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陳景深請了假,兩人一起去了南城第三醫院。
這家是南城最老舊的一家醫院,技術落後,醫療設備陳舊,環境也非常感人。住在附近的人得了什么小病小痛會來這看看,大病基本都會不遠千里趕赴其他醫院治療。
到了護士告知的病房外,喻繁看到斑駁泛黃的醫院牆壁,碰了碰了身邊人的手臂,指著病房外的長椅,家長似的:「坐這等我。別亂跑。」
陳景深想了下,似乎不跟進去比較合適。他嗯一聲:「有事叫我。」
「能有什麼事。」
說是這麼說。但當喻繁手握到門把上時,還是停頓了幾秒才拉開門。
病房內,醫生正好在查房。
「今天感覺怎麼樣……帶呼吸機是比較難受的,忍忍,克服一下。」看到病床上的人緩慢搖頭,醫生扭頭低聲問身後的人,「幾天了,家屬還沒聯繫上嗎?」
護士說:「托公安部門幫忙,聯繫上了,聯繫了兩位,都說這幾天找時間過來……」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打開,下一刻,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忽然嘶啞地發出了幾道模糊、無法辨認的聲音。
醫生立刻明白,這是家屬來了。
「是喻凱明家屬嗎?」護士忙問。
高瘦的男人冷冷淡淡地掃了床上的人一眼,像在看什麼卑劣的螻蟻,然後轉過頭來:「是。」
護士看他的表情以為自己認錯了,見他承認還愣了一下。她拿出本子確認:「是他的……兒子?」
「嗯。」
「……」
醫生道:「我們出去,我給你說一下他的情況?」
「不用,您就在這說吧。」喻繁道。
醫生頓了一下,又斟酌:「患者的情況現在比較複雜,還是……」
「他還能活多久?」喻繁問,「沒超過一年吧?」
「……」
喻凱明大睜著眼,朝喻繁模糊地罵:「畜生,豬狗……不如……」
至此,醫生終於明白這父子倆的關係。醫生在這行幹了多年,什麼情況都見過了,而且根據患者自述,這位患者在監獄裡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因為在外面無人照顧,也沒有收入,所以沒有申請保外就醫,一直拖到出獄。
所以在患者面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左右這間病房裡沒有別的患者,醫生斟酌地回答:「也不是,如果好好調理的話,肯定能爭取更多時間。現在我們是兩個方案,一個是回家休養,好好調理,讓病人保持好心情;另一個是留在醫院接受治療,不過治療過程可能會難受些,效果也不一定會好。」
喻繁垂眼思考片刻,然後點頭:「謝謝您,我跟他商量一下。」
「行。那有什麼事再來辦公室找我。」
病房只剩下兩人。
喻繁打量四周,扯了把椅子來,擺喻凱明的床尾坐下,翹起二郎腿垂睨著病床上的人。
喻凱明服刑期間,喻繁一次都沒去探望過。
六年過去,喻凱明如今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顴骨高高聳起,滿臉憔悴,只是那雙眼睛裡仍舊是幽深恨意。
喻繁忽然想起來,今早他接到民警電話,對方告知他喻凱明是想去買散裝汽油,但又給不出相關證明,於是和老闆吵起來,在爭吵途中突發腦梗才被送來的醫院。
喻繁已經懶得計較喻凱明拿汽油來幹什麼了,可能是想燒誰,也可能是想燒那間老房子……總之現在人躺在這了,癌症晚期加上突發腦梗,喻凱明現在很難再自由活動。
「挑吧。」沉默地打量了一會兒,喻繁開口,「是想被我接回家,還是想在這吊幾個月的命?」
喻凱明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他帶著呼吸機,吐字非常艱難:「你……帶我,回家?」
「你辛辛苦苦養我這麼多年,現在你半隻腿都踩進土裡了,我當然會管。」
喻凱明呆呆地看著他,驚詫、疑惑,然後他反應過來,可能是他現在的模樣,激起了喻繁的同情心。也是,畢竟他們是父子,雖然關係一直不好,但血脈相連,到了最後時刻,喻繁不會不管他。
喻凱明心中洶湧,眼看下一瞬間,眼淚就要冒出來——
「回了家,我肯定好好報答你。像你以前對我和我媽那樣。」
他兒子坐在冬日暖光里,朝他冰涼涼一笑。
窗戶留了一條縫隙,幾縷寒風颳進來,冰涼徹骨。喻凱明眼皮瞬間耷拉下去,只剩眼眶裡那點廉價眼淚。
去他媽的血脈相連,惡人的兒子自然也是惡人。
「滾。」喻凱明想拿什麼東西砸過去,把他砸得血流滿面,最好躺到自己身邊。可惜他此刻腦袋發昏,渾身發軟,連罵人都沒有威懾力。
「想留在醫院?」喻繁問。
喻凱明閉了閉眼,不願再說話,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被氣得心跳加快,呼吸都有些調節不過來。
「行,」喻繁起身,「放心,我一定準時給醫院續費,續到你死那天。」
「……」
「不過你也抓緊時間,我現在沒多少錢,萬一哪天續不上醫藥費——」
「滾!我,讓你……」
喻凱明忍無可忍地睜眼罵,卻發現喻繁已經把椅子放回原位,並走到了他身邊。
喻繁曲著手指,碰了碰他身邊的機器管子,撇頭垂眼好奇地問:「喻凱明,這東西,如果我晚上趁你睡著拔了會怎麼樣?」
喻凱明呼吸粗重:「你,不敢,你殺人,那你就,得跟我一起……死。」
「我不敢?」喻繁像聽到什麼笑話,「喻凱明,你要覺得我不敢,六年前你尿什麼褲子。」
「……」
喻凱明滿臉驚恐,雙目赤紅地看他。
但喻繁只是笑。喻凱明在記憶里艱難地搜尋了一下,發現他這輩子見過的喻繁的笑,加起來似乎都沒今天見到的多。
不,也許喻繁小時候有很開心地笑過,那時候自己還在好好上班,沒有碰賭,沒有酗酒,喻繁也還不太會走路,經常歪歪扭扭地走到他懷裡,露出剛長出來的兩顆門牙,肥嘟嘟的小手搭在他手臂上……
明明他這幾天連意識都是混沌的,卻在此刻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些畫面。
喻凱明怔然地鬆開眉,表情一會兒兇惡,一會兒茫然,不知過了多久,他剛想說什麼……
就聽到了他兒子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好活著吧,就在這張床上。活到你自己受不了死了,或者活到我哪天晚上睡不著。」
喻繁出來時肩膀鬆了口氣,肩膀重重地塌下來。好似身上的重負終於徹底卸下,心臟、大腦、四肢全都充滿力氣。
可能這就是當混蛋的快樂吧。
他轉頭,準備領男朋友回家。卻發現長椅上像是在等家長的小朋友正心驚膽戰地看著自己,而他男朋友已經起身,轉頭朝外面走去。
喻繁:「?」
喻繁要跟上去,餘光瞥到經過的護士,才想起來醫藥費還沒交。他叫了聲:「陳景深?」
「我在外面等你。」陳景深頭也沒回,只冷淡留下一句。
喻繁莫名其妙地盯著他背影,直到護士開口問他,他才轉過頭。
「醫藥費?」那位護士愣了一下,翻了翻手裡的本子,「哦,44床的醫藥費已經有人交過了。」
「有人交了?」喻繁一怔,「誰?」
「這就不知道了,而且一口氣交了三個月的費用。」
喻繁直到走出醫院,都沒想出來是誰幫喻凱明付的錢。癌症的醫藥費貴得離譜,喻凱明那群狐朋狗友不可能,慈善機構也不可能管他這種剛出獄的人,那些遠親更是巴不得離他遠一點……
喻繁看著停在白茫雪景中等他的小奧迪,決定不想了。是誰干他什麼事。
開門上車,喻繁扣上安全帶,瞥了陳景深一眼。
陳景深沒看他,下巴微抬,默不作聲就踩下油門開出去了。
喻繁:「?」
喻繁後靠在椅墊上,眼皮也隨著旁邊的人繃起來。
他以前覺得,陳景深平時做什麼事、什麼情緒都是同一個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但此時此刻,隨便拎個人放到陳景深面前,恐怕都能看出這人在擺臭臉。
但陳景深無緣無故擺什麼臭臉?
喻繁盯著窗外的雪景思索片刻,沒覺得自己今天做了什麼過分的事。
算了。喻繁冷著臉想,愛擺擺吧,莫名其妙,爺不慣你。
幾分鐘後,喻繁抱臂扭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叫了聲:「陳景深。」
「嗯。」陳景深很淡地應一聲。
「你生什麼氣?」
「沒有。」
「……」
車子在一個擁堵的紅綠燈停下。感覺到身邊人兇巴巴又有點著急的眼神,陳景深手懶懶地搭在檔杆上,偏過臉看他。
「我只是在想,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去哪?」喻繁沒明白。
「拔喻凱明的管子。」
「……」
喻繁後知後覺,剛才那醫院的牆壁像一層破紙,他和喻凱明的話差不多都被坐在門外的人聽見了。
喻繁立刻說:「沒打算去,剛才嚇他的。我瘋了麼要跟他一起死?」
「剛才嚇他的。」陳景深重複一聲,「那六年前呢。」
喻繁一時愣住,安靜地看他。
「六年前你想過跟他一起死,是嗎?」陳景深問。
直到紅燈轉綠都沒得到回答。陳景深轉回臉,喉嚨滑了一下,忽然覺得車裡有些難以呼吸,他手指輕扣按鍵,車窗微微留出一條縫,冷空氣不斷湧入。
氣氛結冰似的壓抑。陳景深手扶方向盤,感覺著一陣陣鈍刀似的後怕。
下雪堵車,他們在車流里烏龜似的挪,到了某個十字路口更是一動不動,連紅燈的秒數都是平時的兩倍。陳景深掃了眼導航,打算找一條不堵的路靠邊停車待會兒,他現在可能不太適合行駛。
搭在檔杆上的手背突然被人碰了下,手指被慢吞吞撬起來牽住。
喻繁手一直在兜里揣著,滾燙的體溫通過手心傳過來。
「是想過。」喻繁說。
陳景深沒什麼表情地抿唇,握著方向盤的手泛白,然後手被更用力地扣住。
「但很快就沒有了,我當時……想到你了。」
「雖然那時候決定要走,雖然沒法跟你繼續談。」
喻繁低頭垂眼,音調平穩沉悶,「但一想到你,就不想死了。」
後來也是。去了陌生的城市,被討債,被課業折磨,一個人生活,起初也會覺得日子活得沒意思,但想到陳景深還在這個世界上,又覺得還能過下去。直到工作轉正,這種念頭才被逐漸忙碌起來的生活慢慢磨光。
說出來沒幾秒喻繁就難堪地閉了閉眼。媽的,這也太特麼肉麻了,他瘋了嗎說這種屁話?直接說我不想死不就完了……
前面車終於開始挪動,喻繁立刻撒開他的手:「反正你別想太多,我現在很正常。開你的車。」
陳景深沒說話,只是到了路口忽然轉了彎。
喻繁尷尬地對著窗外出神,直到車子靠道路邊停下,旁邊傳來解開安全帶的清脆聲響,他才納悶地扭頭:「陳景深,停這干……」
後頸猝不及防地被人握住往前推。陳景深靠過來,無視半開的窗縫與街邊絡繹不斷的行人,托著他的臉跟他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