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里只有一個員工。Google搜索閱讀後廚是透明玻璃設計,她雖然聽不見外面的人說話,但情況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店裡被包場,其他員工都不用來了。她陪著外面的男生一起坐了半小時,終於沒忍住,拿著熱毛巾走了出去。
「你好,需不需要……」
對方忽然站了起來,女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
男生臉上沒什麼表情,衣服上的咖啡也已經幹了。他轉身要走,想起什麼後又轉身:「多少錢?」
女生愣了愣,忙說:「不用,那位女士都付了……」
喻繁抬頭看了一眼這家店的菜單,從口袋裡拿出他今天帶出來吃飯的三十塊現金放到桌上,轉身出了咖啡廳。
八月是南城最舒服的天氣。喻繁走在街上,卻像置身冰窖,走路的姿勢都是僵硬的。
他聞著自己身上的咖啡味,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是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超市的廚具區域裡。
他目光在幾樣東西上一一掃過,挑好後拿到前台結帳。輸支付密碼時因為手指太木,錯了兩遍,差點被鎖。
超市老闆正準備拿袋子把東西裝起來,對方卻直接單手把東西拎起來,轉身推門出去了。
回到熟悉的老小區,路過的街坊鄰居看到他身上的污漬,又看到他手裡的東西,立刻躲得老遠。只有一個人還傻傻地跟他搭話。
「哥哥,你也放學啦?」小女孩坐在台階上,「我們學校今天去秋遊了哦,你們也去了嗎?」
喻繁開門的動作一頓,轉頭沉默地看她。
「可是我爸爸媽媽還要好久才回來。」小女孩雙手支著臉,看到他手裡的東西,「哥哥,你今天要做飯嗎?」
「不做。」喻繁啞聲說。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突然想到什麼,起身拍拍小裙子走了下來:「那哥哥,你帶我去吃東西好不好?我可以付錢,我秋遊還剩了……」她猶豫道,「7塊錢。🌷🍫 ➅9𝕊H𝕌𝓍.C𝐨M 😝💗」
喻繁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拽住的褲子,伸手進口袋摸了一下,才想起現金全給咖啡店了。
「不去。」他說。
小女孩委屈地鬆手:「啊……好吧。哥哥,你的衣服都髒了。」
喻繁沒說話,他開鎖進屋,關門之前突然想到什麼,又把門拉開。
「今天如果聽到什麼聲音,都別下來。不然就把你的小辮子剪掉。」
小女孩嚇得立刻捂住自己那兩撮小辮子,瞪圓眼奶聲道:「為什麼要剪——」
門關上了。
家裡沒人,喻繁把東西扔到桌上,轉身進浴室洗臉。
他臉頰、脖頸、耳朵全都黏糊糊的,皮膚上已經沾上了咖啡的顏色。他抬頭看著鏡子,抬起臉去搓那幾處暗黃色的地方,搓了兩下沒有搓掉,他又改成抓。
幾分鐘後,他看著自己脖子上一道道摳出來的血痕,沉默地垂下手。
他總以為等他18歲,等他畢業離開這裡,他就能徹底擺脫喻凱明。
但他忘了有人已經逃過了,逃了這麼多年,還是深受喻凱明的折磨。
喻凱明厚顏無恥,總用兩敗俱傷的辦法去威脅人,專挑別人最軟的地方下刀。確實如他所說,他光腳不怕穿鞋的,打他一頓他會好,送他進牢里,他還會出來。這世上的人都牽掛太多,喻凱明就總是能得逞。
他就像是把自己做成一個人肉炸彈,讓所有人都拿他沒有辦法。
但喻繁不一樣。別人拿刀戳他的軟肋,他會把那把刀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來,再扎回到那人身上。
他比其他人豁得出去。
喻繁洗完臉出來時,衣服和頭髮都已經濕了。♘♞ ➅➈ş𝐇𝔲𝓧.ⒸOм 🍮🎄他拿出最後剩下沒抽的半盒煙坐到陽台上,面無表情地抽起來。他渾身鬆弛地靠在防盜網上,抬頭望著天,腦子裡突然又出現中午陳景深給他講的某道題。
是怎麼解來著……為什麼突然不記得了。
他盯著太陽,眼睛都要看瞎了。直到手機嗡地振了一聲他才猛地眨了一下眼。
【王潞安:你掉廁所里啦!?】
【王潞安:怎麼還不回教室啊。】
【王潞安:訪琴來教室巡邏,我騙她說你去校醫室了,她沒懷疑,哈哈哈!】
【王潞安:你人呢?】
喻繁盯著屏幕看了一會,才抬起手指打字。
【-:我抽屜里還有糖】
【王潞安:啊?】
【-:拿去吃】
他看了一眼時間,喻凱明最近很規律,晚上十點之前一定會回家看球。還剩最後幾個小時。
喻繁坐起身,盤著腿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門窗要鎖緊,喻凱明聲音這麼大,得找個東西塞嘴裡,還有……
他忽然想起什麼,跳下陽台回房間。
他從書包翻出鑰匙,開了書桌下面的鎖,抽出柜子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地上。零零碎碎的東西疊在一起,粉色信封躺在裡面,最為明顯。
喻繁只瞥了一眼就沒再看。他隨便抽了個黑色袋子,把關於陳景深的囫圇往裡塞。
情書,考試時的草稿紙,已經密密麻麻快要寫完的字帖,杜賓犬玩偶……
這些都不該出現在這間屋子裡。關於陳景深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屬於這裡的。
喻繁就像是在清理什麼現場,他把自己記得的東西全裝完還不放心,一言不發地把房間全部翻了個遍,生怕自己落下什麼。到最後,他甚至把床單掀了,衣櫃打翻,牆上的獎狀全被他撕下來,跟瘋子一樣去確認獎狀後面的牆壁。
等他全部翻完,房間已經一地狼藉。
喻繁兩腿隨意舒展著,跟那個黑色袋子一起坐在地上。他忽然又想抽菸,但最後半盒煙剛才已經被他抽完了。
於是他抓了抓頭髮,不死心地在滿地狼藉里找。今天之前,喻繁都不知道自己房間裡有這麼多東西,他媽以前用過的髮夾,他小學的校服,不知哪個年代的橡皮擦……還有一本起了灰的相冊。
他翻東西的時候動作太大,相冊攤開著躺在地上。
他從相冊旁經過,伸手想把這本東西合上,目光掃到露最上面的第一張照片。
十幾個小孩並排站著,頂端寫著「夏令營大合照」,因為背景是前不久剛去過的承安寺的紅牆,喻繁就多看了一眼。
照片是他和那幾個小男生打完架後拍的,他當時被其他小孩和夏令營的老師一起孤立,所以他站在隊伍的最左邊,和其他人隔得老遠。
另一個被孤立的人就站在他上面的台階。
喻繁當時剛打贏架,雄赳赳氣昂昂,抬頭挺胸看鏡頭,把後面那個癟著嘴還在流眼淚的哭包襯得更傻了。
他掃了一眼便把相冊合上,把它扔進某個抽屜里,又繼續低頭在地上翻。
過了幾秒,喻繁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半晌,他面無表情地回頭,盯著那本相冊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拿它。
翻相冊的時候喻繁的手指是僵硬的,他像第一天擁有手似的,一頁頁往後找。他在相冊里看到了他爺爺,看到了喻凱明,看到了他媽。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又找到那張照片。
回憶里的夏令營就像被蓋了一層紗。他只記得哭包的眼睛很小,長得很瘦,哭起來看不見眼睛。
他跟照片裡流淚的人對視了很久,才伸手去拿照片。相冊年代已久,放置相片的那層膜已經和照片緊緊貼在一起,喻繁伸手去摳,越摳越急,越急就越弄不出來。涼爽清透的秋風從窗戶穿進來,喻繁坐在房裡,出了一頭的汗。
照片被抽出來,喻繁盯著哭包那熟悉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抖著手指翻到照片背面。
背面寫著每個人的名字。他先是看了一眼「喻繁」兩個字,再疲憊地抬眼去看上面。
「陳景深」
幾滴眼淚猝不及防砸在照片上。這一刻,喻繁的腦袋好像突然通了,皮膚上的黏膩、脖子上的刺疼、胸腔那股巨大的窒息感,全都一併傳達到他四肢百骸,痛得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終於失控,手指劇烈顫抖,眼淚狼狽地不斷往下掉。陳景深的名字一直都是模糊的,他伸手去擦照片上的水漬,怎麼擦都擦不完。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喉嚨,喻繁放下照片衝出房間。
他跪在廁所里,抑制不住地嘔吐。他其實根本沒吃什麼,每吐一下就覺得要把自己的胃都給吐出來,他吐得滿臉眼淚,所有感官只剩下苦。
為什麼呢?他想。
喻繁其實很少想這些,但此時此刻,他止不住地想,為什麼呢?世界上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是他呢?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為什麼不把他帶走?為什麼他好像從來就沒順利過?
恐怕季蓮漪也這麼想。為什麼呢?為什麼她兒子要遇到他這樣的人?
陳景深為什麼要遇上他?
喻凱明回家的時候,房間裡昏暗一片。他嘀咕了一句「怎麼不開燈」,轉身進了自己房間,拿了兩件衣服進了浴室。
再出來時,他被面前的場景嚇得一頓。
家門被反鎖,鞋櫃被挪到門後擋著。喻繁沒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鞋櫃前面,蒼白冷淡地看著他。
「喻凱明。」喻繁說,「你是要跟我一起走,還是跟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