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訪琴在出聲之前想過陳景深知道這件事後的各種反應,或悲傷,或震驚,或慌亂。
但陳景深很平靜。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直到廣播站開始營業,操場音響響起《夏天的風》的前奏,陳景深才終於開口。
「他說什麼了?」
說什麼了……
莊訪琴腦海里立刻浮現那個平時散漫囂張的少年,疲倦地微駝著背,垂眼望地,輕描淡寫地對她說:「老師,我讀不了了。」
莊訪琴一開始不答應給他辦,讓他實在不行就先休學,等事情處理好了再繼續回來讀書。喻繁又搖頭,說不回來了。
陳景深聽完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背起書包說:「我知道了。老師再見。」
莊訪琴站在七班走廊目送著他離開。
放學有一段時間了,操場跑道已經沒幾個學生。陳景深單肩背著包往校門走,影子被落日拖得很長,板正又孤獨。
莊訪琴摘下眼鏡,眼淚忽地又湧出來。
其實她沒把話說完。
她當時原本是想給喻繁一耳光的。明明變好了,明明進步了,為什麼還是被拽回去了呢?但她站起來後,巴掌又忍不住變成擁抱。
「陳景深知道嗎?」她問。
她明顯感覺到喻繁一震,可能是終於明白她之前說的「千難萬難」是什麼,少年許久都沒再說話。
直到最後,她才聽到一句低聲的、哽咽的。
「別說出去,求求你,老師。」
陳景深去了那個破舊的老小區。
喻繁似乎不是很想別人看見他出現在這裡,以前他每次來的時候,總是被很急地拽進屋裡。
但今天他敲了很久的門,又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了兩個小時,還是沒人願意放他進去。
小區樓梯是聲控燈,很長一段時間,樓梯間裡只有一盞幽幽的手機燈光。
陳景深發了消息沒人回,打了電話沒人接,他給自己定了規則,一局貪吃蛇結束就再試一遍。周末兩天時間,喻繁已經破了他的記錄,勉強超了一千多分。
又一局遊戲結束,陳景深退出來習慣性去看排行榜第一,卻發現上面是他自己的頭像。
可他還沒有破喻繁的遊戲記錄。
陳景深僵坐在那很久,直到有人上樓,聲控燈亮起,陳景深的身影把那人嚇了一跳。對方一哆嗦,脫口道:「我草!有病吧坐這不出聲!」
陳景深不說話,只是終於願意動一動手指,按照自己剛定的規則,切回微信去發消息。😝🍬 6❾ѕнⓊⓍ.ⓒỖм ✎♩
已經發不過去了。
在樓梯坐到晚上十點,直到手機先撐不住沒電關機,陳景深才終於從台階起身,轉身離開了小區。
這條老街很小,陳景深把每家店都走了一遍,又去了酷男孩,甚至去了御河那家網吧,等他把所有能跑的地方跑完,連燒烤店都已經準備收攤了。
陳景深站在網吧門口又打了一通電話,這次連漫長的「嘟」聲都沒了。女聲冰冷委婉地告知他,他的手機號碼連同他的微信,已經被人打包一塊兒扔進了垃圾桶。
回到家,陳景深發現屋子亮堂一片,安靜得像一座無人島嶼。
他給季蓮漪發過消息,說有事晚點回,之後手機就沒了電。現在看來,季蓮漪還在等他。
季蓮漪之前應該是在房間和客廳之間反覆踱步,此刻房門大敞。她正扶額坐在書桌前,閉著眼疲倦地在講電話。
陳景深抬手剛要敲門——
「媽,不用再聯繫外面的學校了,先不讓景深轉學了。」聽見電話里母親的詢問,季蓮漪揉揉眉心,含糊地說,「沒什麼事。只是之前有個不學好的學生,我怕他受影響,現在那學生轉走了,事情就差不多解決……」
看見站在門口的兒子,季蓮漪倏地沒了聲音。
季蓮漪一直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美好的,是令人羨艷的。但事實打了她一巴掌,她的婚姻充滿了欺騙謊言,早就污穢不堪。
之後的每時每刻,她都告訴自己,沒事,沒關係,雖然沒了婚姻,但她還有一個乖巧懂事、品行端正、成績優異的完美兒子。可此時此刻,她的完美兒子直挺地站在她面前,用平時說「我去學校了」的平靜口吻告知她:
「我是同性戀。」
拼命想掩藏這件事的季蓮漪被這一句打得頭昏腦漲,過了幾分鐘才找回聲音:「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你只是被帶壞了,是他威脅你,他親口承認的……他那種孩子從小缺乏家庭教育,所以才會形成那種扭曲變態的性取向,你不要……」
「他很正常,扭曲變態的是我。」
「不是!不是!」季蓮漪把剛買回來沒幾天的杯子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歇斯底里地對陳景深尖叫,「是他!是他!!你是正常的,你怎麼會是同性戀!你是不是還在怕他?但他已經走了啊,你不用再這樣……」
「我給他寫告白信,追了他半個學期,我把他帶回家裡,就是你回來那次——」
啪!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陳景深的話。♢🐚 ➅❾ร𝒽U𝓍.Ć𝕠๓ 😳♖
他臉偏向一邊,沒覺得疼。他說:「他一直拒絕我,他說他不是同性戀。但我不肯放過他,我……」
他話沒說完,季蓮漪雙手捂在他嘴上,指甲都陷進他臉頰的肉里,她面無表情地搖頭:「不是的,那些都是你青春期的錯覺,你是個正常人啊,景深,你以前明明很聽話很乖的,為什麼啊,到底為什麼……」
陳景深抓住她的手腕,挪開。
「因為無論變態還是正常,我都是一個人。」陳景深垂眼陳述,「不是你養的一條狗。」
季蓮漪怔在原地,她渾身都使不上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陳景深拿起地上的書包,轉身朝他的房間走去。
上樓之前,陳景深回頭問:「你知道他去哪了麼?」
季蓮漪還對著自己房間的木門,她喃喃道:「景深,你不是同性戀。」
陳景深轉身上樓。
翌日大早,陳景深發現樓下靜悄悄的沒聲音。他推開門,看到季蓮漪坐在沙發上發呆,看起來一夜沒睡,桌上擺滿藥盒。
心理情況太糟糕,季蓮漪很快被送到醫院住院,陳景深在醫院陪床了兩天,直到他外婆安排了幾個陪護輪流看護,他才得以繼續正常上學。
陳景深到學校的那天,一班門口蹲守了好幾個人,一看到他就立馬沖了上來。
「學霸,你知不知道喻繁退學了??」朱旭著急地問。
「他微信群退了,好友刪了,電話都他媽給老子拉黑了!你呢?你電話打得通嗎?」左寬問。
陳景深搖頭。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王潞安眼眶通紅地問,「他什麼都沒跟我說。」
「不知道。」
「媽的,我都說了,連我們都不知道,學霸肯定也不知道,你們還非要上來問。」左寬想了想,「要不我們去問你們班主任?她肯定知道吧!」
「我問過了,她不說。」王潞安說。
「再問一次嘛,走!」
三個男生風似的下了樓,只剩一直沒出聲的章嫻靜還站在原地。
陳景深剛要進教室,忽然聽見她啞聲問了一句:「學霸,你和喻繁是不是在一……」
上課鈴打斷了她的話。章嫻靜閉上嘴,突然有點慶幸自己沒把話問完。
「嗯。」鈴聲停下,她聽見陳景深說。
季蓮漪的圉習情況比上次糟糕。陳景深每個周末都會去醫院看她,儘管季蓮漪並不願意跟他說話。
除開周末,他每天放學都會去一趟老小區。去久了,整棟樓的人幾乎都見過他了。
這天他一如既往地停在那扇老舊的黑色木門前,抬手剛要敲門。
「哥哥,你來找哥哥嗎?」一個小女孩坐在樓梯間的台階,雙手捏著書包肩帶問他。
「嗯。你有見過他嗎?」陳景深問。
小女孩搖搖頭,說:「哥哥搬走了哦,和那個大壞蛋一起。」
小女孩覺得很奇怪。
她明明都說了,這戶的大哥哥搬走了,為什麼這個哥哥聽完之後還要敲門呢?
小女孩往樓梯下方看了一眼:「哥哥,你的女朋友姐姐沒有跟你一起來嗎?」
陳景深說:「什么女朋友姐姐。」
「就是女朋友啦!」
「沒有。」
「啊?那個哥哥明明說你有!」
陳景深敲門的手頓在半空,轉過頭問:「他怎麼說的?」
「他說……」小女孩想了想,忽然睜大眼「哦」了一聲。
「他說,你已經是別人的男朋友啦!」
是吧?是這麼說的吧?小女孩仰著腦袋想了半天才確定下來。
沒得到回答,她低頭看下去:「所以哥哥,你到底……哥哥?你怎麼啦?」
陳景深這段時間一直把自己繃得很緊。他麻木地在家、學校和老小區里轉,三點一線的過了很久,仿佛在做什麼任務,只要日子久了,積累到某個次數,這扇門就能被他敲開。
忽然之間,那個模糊的次數好像忽然變得清晰。而他做任務的次數早已遠遠超過那個數字,面前這扇門依舊無聲無息,巋然不動。
聲控燈熄滅,樓道陷入一陣漆黑、短暫的冷寂。
陳景深終於在這一刻,接受了他找不到喻繁的事實。
他沉默地立在那,抬手擋住眼,掌心滾燙一片。
一個學校或是班級,很少因為某個人離開而變得不同。
少年時期的情緒來得快去得快,再加上高三繁重的課業,一段時間過去,高三七班大部分人都習慣了喻繁不在的日子。
只有後排那幾個人,帶著對喻繁不告而別的怒氣,在躲在廁所抽菸的時候大聲咒罵。
也在聚會喝酒的時候發誓,不管喻繁還會不會回來,他們從此都是陌生人,絕不跟他多說一句話。
後來他們被沉重的高考氣氛壓著一步步向前,煎熬又笨拙地嘗試著多學一點,漸漸不再提起這個人。
只是喻繁的課桌從始至終都擺在那裡,連同他旁邊那張一樣。每次考試時王潞安會自覺多搬兩張桌椅,考完後再默默搬回來。
微信里那個小小討論組沉寂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活躍。對話里少了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是退群了,另一個是不說話。
王潞安曾開玩笑說覺得陳景深根本沒來過他們班,喻繁退學後這種感覺就更重了。
明明還在一個學校、一個微信群里,他們卻很少再和陳景深碰面或說話,周一的主席台也沒再出現過他的身影,只知道他次次考試依然是第一。
就連得知陳景深保送江城大學的消息,大家都只是私底下夸幾句牛逼,到了群里隻字不提。
偶爾在教學樓打個照面,大家都覺得他好像變了,卻又說不出來哪裡變了。
不過想來也正常。
在這枯燥又煩悶的高三生涯,連章嫻靜都不再染髮,懶得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指甲,成天拖著疲憊的臉趴在課桌上背課文。
冬去春來,王潞安和左寬還成立了一個跨班學習小組,誰考得比較好誰當一個月的爸爸。兩人交錯著給對方當兒子,父子反目的橋段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一直到高三最後的尾聲,拍畢業照這天,又是一年熱夏。
章嫻靜前一晚往各個群里轉載了很多關於畢業的老土規矩,什麼在校服上寫名字、用第二顆紐扣給喜歡的人告白、撕書……在班級群里隱忍多年的莊訪琴終於出來冒泡,說誰敢撕書,她就把誰撕了。
說是這麼說,但法不責眾。第二天大家依舊在漫天紙屑中拍完了屬於他們的畢業照,高三七班最後一排的右邊,王潞安特地空出了身邊的位置,是屬於他和他兄弟的浪漫。
離校的最後時刻,章嫻靜穿著簽了七班所有人名字的校服回教室拿水杯。
她把杯子裡的水一口喝完,又拿起馬克筆,在衣服特意留出的一塊空位上隨意寫下:喻繁。陳景深。
她重新把馬尾綁好,拿起所有東西起身離開。走之前,她鬼使神差地往那個空了快一年的座位看去。
隨即微微一怔。
一束晨光傾斜進教室。
空蕩蕩的課桌里,躺進了一顆乾淨剔透的白色紐扣。
它們藏進校園一隅,孤獨安靜的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