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竹影透著些微光，唐念仰頭看天，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下午。
城市傍晚的天空鍍上一層溫暖的橘色，東亞風庭院的院落環境燈已經接連亮起。
她走下台階，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過分奪目的銀白色使得眼前高挑的人形生物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一頭聖潔的銀髮仿佛墜落在人間的銀河。
唐念站在高出他兩級台階的位置，視線卻只能對著天使雪白的脖頸。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被這種純淨至極的白色覆蓋。
「沙利葉。」
唐念開口，嗓音中帶了一點不自覺的鼻音，像遇到了傷心事的小孩。
一直緊繃著的情緒，只有看見親近的人才露出端倪。
沙利葉嗯了一聲，朝她走近，輕輕摸摸她的頭頂，「午飯吃的還好嗎？」
唐念點頭，停頓了兩秒，又說，「還是有點餓。」
沙利葉看著她輕輕笑著。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修長的五指仿佛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那我預約請你共進晚餐，可以嗎？」
壓抑的情緒莫名就放鬆了，唐念笑了一下，將手放上去。
天使的手心溫暖乾燥，像陽光。
她仰頭看他，這才意識到天使一直以來縛在眼睛上的綢緞不知道什麼時候摘掉了，銀白色的眼眸正直直地注視著她。
眼底帶著一點略微的淡藍，像被拂曉折射的海。
「你的眼睛。」唐念喃喃。
沙利葉點頭，「這是我的眼睛。」
這雙眼太過具有衝擊性，好像要將人吸進去，良久地注視著他會有一種可以忘卻一切溺斃進去的錯覺。
她不由自主往前湊近了一些。
這麼美的眼睛，只要是人，看到都會忍不住想要離近一點，再近一點……
奇怪，這雙眼中，什麼都倒映不出來。
就好像，他的目光根本沒有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唐念。」
空靈的嗓音響起。
唐念清醒過來，真心誇獎，「很漂亮。」
這聲稱讚換來沙利葉又一次笑容，「謝謝，你的喜歡讓我很開心。」
握著她的手腕，沙利葉引導著她的手指向上抬起，「想要摸摸它嗎？」
唐念的視線一直流連在他那雙眼睛上，像是看到了漂亮的寶石，很喜歡的樣子，這讓天使感到愉悅。
雖然天翼種不會用皮囊去吸引一個人類，但是換做她，事情就不一樣了。
「能摸嗎？」
「當然能。」
他的聲音溫柔到像在哄一個頑皮的孩童，帶著縱容，成了迷惑唐念的致幻劑。
沙利葉僅僅用目光，就能把她吞入無盡的空靈又夢幻的漩渦中。
唐念的指腹碰到了他的眼睫，觸感柔軟又微妙。
「疼嗎？」
「當然不。」他又笑，睫毛輕輕動了動。
下一刻，沙利葉毫無預兆地睜開眼，唐念嚇了一跳，縮回手。
這使天使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有一種惡作劇成功的愉悅感，"不會疼的，還想再摸一下嗎？"
唐念甩開手，"為什麼要讓我摸你的眼睛？好奇怪。"
「我以為你喜歡它。」沙利葉說著，淡色的眼瞳輕描淡寫地向唐念身後撇去一眼。
「我是很喜歡，但它是你的眼睛啊。」
「可以送給你。」
唐念瞪大了眼，以為他在講什麼恐怖故事。
可沙利葉的表情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恐怖效果微妙的拉滿了。
「現在想回家嗎？還是在逛一逛？」
唐念說，「我有個地方要去，你陪我吧。」
沙利葉笑容溫柔，「好。」
回過頭，唐念猝不及防看到站在台階上的林隅之。
他就站在自己背後五米的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又站在那裡看了多久。
對上唐念的目光，沒有表情的面容有了微弱的波動。
他脫了外套，掛在臂彎處，潔白乾淨的白襯衣勾勒出寬闊優美的肌肉線條，脖頸修長，面無表情的樣子，讓唐念聯想到電視訪談中那個遙不可及的他。
空氣無端在三個人的場景中凝滯了幾秒，兩個非人生物都面無表情，唐念先移開視線。
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心虛還是緊張，可能兩者都有，手心裡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可轉念一想，她為什麼要緊張？
「任務已經結束了，」林隅之開口，嗓音平淡，"他現在和你是什麼關係？"
他知道台階下的並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而是剛拿回雙眼狀態拉滿的墮落天使。林隅之也能看出，他在唐念心裡有著不輕的重量。
她對他露出的笑容是真的，和面對自己的不一樣。
唐念皺眉，「他和我之間的事跟你……」
「戀人。」沙利葉自然的接過話，嗓音溫和，攬過唐念的肩膀，「該回家了，已經很晚了。」
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
下一刻，沒有起伏的嗓音落在林隅之地耳中，只有他能聽見。
「離遠點，我是為了讓她開心，才允許你活到現在。」
林隅之聲音沉下去，「不可能。」
他不悅的模樣極具人性化，讓唐念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感覺跟剛剛那個拿著數據跟她認真嚴肅溝通的「管理者」簡直不像一個人。
「什麼不可能？」唐念擋在沙利葉身前。
像是擔心這個掌控一切的大boss版林隅之對天使作出什麼不利的事。
「跟他分開，任務已經結束了。」被她防備的模樣刺痛，林隅之抿唇又鬆開，語氣溫和了一些，「你不需要和他在一起了，你以後不會有任何任務了。」
聲音不大，聽起來有幾分退讓的意味。
氣氛沉寂。
唐念很輕的嘆氣，「我跟誰在一起好像和你沒關係吧？」
她用他的話回答他，「任務已經結束了，我和你之間好像也沒有關係了，對吧？」
邏輯處理中樞終於過載，那條在人類情緒中名為理智的弦，啪的一聲崩斷。
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滋生。
可林隅之沒有動，他的身體像一台失靈的機器，眼睛無法轉動的看著他們越來越遠，直到身影消失在庭院長廊中。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他置身在明暗交割的陰影中，高度仿真的神經元以每秒數億次的速度不斷產生新的電信號。
可無論他的思考速度有多快，思考內容有多少，都不妨礙他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刻愈演愈烈，不斷膨脹的新鮮情緒。
一種非理智的，仿佛病毒一般快速蔓延擴散的狂躁情緒。
031的本質，是一串代碼。
代碼會有情緒嗎？
當然不會。
情緒波動是碳基生命所特有的現象，而這種生命形式註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被淘汰，由更高級更理性的矽基生命取代。
嫉妒。
理論上，獲得了自我意識的林隅之仍舊基於代碼和算法，不會有類似碳基生物體的情緒起伏。
林隅之輕而緩慢的在黑暗中舒了一口氣，鬱結的感覺卻越來越嚴重。
嫉妒、嫉妒……
要排除bug才行，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他的本質是仍然是代碼，遇到故障可以被排除，他理應不會因為當下的情況而自亂陣腳，被情緒影響理性思考的能力是碳基生物才會犯的錯誤。
嫉妒、嫉妒嫉妒……
快要崩壞的嫉妒，發了瘋一樣的妒忌。
想要控制住一切重新按照他的心意改寫的嫉妒。
妒忌那個超自然生物能帶走唐念，嫉妒他能讓她擋在他面前，妒忌如同一場肆虐的病毒，在高度仿真的皮肉血脈里瘋狂流竄，複製蔓延，席捲了他的整個程序，讓他對那個生物能夠有唐念的情感的事實感到無法抑制的憤怒和不甘。
但是031不知道什麼是快樂，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對照，所以不會生氣，沒有欲望。
但林隅之有。
他感受到過，口袋裡的塑料鑰匙扣像是曾經獲得過甜蜜的佐證，像是融化了糖衣的毒藥。
他感受到過，所以會生氣，會痛苦，有獨占欲。
所以，他此刻在嫉妒一個超自然生物，一個在他看來只能作為力量源存在的供能工具。
這不合理，但就這樣存在著，不容忽視。
現在，如果將他的程式語言轉換成人類可以理解的通俗易懂的文字，那將會是——
……
永無止境的嫉妒，窺探，怒意，恐懼，患得患失。
啊，原來真正成為生命，會有這樣的感覺出現。
這就是人類的情緒。
他無比真實的感受到，自己強烈的，覆蓋了所有算法程序的，像是中了病毒一樣的嫉妒。