的牢獄裡面,而不是坐在這討論什麼對策。」
梁鉉皺眉道:「娘你多心了吧。大哥雖然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這些尋人斷案的事情畢竟不是他的強項。柳姨娘也只是個深宅婦人,哪裡會真的如娘所說那樣明察秋毫。」
關姨娘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不對,他們兩個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梁鉉不是個愛好音律的人,今天卻因為一管長笛將我支開和柳萋單獨敘話。這件事怎麼看怎麼都不對。」
關姨娘是個謹慎的人,她從來都沒有小看過柳萋,可柳萋實在隱藏得太好了,以至於已經入府一年多,關姨娘也從未了解過柳萋究竟有怎樣的手段和眼界,更加不會知道,自己的幾句探查就已經讓人瞧出了端倪。
聽了關姨娘的話,梁碃的心中升起一陣不以為然的傲慢。
「娘是不是也太謹慎了一些,他們兩個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湊到一塊的樣子,要說私相授受還差不多,查案子,哼,哪來的本事。」
「碃兒。」
關姨娘頗為不滿。
「娘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看輕你大哥。他是個武將,卻也是個運籌帷幄之中能夠決勝千里的武將,不是那種只會硬碰硬的鄉野村夫!你這般輕狂瞧不起人,不還是要靠著人家的功勳俸祿供養?禍從口出的道理,你怎麼就不懂呢?那麼多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梁碃這麼大年紀還被母親這樣訓斥,心中定然是不服的。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不如他了,我五歲開蒙讀書,詩書文章就連當今太傅都連連讚嘆,若不是父王一味偏心不准我入仕,我早就建功立業自己掙出一番天地,哪裡需要他一個武夫來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